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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身契被交到柳氏手中,朱临丛和贾氏不由都僵住了。
原先两人在一起也曾议过这进门事宜,贾氏是千求万求,不能将这身契交由柳氏,免得被她提脚卖了。
朱临丛也是满口答应的,直说这身契必不让柳氏看见。
不想今日话赶话,不由得将身契现了出来。
朱临丛盯着身契,满脸为难:他不能在大庭广众下伸手去抢罢?
朱沅诧异的问了一声:“家中奴仆的身契,都归母亲管着。贾氏要进门做妾,那也是半仆半主,难不成父亲还要亲自拿着她的身契不成?”
说着面向众人:“谁家的妾室是这个规矩啊?”
众人纷纷道:“自是该主母拿着。”
“纳妾事小,不能乱了规矩!”
朱临丛苦笑着道:“自是该夫人拿着。”
柳氏看出他和贾氏面色难看,不由得舒了口气,心中痛快了些。
朱沅便笑着对贾氏道:“虽然贾姨娘颇有些心眼,一大早的便堵了门教人看热闹,迫得我朱家不得不纳了你。后头又对出身来历满口谎言。但这些都不要紧,往后只要你老老实实的,这身契便就跟张废纸一般,谁也不能凭着它对你做什么。”
贾氏一吓,不由哆嗦了起来。
旁边便有人嗤的一笑。
朱家这场热闹,旁人就是看得想笑,也不好意思笑。偏这声笑如此突兀,众人偱声望去,只见隔壁的墙头上坐着个少年。
他十五、六岁的年纪,整个人瘦瘦高高的,头发不驯的乱翘着,嘴角还叼着树叶,看上去无赖极了,偏一双眼睛十明亮,隐含嘲讽之色。
萧见行一见,不由得吹胡子瞪眼:“萧源!有路不走要爬墙!这般没规矩,是想吃板子了么?!”
萧源漫不经心道:“是啊,我没娘教规矩。”
萧见行气了个仰倒:“你这逆子!”
当下站在下头训斥起来,萧源却总是轻描淡写的两句,便撩拨得萧见行跳脚。
朱家人一看众人不再盯着自家,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一家人便慢慢儿撤了进去,连贾氏也知不宜久留,悄没声息的跟了进去。
朱沅临行之时,不禁抬眼看了萧源一眼,只见他嘴上虽是在顶撞萧见行,双眼却正是望着她,见她抬头,甚至还眨了眨眼。
朱沅面无表情的移开视线,折回门内。
这贾氏,原本生得样貌好,家境也不算十分贫乏,不当嫁与刘利兴这无赖。
但当年她正当嫁龄,父亲突然患了重病,一时将家资刮尽了去治病,家中连吃饭也成了问题,且需得一笔银钱来给父亲继续医治。
正好刘利兴是个无赖,偷鸡摸狗的四处浪荡。
不期遇见贾氏,爱她貌美,硬生生的连夜偷盗,凑出笔银子来做聘,将贾氏娶回家来。
朱临丛赴京赶考之时,路过郭县贾氏家中,向她讨碗水喝。
贾氏见他衣着考究,身边还有从人,一副读书老爷的样,不由起了心思。
朱临丛骨子里也是个贪花爱色的,被朱氏管了这些年,早按捺不住了,更别提贾氏还有副好颜色,两人便对上了眼。等刘利兴回家,便将此事摊开了说。
刘利兴初娶了贾氏也很是爱了两年,但他天性浪荡,爱在外头拈花惹草,贾氏再好看,看了几年也厌了,又能狮子大张口换笔银两,何乐而不为?
双方一拍即合,刘利兴就将贾氏卖予了朱临丛。
柳氏坐在炕上,听闻这些,气得肝痛,用手指着朱临丛道:“妾身在家操持家务,上侍奉公婆,下照顾弟妹子侄,花了银子供你赴京赶考,在家巴巴儿盼着你出息,心中不知道多心疼你读书辛苦。不料你却在在外头享的是这般艳福!你可对得起妾身,对得起自己寒窗苦读?若非被她乱了心思,你定不止考个同进士!”
朱临丛讷讷的不能言语。
柳氏哭天喊地的骂了一通,越看贾氏越恨。
咬牙切齿的拍了下桌子:“滚!都给我出去!”
朱临丛站起来,犹豫道:“夫人且给月兰安排个住处。”
柳氏一把将茶盅扔在他脚下,茶水溅在朱临丛的袍角上。
朱临丛梗着脖子道:“夫人应了纳她入门,总得安排个住处。”
柳氏恨道:“宵红,领着人将后罩房最西边那间屋子收拾出来,给贾姨娘和沣哥儿住。”
朱临丛不满道:“夫人,那是婢女婆子们住的地方,月兰和沣哥儿如何住得?”
柳氏逼到他面前:“不然要妾身让出正房予她?还是要你两个女儿让出厢房与她?为这么只破鞋你也开得了口?这所院子都是妾身的银子赁的,她住就住,不爱住滚出去。”
贾氏暗暗咬牙,却是泪眼朦胧的道:“老爷,莫再为妾身同夫人争执,妾身贱命一条,住什么地方都使得。沣哥儿也只求能日日见到父亲便够了。沣哥儿,你说是不是?”
沉哥儿两岁半,沣哥儿两岁,两人只差了月份。
沉哥儿还是天真无邪的样子,沣哥儿却是一脸的讨好的道:“爹爹~沣儿想您。”
朱临丛不由大为怜爱:“委屈你们了。”
柳氏气得仰倒,还要再骂,朱沅却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收敛。趁着这三人旁若无人的抱成一团彼此怜惜,朱沅附到柳氏耳边低声耳语。
柳氏一路听着,先是惊讶,再是满面愤怒,最末了又有一丝痛快。
她等这三人唱完了一折戏,这才沉着脸问:“老爷,贾姨娘先前住在何处?妾身且唤人替她将家什收拾过来。”
贾氏一听不对,连忙要去拉朱临丛的衣襟,却被朱沅冷眉冷眼的盯着她,将她钉住无法动弹。
朱临丛一听柳氏这话音有缓和之音,喜不自禁,忙道:“就在柳叶胡同,往里第五所宅子,有个冯娘子守着门的。”
柳氏点点头,挥了挥手:“宵红,你让白路家的、王五家的、孙于家的领着人去,把贾姨娘的家什都搬了来,记住,一点半点都别漏下,最末再寻了屋主,将租子给退了。”
宵红应了一声,忙转身出去了。
贾氏心中有些犹豫不定,却没胆这时说出来,只盼着这柳氏是个鲁莽蛮横的,不懂那些心眼便好。只是她这女儿……
贾氏想着,又抬头看了朱沅一眼,正接触到她的目光,心里打了个寒颤。
这目光,怎似杀人放火都不怯的主儿?
贾氏有些后悔,隐隐觉得住在外头,只怕还自在些。
贾氏惴惴的牵着孩子随玉扶退了出去,朱临丛不免有些坐立不安。
柳氏一阵心烦,权当没见着他这个人。
朱沅目送着贾氏,心中冷冷的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
朱泖见事已成定局,并不愿爹娘成了一对乌鸡眼,撒娇道:“一早起来甚么也没吃,女儿饿得心慌慌的呢。”
柳氏闻言想起沉哥儿,忙让人寻了乳娘刘氏过来:“一早上闹得,倒忘了哥儿了,他可用了什么?”
刘氏忙道:“夫人不必担心,婢子已是叫厨房单为哥儿先做了些吃食,他用得也好。”
柳氏点了点头,让她下去,旋即让人摆饭。
朱临丛想了想,看柳氏身边两大婢女都被派了活儿,就顺手指了朱沅的婢女道:“贾姨娘和沣哥儿想必也没用过早膳,你叫厨房也送一份儿去。”
柳氏气得要掀桌子,被朱沅一把按住了手,强自忍了下来。
朱沅笑着道:“爹爹不如去看看贾姨娘,初来乍到的,怕下头人招呼不周到。”
朱临丛巴不得这一声,赶紧就走了。
朱泖待朱临丛出了门,一下就翻了脸:“好啊你!竟还帮着这贱人!”
朱沅不耐的道:“你回屋去用膳,我和娘有话要说。”
朱泖拔高了嗓子:“你这是甚么意思?”
朱沅转过脸来盯着她:“我是长姐,说什么你听着就是。不然,我要责罚你也是明正言顺,你可想试试?”一瞬间气势张狂起来,仿佛只要朱泖再拧一句,她就要一巴掌扇过去。
朱泖唬了一跳,后退了一步。
还未等她说话,柳氏已是不愿意见这对姐妹争吵,下意识的顺从了朱沅:“泖儿先回屋。”
朱泖咬了咬唇,恨恨的掉头就走。
待她走得远了,朱沅再摒退了屋里人,教雀环、含素两个远远的守着门口。
柳氏今日过于气愤,到这时还沉不下心来,一发儿由着朱沅调摆。
朱沅坐到柳氏身侧,握住她的手:“娘,莫气恼。这贾氏的身契捏在你手中,掀不起风浪来。”
柳氏恨道:“还是我儿做事周全,今日若不是你唬得他拿了身契出来,只怕让这贱人糊里糊涂的就进了门!”
朱沅心道:可不是么。
前一世,贾氏上门来闹,柳氏发了倔气,硬是没让她入门。待到后来,四下里传出她十分好妒的话来,柳氏又急又气,生怕影响朱沅和朱泖的婚事,又被朱临丛闹了几次,只好让贾氏进了门。待进了门,朱临丛又说贾氏不是买来的婢妾,乃是好人家的女儿,是良妾,并无卖身契。柳氏此时已心力憔悴,无心追究了。要不是后头这贾氏前头的丈夫是个无赖,在乡里犯了事无处容身,巴巴儿来寻贾氏,这一桩公案当真就被瞒下了。
可彼时就算揭穿也再无用处,朱临丛早在贾氏的哄骗下烧了契书,且贾氏又生了第二胎,彻底在朱家站稳了脚跟,朱氏心灰意冷,提不起劲来计较。
到末了,怕闹到朱临丛面上不好看,又白白的给了刘利兴一笔款子才算了事。
朱沅左思右想,觉着亲娘面前也不必过于遮掩,便低声道:“娘,按说这话,不该女儿来说。只是娘如今慌了神,外祖母也不在身边提点,女儿不能看着您吃了亏,只得有话直言了。若说爹爹从未有过纳妾的心,您信是不信?”
柳氏一怔,想起朱临丛有时追逐于婢女身上的眼神,便咬了咬牙:“他一早便存着这个心思,只是不得我同意罢了!”
朱沅便点点头:“原先咱们家俱要仰仗娘亲,爹爹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可如今他是朝庭命官,这胆气便有了。就是今日没这贾氏,来日祖母来了,也要做主塞个甄氏进来,长辈赐下来的妾室岂是好拿捏的?这般一计较,留着这贾氏倒是妙事,她来历不甚光彩,身契又在母亲手中,母亲还怕什么?真惹恼了母亲,趁着爹爹不在,提脚将她卖了,爹爹又能如何?”
柳氏闻言一想,确是如此,不由心气平了不少。但总归与朱临丛十数年夫妻,要说即刻便毫无介蒂,那是不可能的。
朱沅也只求她慢慢儿想通了。
此刻便转了话题:“贾氏倒不必放在眼中,倒是她那儿子沣哥儿须得留心,他毕竟是爹爹血脉,只怕大了会在贾氏后头撑腰,又怕他与咱们沉哥儿争夺家产。”
柳氏闻言柳眉倒竖:“他敢!”
朱沅唇边浮起一抹冷笑:“唯今之计,便是要养废了他,咱们选个机灵的丫头放到他身边,就纵着他玩乐张狂,生生的将他养成团糊不上墙的烂泥,永远不能与沉哥儿一争长短,也让贾氏无可倚仗。”
说得轻描淡写的,柳氏却打了个寒颤,转头来看她脸色,见她竟是满脸阴狠戾气,眼角眉稍更有一股媚态,柳氏忍不住就扇了朱沅一个耳光:“跪下!”
朱沅莫名,却也不争辩,起了身,就在炕前直挺挺的跪下。
柳氏看她,不由急得差些憋过气去,连忙以手捶胸。
朱沅伸手待要帮她,却被柳氏拂了开来。
柳氏咳了一阵,才板着脸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为娘的竟不知你从何处习了这些阴私手段,满脸狠辣浮媚,那像是个好人家的女儿?!”
朱沅一惊,连忙低眉敛目。心道自己前世七年间养成的习性,竟是不觉间便流露了出来。
她不觉得阴毒有什么不好,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娘亲和沉哥儿都过于单纯,她不想他们再像上一世一般不得善终。只有自己继续做个恶人,来护住他们。
只是这世道,阴毒也不能露在明面上,不然被人讨伐防备不说,成事也难。
往后定要多加注意收敛了。
当下柔声道:“女儿也是恨爹爹辜负了娘亲,一时气急。”
柳氏怔了怔,又落下泪来:“原怪不得你,只是往后万万不可如此,人心,要正。不是不可用手段,却不能过于阴毒。这般轻易的毁了一个孩童的一世,未免作孽太过。看不过,不理他便是了,便如同家里多养了只猫儿狗儿,待他大了,若是个好的,说不定也能成为沉哥儿的臂膀。”
前世朱沅出嫁时,朱沣已有五岁了,没少帮着贾氏做些挑拨之事,仗着一副孩童面孔令人不设防,实则是满腹坏水,只她此时却不好直说,只得道:“娘亲说得是。”
当下朱沅小心收敛神情,宽慰柳氏。
只是对于一个与丈夫相守十数年的妇人来说,一朝被插|入另一个女人,实在不次于天地崩裂的一件事情,柳氏到末了仍是心中愤恨。
又想起来当时朱临丛托人捎信回家,道是考中,只是要在京中候缺儿。
当时柳氏便想赶来京中,朱临丛在书信中万般推托,只说亦不知会被派到何处,待定了地方再教她来相会。
这一候便是一年多,待得了司农寺的缺,朱临丛还不让她来,只托人让她送银子。
柳氏实是等不及,想着沉哥儿都这般大了,还未曾见过父亲,硬是自己打点,上京来了。
如今想来朱临丛百般推脱,就是为着这个贱人。
柳氏想到此处,不免更是灰心。
柳叶胡同离此不远,过得一阵,三个管事媳妇领着人拉了两车家什回来,就将车停在院中。
白路家的、王五家的、孙于家的因自家那口子帮着朱临丛在外头隐瞒,生怕被柳氏怪罪,将柳叶胡同那宅子搜刮得一干二净,此时白路家的腆着脸凑到柳氏跟前禀报:“……有一匣子头面、一包银子、一对清溪瓷瓶、两幅画儿、一套银箸银碗碟……”
贾氏和朱临丛听闻响动,都迎了出来。
朱临丛笑道:“劳夫人费心了。”
贾氏曲身给柳氏见礼:“谢过夫人。”
说完之后便想去搬物件。
柳氏冷着脸道:“且慢。”
贾氏动作一僵。
柳氏对人吩咐道:“将些衣物褥子送到贾姨娘房中,其余上册入库。”
贾氏不由白着脸,咬着下唇,泪眼汪汪的看了朱临丛一眼。
朱临丛忙道:“夫人这是何意,难不成我们家还贪她一个妾室的财物不成?。”
柳氏先前就得了朱沅点拨,此时全没被他这一句话激着,只是沉着脸道:“她一个家贫被卖的妇人,身边有何财物?自是都得了老爷的。老爷的俸禄还不够自个花销,何来余银给她?说来说去,还不都是妾身的嫁妆?妾身收回自己的嫁妆有何不可?难不成要去衙门告上一状,说老爷的妾室胆大包天,挪用主母的嫁妆?”
贾氏今天这身份来历被剥了干净,此事上再作不得半点假了。
朱临丛一下被噎得没了声气。
贾氏也无可奈何的眼看着几个仆妇将东西一件一件搬走,不由觉得心在滴血一般。这些可都是她这两年用了水磨的功夫,一点一点的从朱临丛身上得来的,不想就这么一下子全没了。
当下隐晦的瞥了柳氏一眼,又老老实实的低下了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