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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子毓扫了几名官员一眼,问道:“既是内廷六局的事,又事关朝廷贸易,那么薛尚宫此奏也不算干扰国
政,薛尚宫,有事但奏不妨。”
“是。”柔止微一颔首,说道:“陛下,有句话叫做,公中之私,私中之私,尤其涉及后宫与内廷之事,
一向纠葛纷乱,常常理不清楚。不过,在奴婢获得陛下的许可整查六局之后,奴婢忽然发现,如今的内廷早已是入不敷出,亏空惊人。故而……奴婢想着,奴婢身为一介内务大臣,既食丰厚君禄,又沐皇恩,不管怎么样,定要将亏空的原委查实清楚,可是没想到,查来查去,奴婢还是有些……”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显得有些迟疑和为难,刘子毓朝她点了点头,说道:“不用怕,本朝历来律法如山,就算天子犯法,也是与民同罪,薛尚宫,当着几位爱卿和王叔的面,有什么但说不妨。”
柔止再次拱手点头说是,又道:“陛下,谁都知道,宫中的内廷是管理后宫衣食住行的一个内务机构,小到丝绸、瓷器、茶叶,大到礼仪、工程、农庄和盐政贡品,并且,按照历朝历代的内廷规制,后宫女眷甭管是太后娘娘,还是皇后主子,一律不得滥用权位干涉六局。而且,宫中还有明文规定,后宫女眷除了不得干涉朝政,更不能结交前朝官员,然而,奴婢却发现,早在先帝还未驾崩之时,后宫之中便有某位主子屡次染指六局,私交外臣不说,还联络某些官员调用变卖库贮之物,不管是丝绸瓷器,还是珠宝贡品,数量上达万件之多……”
“真是好大的胆子!”刘子毓眉头一皱,怒道:“薛尚宫,你应该知道,内廷库贮虽为后宫内务机构,也算是国库的一部分,你身为后宫内务总管,既有这样的事,就应该早向朕禀奏才是。”
“是,奴婢失职,有负皇恩。”柔止瞬目看了看旁边差点没气晕过去的太后,抬起头很是郑重禀奏道:“可是陛下,太后娘娘私自审讯奴婢时已经发下话来,她说,奴婢虽身为内廷总管,然则内廷之事仍旧由娘娘她说了算,所以,奴婢并非有意欺君不报,实在是身处其位有些两难,而且,”她低下头,解下系在腰际的一枚玉制官牌,双手恭敬呈上:“而且,奴婢今日前来面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若奴婢这大宫女一职真如摆设,那么……就请陛下现在免去奴婢大宫女一职,另选合适女官担任吧。”
“噼啪”一下,好似一道晴天霹雳响过太后头顶,太后坐在红木大椅上,两手死死捏紧着椅子扶手,盯着
柔止的双目,几乎就要喷出火来。明钰忍着抽搐的面颊,在听完柔止这番不痛不痒的呈述后,恨不得立刻
将这女人亲手掐死。其他的皇室官员则看看柔止,又看看太后,表情各异的脸上,神色难辨。
刘子毓点头连连说了几声“很好”,然后袍袖往桌面一扫,‘哐当’两声,桌上的那方白玉纸镇瞬间摔成粉碎。
“母后!”众人委实一惊,还没回过神,却见刘子毓两眼直盯盯看着太后,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您老人家真真让朕出人意料啊!您老人家可知道,如今国库空虚不说,蛮邦外族随时都可能从边境打进来,你身为后宫主位,堂堂一国太后,在如今国家财政危难之际,不想着做一些上有益于国,下有利于民的事,却染指内务库贮,勾结外臣聚敛财货,交通权要,你老人家可真是……真是让朕开了眼界!”太后被他问得面色惨白,嘴唇直打哆嗦,刘子毓手揉着太阳穴,又问:“那么薛尚宫,你可知与之私交的官员都有哪些?”
此话一出,众人又将齐刷刷的目光从皇帝移向柔止,明钰没有吭声,只是铁青着脸色木头似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柔止收好手中的青穗玉牌,表情镇定转身两步,至身侧宫婢拿过一份密档,双手恭敬呈上:“禀陛下,这是尚服局陈内人身前留给奴婢的一份账目密档,陛下若要查证,上面都有各部官员的详细记载,尤其,”她侧目看了明钰一眼,表情镇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还有内阁首辅明相的加盖印章。”
※※※
秋风劲吹,落叶飞舞,凤仪宫的回廊尽头,皇后明清正形容憔悴地站在滴水殿檐下。天光一点一点亮了起
来,她穿着一件织锦水红氅衣,微仰着头,没有血色的脸颊仍旧笼罩在一片阴霾和黑暗之中。几名宫女不知她发生了什么事,忙要小心翼翼来劝慰她,却被她木然一推,又赶紧恭恭敬敬退了下去。一道道萧瑟的秋风穿堂而过,她就那么目光呆滞、一动不动站了整整一个晚上,不吃不喝,也不说话,直到一阵急促匆忙的脚步声石破天惊般响了起来:“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是她的贴身乳母钱嬷嬷的声音,钱嬷嬷跑得朗朗跄跄,上气不接下气,明清一惊,赶忙上前两步,一把捉
住嬷嬷的手:“怎么样?养心殿那边怎么样?我爹爹怎么说?为我求情了吗?皇上和他老人家是怎么说的
?”
“哎呀,完了完了!”钱嬷嬷不停跺脚,“还求情呢!娘娘,咱们相府如今是彻底完了!完了啊!”说着
,嬷嬷帕子掩住脸,竟老泪纵横,大放悲声。明清慢慢松开了她,惊恐而绝望地瞪大眼:“什么?嬷嬷你说什么?什么完了?”
嬷嬷哭得好一阵,才将帕子从脸上缓慢拿开,抽抽噎噎地说:“娘娘,您……您不知道,因为您的这事儿
,皇上龙颜大怒,大殿的南书房,当着御史台几名官员,还有两位亲王的面,皇上还将老爷近年所有的罪状全部罗列出来,这还不说,后来,不知怎么的,尚宫殿姓薛的那名贱婢又去那儿说了一阵,将太后和老爷这几年来染指国库,卖官鬻爵私交藩臣的证据一一呈现给了皇上,皇上怒不可遏,现在,养心殿一大批文武官员又被招了进来,他们正商议着,到底要如何处置老爷,才能平息皇上心中的那股怒气……”
轰地一下,在这刹那之间,所有的羞辱、悔恨、自责、绝望还有痛苦像暴风骤雨般打在明清的身上,一失
足成千古恨,她绝望地闭上眼如泉涌般的泪水止不住地从眼眶掉落下来,嬷嬷忙要去搀她,明清忽将头一抬,咬了咬牙,然后袖子抹了把脸,提起裙摆就往养心殿的方向跑。
此时此刻,养心殿的南书房内,紧张而肃然的气氛依旧将空气凝结成一团。明钰木头似地跪在御案前,光鉴如墨的金砖地板倒映出他苍老而狼狈的身影,烛火在御案跳跃闪耀,刘子毓端然而然坐于雕龙宝椅上,他居高临下看着明钰,正要开口说着什么,这时,却听一阵阵女人的哭泣呐喊响彻殿外:“皇上,求您开恩见见臣妾,见见臣妾吧,皇上——”
刘子毓眉头皱了一下,冯公公赶紧走近两步,小声说道:“禀陛下,是皇后娘娘在殿外一直哭着喊着要见皇上……”说完,他看了明钰一眼,闭了闭嘴,又躬身退下。刘子毓一怔,随即点头冷笑道:“你让她进来,正好她父亲也在这儿,一家子,团聚团聚也是应该的。”
“是。”
冯公公躬身而去,不一会儿,只听殿门“吱”的一声,一个鬓发散乱、形容狼狈的女人跌跌撞撞跑了进来。
“皇上,贱妾失德,要杀要刮,随您处置,可是我父亲一向衷心侍上,从无二心,请您看在他尽忠辅佐您一场的份上,网开一面,皇上,臣妾求您了,求您了……”
一跑到刘子毓跟前,明清便双膝一跪,又是哭,又是磕头。在场所有的人都诧异地看着她,有的人在窃窃私语,有的在指指点点,柔止轻蹙着眉,疑惑恍惚的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而一旁的明钰,目光触及明清的刹那间,他闭目深吸了口气,然后猛地站起身,走至明清跟前,当着众人的面,甩手就是一个漏风巴掌朝女儿狠狠扇去:“老夫真是前世作孽,居然生出你这样一个败坏家风的不孝女!”
这一巴掌几乎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扇完之后,明钰的双足虚虚摇了一摇,才手指着明清切齿骂道:“小时候,你娘亲虽然死得早,但女戒女训、班蔡贤淑老夫哪一样没有教过你?把你养这么大,三从四德你没学会,曹娥孝女你也没学会,现在倒好,居然、居然干出这种坏我家风、辱我门楣的事!”说着,“啪”地一声,又是一道清脆的耳光甩过去。
“父亲…”
一丝鲜血逸出嘴角,明清手捂着脸,泪水涟涟地望着明钰。明钰指着她,又骂道:“为父把你送进了宫,让你成为堂堂一国之后,天下所有女人求而不得的无限荣耀,都被你一个人占尽了风头,你还有什么不满足?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偏偏做出这样的事,你……你让爹爹这张老脸到底往哪儿搁……”
这话说的却是真的,明钰为官数十年,向来处事机警,为人圆滑,整个朝堂,什么风风雨雨、惊涛骇浪没见过,就说今日面对皇帝的料理和处置,其实,早在他入阁为相的那一天就预料会有这么一日!狡兔死,走狗烹,登高而跌重,鸟尽弓藏的一幕幕,这在历史还演得少吗?然而今日,面对自己的下场他可以坦然承受,但自己教养出来的闺女却让他简直蒙羞不已,并且,他觉得,女儿带给他这耻辱的一页,将会是人生中永永远远翻不过去的那一页!
静默无声的大殿之上,众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对父女,一个骂,一个哭,谁也没有上前劝阻一句。明清揪紧着裙间的玉佩,起先还被指责得脸红耳赤,无地自容,最后直到父亲口中“贱货”、“婊子”几个字眼出来时,她猛一抬头,瞳孔收缩,仿佛不可置信地,一边摇头,一边看着明钰:“父亲,爹爹,连你也这样指责女儿?女儿纵然有错,可是,可是……你也这样指责女儿?”她惨白着脸颊,哽咽着喉咙,突然,她疯子一样站了起来,手指向端然高坐在宝座上的年轻君王,她的丈夫:“是啊!我是贱!是贱!”当着众人的面,她就像破罐子破摔似的,教养不要了,廉耻不要了,尊卑礼仪更不要了:“你们今天都单知道指责我的不是,可是父亲,为什么你都不问问他!你问问他,自从我嫁给他这么三四年,哪一天他把我当成是真正的皇后!哪一天把我当成真正的妻子!”说着,她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带着浓重的鼻音又哭又笑:“皇后?占尽了风光?荣耀?父亲……这守活寡的日子,算是荣耀吗算吗?!”
所有的委屈和愤懑在这刹那间轰然塌陷,这一句句,一声声的悲泣和控诉,仿佛聚集了一个皇后毕生最大的耻辱和不幸,大殿之上,出奇地静默,柔止看着她,乌黑的眸子出现一刹那的飘忽和迷惘,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太后坐在椅子上,不知是这句话同样刺戳到她的心窝,还是别的缘故,她苍老抽搐的脸颊,竟也变得凄然而憔悴落寞起来,想来,这宫里的女人,尤其是作为一个皇后,没有别的经历相似,可这被丈夫遗弃冷落的命运却是如出一辙,说起来,一日夫妻百日恩,可眼前这个女人,却比她还要可怜,因为她,连一日也算不上……
明钰气得浑身都在发抖,正要勃然大骂一句,却被刘子毓淡淡一声打断了下来:“岳丈大人,你女儿倒是实诚,你何不让她说下去?嗯?”刘子毓修长的手指拿起案上一盏汝窑茶杯,呷了一口,冷笑着轻轻放下:“老实说,朕倒想听听,这个寡廉鲜耻的贱妇,自己做错了事,是如何将责任推卸到朕头上来的?”
明钰羞愤难当,只得不停自扇耳光,明清看着父亲的样子,像是豁出去了,猛然转过身,蓄满泪水的眼睛血红而愤怒盯向刘子毓:“刘子毓!你身为堂堂一国之君,登基这么些年,不仅薄恩于妻妇,还弄得整个朝野人心惶惶,你说,多少个臣子因为怕你敢怒而不敢言?!多少个臣子在你猜疑之下惨遭杀戮?!今天,贱妾失德,还不是你逼的?!”说着,她手指向旁边站着的柔止,疯子一样骂道:“就为了这个贱女人,你妾不纳,妃不选,放着好好的三千后宫你不要!你说,你不是脑子有病是什么!刘子毓,说白了,你就是个外强中干的窝囊废!纵观历朝历代,哪一个皇帝有你当得这么窝囊?!你不仅窝囊,你还无能!你就是个阳衰!你自己不中用,凭什么要我为你守活寡……!!”
“住口!住口!”明钰早已是两颗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他转过身,拣起地上方才扔落的佩刀就要向明清砍过去,然而,明清却是仰头哈哈大笑两声,然后笑容一敛,“碰”地一声,向前面数尺之远的盘龙大柱撞过去——
暗红的鲜血从明清的额角流了出来,空气是说不出的安静和压抑,满殿之人还没回过神,皇后明清已然身子一僵,“咚”地一声栽倒在了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