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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安朝的天祭每五年才一次,今年恰逢承和年间的第二次天祭。天祭乃是大安朝天家最隆重盛大的一场祭祀,由帝后二人率百官于承天坛祭天,祈求未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承天坛位于大安朝皇城的正东方,穹顶幽宇,上接乾天,下引坤地,历来便是在安朝祈祷之所在。承天坛外左右两地各设有一个三层高的小祭台,是为太阳祭与太阴祭。
祭祀当天,这两处祭台之上各一名主祭舞,妆作太阳神君及太阴仙君,站于高台行祭舞。这两名主祭舞,历来都从大安公主与百官之女中各择其一。
俞眉远和俞眉安这次进宫参选的,便是这太阳祭的主祭舞。
若能踏上这太阳祭台,届时便要在帝后及文武百官之前献舞,是以祭舞者需得名门之秀,还必须有嫡出的身份,除此之外祭舞者的舞艺要求极高。
历年来的太阳祭舞,无一不是名动全城,风采无双的姣姣者。有了这层殊荣在身,她便成为全城追捧热议的对象,家里的门坎都会被媒人踏破,而她日后择亲与出嫁也将添一层倚仗。是以京中少女无不以能踏上这太阳祭台为荣的。
上辈子的俞眉安也不例外,只可惜她舞技不如人,未能如愿。
这些对俞眉远而言,毫无吸引力。
要说殊荣,上辈子承和十年这一年的太阳祭舞,应该是这么多年以来最被人忽视的祭舞,因为这一年出了个俞眉远万隆山一役,她以弓术名动天下,成了民间是赫赫有名的“神箭俞四娘”,在宫里又是皇帝亲封的“安怡郡主”,后赐婚靖国候府,风光无限。
到她十六岁出嫁那日,从俞府到魏府的街道都挤满了前来一窥盛况的人。
十里红妆嫁一郎,满城锦绣铺绿华。
那时的她,骄如烈阳,说多风光,便有多风光。
承和十年的俞眉远,曾是整个大安朝上至朝野,下至百姓所津津乐道的故事,不论这个故事的评价是好还是坏,那一年,都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压过她去。
可惜,辉煌的开始,惨淡的收场。
如同一场盛世烟火。
……
俞眉远对这个太阳祭舞选有些头疼。
这太阳祭舞本没她什么事,这一世不知哪里出了差子,把她给算了进去。她时间本来就不多,却有一屁/股的麻烦事要做,哪还有精力应付这些,可皇后下的懿旨,她又不能抗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好在太阳祭舞前后有三选,初拔、二选、三中,她想着随便应付一下,初拔大概就可以被淘汰下来了,倒也无需烦心。
这懿旨一出,倒把青娆给喜坏了。进宫参选的日子定在了两日后,所有待选的少女都要在宫里呆上五天,任何人都不许带随侍的丫头。青娆第二天就翻箱倒柜的替她收拾起东西来,折腾了大半天,给她收拾了大大小小四个包袱出来。
“你搬家呢?带这么多东西?宫里不让带进去的。你赶紧收了,只挑几件我贴身衣物带着就行。”俞眉远看得笑了。
“那哪儿够啊?姑娘你一个人进宫,跟前没个人服侍,要连东西都不让带……”青娆撅了嘴,为难地看着那几个包袱,少带一样东西她都觉得自家姑娘要委屈。
“宫里什么都有,用不着我们带这些进去。”俞眉远摸摸她的头哄着。
外面云谣忽在帘外扬声道:“姑娘,老爷请你去沐善居一趟。”
俞眉远的手便在青娆头上一僵。
俞宗翰终于要见她了?
……
沐善居为前后两进的院子,前面是俞宗翰的书房,后面一排三间上房则是他如今卧榻所在。这几年俞宗翰已甚少进后院,在府里的大部分时间他都一个人呆在沐善居里。
如今他病重,更是在沐善居里闭门休养,谁人都不见,今日忽然遣人来请俞眉远,倒叫人大吃一惊。
俞眉远却不惊讶,她心知肚明,两人间这一面迟早是要单独见的。
沐善居里很静,除了一个小厮站在外头廊下站着外,再无多余的人。俞眉远跟着他进了里边,小厮站在屋外高声通传了两遍,便退开了。
屋子的门被人打开,里面走出个人,朝俞眉远福了福身。
“四姑娘请进。”
轻柔悦耳的声音听来十分舒服。
俞眉远望去,站在眼前垂眸温敛的女人,穿了身丁香色的家常旧袄裙,梳着堕马髻,发间斜插着两支珍珠簪,脸上脂粉全无,干干净净的模样,细眉温目,含笑浅浅。
她缓缓一抬头,目色温柔,宛如故人。
俞眉远愣住。
“娘……”她不自觉地叫出声。
其实俞眉远不大记得徐言娘的容颜了,但不知为何,眼前的人就是让她有种感觉,像一个活生生的徐言娘站在自己面前。
“四姑娘,不敢当,我是三姨娘。”眼前这人退了一小步,让出路来,仍是温柔地望着俞眉远。
眼眸如水,有圈圈绽开的涟漪,藏着故人的影子。
俞眉远呆呆看她的眼,似被这双眼眸吸引。
蓦地——脑中有阵针刺般的痛苦猝发,俞眉远眉头一拢,只觉得人像从混沌泥水中拔出一般,身体里的真气不知为何,竟自行以极缓慢的速度自行运转向百会穴。
脑中虽痛,但她眼底已清明,此时再看眼前之人,哪还有半分徐言娘的眉目。
这人是丁氏。
容颜温婉,举止谦恭,只有一双眼睛,在望来之时,莫明带了几丝妖惑。
俞眉远一看她的眼,就觉得脑中似有针刺,她不动声色地低下头,闷声道:“三姨娘。”
语罢,她随丁氏进了屋。
屋里弥漫着淡淡的幽香,似檀非檀,似麝非麝,闻来让人心静。这里头光线很暗,门窗紧闭,窗纱外头全是草木繁叶的影子,挡住了光。
俞眉远这是第一次进俞宗翰的卧房,这屋子和她想像中的不一样。她原以为他的屋子应该同他的人一样,硬朗而寡淡。
眼前这屋子却并非如此。
描金檀泥小炉、供着夏菊的青瓷胆瓶、蜻蜓小荷的屏风以及从挂落上垂下的素青幔帐……这屋里的家什有着男人的硬气,可这些陈设小物却透着女人的细腻清雅,两相交融,倒让这屋子生动起来。
这些东西有些旧,看得出来摆放上了年头,是丁氏布置的?
俞眉远边行边看,有些疑惑。看起来俞宗翰对这丁氏极为上心,之前她就听说这几年他只往丁氏那里跑,如今病重卧床,他还是只叫丁氏一个人来照顾,若不是丁氏对蕙夫人唯命是从,又只生了个女儿,恐怕蕙夫人是断容不下此人到今日的。
“你在看什么?那些东西……是你母亲布置的。”男人的声音响起。
俞眉远猛地回神,收起视线,望向说话的人。
她已走到了次间,俞宗翰正坐在窗前的藤躺椅上望着她。窗外晦涩的光影落在他身上,阴阴沉沉地,像压了团乌云。
“父亲。”俞眉远福了福身,淡道。
“坐吧。”俞宗翰以目光示意着身边的软榻。
俞眉远上前,规规矩矩坐了。
丁氏端了茶进屋,替二人斟好茶,一声未吭地递送至二人手中。
“你出去吧,没我吩咐,谁也不准进来。”俞宗翰轻啜一口茶,冷道。
丁氏只垂着头,顺从地退出屋子。
俞宗翰将窗子推开道缝,从缝隙里望出去,看着丁氏背景远去,方对俞眉远开口:“她像你母亲吗?”
“不像。”俞眉远摇头。
若不看丁氏的眼睛,丁氏在她眼里就和徐言娘半点相似之处都没有。
真是个奇怪的人,那眼睛像有魔力。
“我也觉得不像,可有时又觉她像。”俞宗翰收回目光,望向俞眉远。
俞眉远却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也不像俞宗翰。
……
俞宗翰已经病了许久,外头都传言说他病得下不来床,可俞眉远此时看去,却没从他脸上瞧出半点病容来,甚至他眼中的锐色尤胜以往。
与往常不同,他今日穿了身素浅颜色的宽袍,头发也没梳得一丝不苟,而是半挽成髻半垂覆着,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带着讥诮看人。
俞宗翰从来不这样笑。
“你恨你父亲,对吗?”他懒懒歪在椅上,斜睨着他。
你父亲?
俞眉远对他用的字眼很奇怪,他话里意思似乎他不是她的父亲。
“谈不上恨,只是对您没有感情。”她回答他。
在她漫长的孩童时代里,父亲都毫无存在感,哪怕重生而回,这情感也淡薄如纸。像陌生人一样,没有期待,自然也不存在恨,她习惯一切靠自己。
“你倒老实。那你会替你母亲怨他吗?毕竟他负了她。”他又问。
这次俞眉远没有克制自己的疑惑:“他?难道不是您吗?”
俞宗翰忽“哈哈”笑起,半晌方歇:“丫头,这么看过去,你像我多过像他啊。”
俞眉远更加摸不着头脑,只好沉默地看着这个陌生的俞宗翰。
“我不是你父亲。”他的笑倏尔又一沉,变脸似的,“也不是你母亲爱的人。你母亲怕我,她为了躲我,带着你去了扬平庄。我恨你母亲,也恨你父亲!”
“……”俞眉远强自镇定,看眼前的男人扭曲的面容,“那你是谁?”
“我是谁?我也不知道我是谁!”俞宗翰忽从椅上坐起,歪着头,眸色乖戾,“不如你来告诉我,我是谁?你也点过往音烛,你应该知道的……你心里也有一个人,不是吗?”
俞眉远攥紧裙子,心突突跳起。
霍铮同她说过,往音烛里的蛊王魂引能让一个人脱离掌控,变得六亲不认,莫非指的就是眼前这样的情况?俞宗翰用了往音烛,这反噬日积月累,渐渐将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心里一惊,想起自己这段时间来的暴戾情绪,莫非……是往音烛的反噬一直没有消退?
“你知道吗?你父亲太可恨了,每次我要出来时,他都将我关在漆黑的牢房里,像关狗一样锁着我,不让我跑出来。”俞宗翰从椅上站起,朝她走去,昔日的满身正气全成了邪戾,“还有你娘!你娘居然认得出我和他!我有什么比不上他的?可言娘只爱他,却害怕我!”
“你……是我父亲的心魔?”俞眉远起身,往后退了一步。
“心魔?你们是这么称呼我的?不错,我喜欢这个称呼。”他笑起,伸手抚向自己的脸庞,“其实他们又能有多相爱呢?互相猜忌,互相怀疑,想要分开他们,简直易如反掌。”
“猜忌?怀疑?”俞眉远试探问道。
“你父亲是官盗,又奉旨寻找前朝皇陵地图,那地图在你母亲手里吧?她如何能信他?你外祖将往音烛交给你父亲,却没告诉他反噬之苦与克制反噬之途,分明是在利用你父亲,他又如何能信她?”俞宗翰说着笑起,直要笑出泪来,“他们两人,一个疑心对方要盗走自己家传之宝,一个疑心对方存心利用自己,明明爱着,却又彼此怀疑,多有趣!”
俞眉远的情绪已被他牵引着,如怒海行舟,七上八下。
“他以为他控制得住我,其实他不懂,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们本为一体。哈哈哈……”俞宗翰笑得畅快,“他不敢回府,就连在你们身边多呆一刻,都怕被你们发现我的存在,都怕我使手段害死府里的人。我最喜欢他从梦中醒来时看到身边的人不是徐言娘时的模样!就像那次在宫里……哦对了,你知道为什么孙嘉蕙会进府吗?”
俞眉远摇头。
“因为丁氏,她有时真像言娘!我也爱言娘,不过她讨厌我!我只好找别的女人!”俞宗翰想了想,说道,“我记得那天宫宴,你父亲与言娘大吵一架,他独自赴宴,喝了许多酒,一不小心……就让我顶替了他。”
他说着咳了两声,露出孩子般的恶作剧神情:“我在御花园的叠石山前遇到了丁氏,她真像言娘,朝我那么笑着,把我的魂都勾走了。言娘从没那样对我笑过……我就跟了过去,抱住了她,我想要她……可不知为何到了最后,我怀里的人却变成了孙嘉蕙。”
俞眉远靠到博古架上,死死掐住了博古架的木头,冷静地听他继续说。
“我喝醉了,也顾不上怀里到底是谁,随便吧,不是言娘,所有女人对我来说都一样。后来来了许多人,说他污了孙嘉蕙的名节,国公府的人也要找他算账,后来是皇帝出来当了和事佬,压下此事,又逼他以平妻之名娶了孙嘉蕙。我无所谓,反正你娘不爱我,多找几个女人回来让我痛快痛快更好!”
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反正只要想做他的女人,他就都收,孙嘉蕙是一个,何氏是一个,丁氏是一个。
“我喜欢丁氏,她太像言娘了!我喜欢她陪着我,好像言娘呆在我身边!”俞宗翰说着看着自己的双手,“可她不是言娘,就算再像,她也不是言娘……言娘……回不来了……”
他忽朝俞眉远的肩头抓去:“你是不是也和言娘一样怕我?说,是不是?”
那手如利爪,疾抓而来。
俞眉远眼色一沉,将身体侧开,他的手便抠进了博古架的木梁骨上。
只听“喀嚓”一声,木骨被他抓断。
俞眉远跟着挥掌,袖中掌风冲向俞宗翰,他迫不得已抬手遮了自己的脸面,往后退了两步。
见逼退了他,她当即收手,冷道:“我母亲已经亡故,她回不来了,丁氏也不是我母亲,你和她这辈子都没有缘分,别再痴心妄想了。我不管你是谁,你今天找我过来,不是只为与我说这些陈年旧事吧?”
俞宗翰闻言眯起眼眸,唇上扯了丝笑,和俞眉远很像。
“你练了《归海经》?”他缓缓说着,从怀里摸出了一封信来。
俞眉远脸色微变。
前夜她写给徐苏琰的信,被他截走了。
“月尊教,月鬼,慈悲骨,徐家的银两,燕王谋逆,朱广才与燕王暗中勾结……丫头,你知道得不少啊?不愧是异魂而归的人。”他将那信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玩着,嘲讽道。
“异魂而归?你……知道我的来历?”俞眉远这次再也无法镇定。
重生之事本就匪夷所思,可竟有人能看出她的来历,她怎能不惊?
“是啊,异魂而归之人,是往音烛的最佳继承者,再加上你有萧家的血脉,往音烛能在你手中发挥出最大威力,是打开皇陵的必备条件之一。”俞宗翰吹了吹那信,薄薄的信封不断飘起,“你知道吗?昨天那姓徐的小子如果真的动手,后果就会是死之葬身之地。好在你劝住了他。”
“你告诉我这些,到底想做什么?”俞眉远咬牙问道。
“我和你父亲的想法不一样。他千方百计想让你避祸,甚至带你去了东平,就怕京里这些人把目标放到你身上,他想要你做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可我觉得,那不适合你。”俞宗翰说着,将那信一扔,从自己的拇指褪下一枚碧绿的翡翠扳指,“有胆子接吗?”
“这是何物?”俞眉远警惕地望着他。
“我的信物,可以号令俞家所有的暗卫与死士,以及我官盗的私兵。”
俞眉远倒抽一口气:“你想要我做什么?”
“先替我查清是谁毒杀言娘,谁是月鬼?查你徐家丢失的银两去了哪里?”俞宗翰把玩着扳指,笑着看她。
“你为何自己不查?却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到我手上?”俞眉远并无半点喜色。
“我高兴!”俞宗翰挑眉,“你父亲做事瞻前顾后,我却只听凭喜好行事。你若做好了,我就把往音烛交给你,让你好好练你的《归海经》。”
“……”俞眉远在心里斟酌着他话里的可信程度。
“对了,再告诉你一件事,月尊教有一部分人很早已依附了燕王,两者之间早有勾结。我们府中的月鬼,恐怕也与燕王有些联系,他们以为皇陵地图与往音烛全在我手里,所以处心积虑要躲藏在俞府。若是他们知道地图原在你母亲手中,你可要小心了。”俞宗翰说着将掌往前一摊,“要吗?”
俞眉远沉吟片刻,伸手自他掌中取走了那枚扳指。
“好,我答应。不过你要配合我。”
“哦?这么快就有想法了?”
“是。我要你继续装病,最好装到快要病死!”俞眉远与他一样笑起。
他知道很多事,但一定不知道一件事,他不是杜老太太亲生的。
……
两人在屋中谈了许久,俞眉远方离去。
俞宗翰仍旧坐回窗前躺椅上,从窗缝里看着她的背景离去。
这背景……真像徐言娘。
“言娘,我替你女儿选的这条路,是不是比他为你女儿筹划的更好一些呢?”
“她和你一样,可不是什么善茬,不适合呆在后院,俞宗翰不懂你,也不懂她。”
“趁我还在,帮你做这最后一件事,不必谢我,记得有我这个人,就可以了。”
他对着空气呢喃着,仿佛虚无之中站着巧笑倩兮的故人。
……
翌日清晨,宫里派来接人的马车驶到了俞府正门前。
俞眉远与俞眉安向杜老太太拜别,一路沉默无声地并行着出了正门。
这是俞眉远第一次走俞府的正门。
从今往后,她不再走角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