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谦霞县主默默的看了朱沅一阵,清丽的面容上浮起一抹生涩的笑容。她似乎不常笑,尽管看上去不大自然,但这生涩却让人亲近喜欢,更有些怜惜。
她轻声道:“不料我们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朱沅也笑了笑:“是朱沅的福气。”
谦霞县主道:“这边走罢,这儿人多气闷。”
朱沅点了点头,落后谦霞县主几步,对她被婢女团团簇拥隔阻的情形视若不见。
她这样不以为然的样子,让谦霞县主也自在起来。
她勉强找话题:“你喜欢读什么书?”
朱沅想了想:“有读些史书,更喜欢读医书。”
谦霞县主惊讶:“你不喜欢读话本么?”
“嗯,”朱沅有些含糊道:“看着总觉着有些不实在。”
谦霞县主便如同找到知音一般:“正是!都是些臆想,半个字也看不下。不过,你好读医书也挺少见,你懂医术?”
朱沅道:“我身边有个妈妈,原先家中行医的,有时听她说着有趣,同一种药,用在不同的方子里,可救人,也可害人。”
谦霞来了兴致,朱沅也就捡了几味简单常用的药材来举例。
谦霞听得眼睛亮亮的:“我要是也懂这些就好了。”
朱沅见她露出了天真的样子,不禁笑道:“县主不必懂,自有医术高明的大夫替县主分忧,就是我,也不过是闲来看看。”
谦霞眼神一黯,默然不语。
两人沿着小径走到了与外院相通的垂花门旁,往常此处常掩着门,今日因着做寿,门洞大开着,不时有仆从往来。
有人咦了一声,唤道:“沅姐姐!”
朱沅扭头一看,只见隔着门洞,红艳艳的贴梗海棠树下,萧源双手撑在跨上,他颇不安份的微弯着腰站着,一边用脚跟碾着地上的一朵落花,眉目间一股肆意的野性,像是随时要弹跳起来冲至面前一般。
谦霞县主看了看朱沅。
朱沅便道:“是与我家比邻的萧小弟。”
萧源招了招手:“过来呀,咱们说说话。”
朱沅是知道他性子野的,怕他唐突了谦霞县主,于是略提了提嗓音:“我另有要事,你且自个消遣。”
萧源哦了一声,有些没精打彩的垂下了头。
朱沅心道不对,只是萧源与她也没熟稔至此,且还有个谦霞县主在旁呢,暂且不好理会于他。
只好冲谦霞县主点头示意,两人继续沿着鹅卵石小径散步。
因着替谦霞县主代酒一事,于家人待朱沅颇为照应,旁人也不会这般没眼色来招惹她,这一下午倒没生出旁的事来。
朱沅用过晚膳,便央了小丫环到前院去寻朱临丛。
小丫环回来道:“朱大人跟同僚正在行令饮酒,一时半会还不得散。”
朱沅不好撇了他走,只好坐着同谦霞县主闲话。
谦霞县主倒是十分喜欢与她说话,这一下午与她形影不离。她随行的婆子有个是谦霞县主的奶娘,一向能作她半个主的,此时看着,只觉县主笑容多了许多,又见朱沅是个谨慎小心的,便也放心让朱沅与谦霞县主相交。
朱沅估摸着时辰,再挨下去就要宵禁了,一边寻了婢女再去前院寻朱临丛,一边去向于老太君告辞。
于老太君年纪大了,早下去歇着了。现在是于老太君的大儿媳蒋氏接待。
她不若于家小儿媳安氏那般爱说爱笑,显得十分敦厚,此时她温和的拉着朱沅的手:“你稍坐一坐,我吩咐人去套车,老太君早嘱咐了要将你照应妥当,先问过你父亲已是喝得多了,且叫明哥儿跟着车护送你们回去。”
朱沅心中一动,笑道:“多谢伯母,怎好如此劳烦?”
蒋氏拍了拍她的手背:“原是我们留了你下来,越发要仔细。”
蒋氏是于家长媳,年纪比朱沅母亲柳氏大上许多,明哥儿是蒋氏的老来子,但也比朱沅大上一岁,全名是于明越,在于家行十。
不消片刻于明越便被唤了来,蒋氏板着脸道:“明哥儿,可护好你朱妹妹,要有闪失,唯你是问。”
于明越面容清秀,长身玉立,恭敬答道:“是,母亲。”
朱沅冲他福身:“有劳了。”
于明越一怔,不错眼的看着她面容,脸上微有些泛红:“朱妹妹客气了。”
过得片刻车套好了,谦霞县主也要走,蒋氏便一路领着众人将两人送到了大门外。
谦霞看着朱沅,依依惜别道:“也不知何时再会。”
朱沅知道她是从未习惯与人相交,便笑着道:“这有何难,想寻我说话,只管给我下帖子便是。”
谦霞眼睛一亮,抿着嘴笑了。
两个小厮搀了朱临丛来,他已是醉到人事不知了,朱沅上前去扶他,一边对蒋氏道:“失礼了。”
蒋氏面容温和:“喝多了,都是一个样子,有什么稀奇的?”
众人使力将朱临丛扶上了车。
朱沅向众人再次道别,也坐上马车,打道回府。
夜色已是沉了,早有小厮抢在前头告知了柳氏,柳氏迎出了大门外。
几人又搀着将朱临丛扶了下来。
柳氏如今倒也不如何关切朱临丛,只是对着于明越道:“这可怎生是好,还让世侄亲自走了这一趟!瞧着这时辰,想请了你入家门来喝盏茶都不能了。”
于明越作揖道:“这是晚辈应当应份的。此刻便要到宵禁的时辰了,多谢婶婶厚爱,下回自有叨扰的时候。”
待送走了于明越,柳氏将朱临丛扶去上房,又是醒酒汤又是叫水洗漱的闹了一阵,院里四处的灯才依次熄了。
朱沅领了含素和雀环两个往西厢房去。
朱泖屋里是绮画来应的门,今夜却是她当值:“大姑娘,我们姑娘已经歇了。”
朱泖屋里灯都熄了,朱沅自是知道她歇了。
朱沅淡淡的看着画绮:“我赏你一坛黄酒,你且同含素去喝酒作耍,我要同你们姑娘骈足夜谈。”
画绮有些犹豫,却不敢去看朱沅的眼神,只觉着大姑娘的双眼看得人胆寒。
含素拉了她走:“主子们说话,岂是你听得的。”
画绮平素在朱泖面前极为逞能的,此刻话都不敢有两句,当真跟着走了。正好拿含素的由头来安抚自个:姐妹两个要说私房话,不让下头婢女听着,也是有的。
却忘了自个是朱泖的丫头,倒由朱沅做了主了。
因这一番画绮并未反抗,动静不大,里头朱泖并未醒来。
朱沅让雀环点着了灯,便教她在外头守着:“但有人问,只说我在同二姑娘说话,不许打扰。”
雀环应了声是,掩了门,立在外头守着。
朱沅持着油灯走到里边屋里,将油灯放到床边矮柜上头。
朱泖素来喜欢粉色,连帐子都是粉色的,此际隔着帐子,瞧见她小小的一团伏在被子里,倒是十分可爱。
朱沅挑开帐子挂在两侧金钩上。就着昏黄的光看着朱泖的脸。
还像幼时那般可爱。
那时候,她们姐妹年岁相近,穿一样的衣裳,扎一样的头发。谁见了不说是对玉女?
她娇娇软软的唤着“姐姐”,“姐姐”的,像个跟屁虫一般跟在朱沅后头。
到底从什么时候起,她变成了这个样子?朱沅也记不起来了。
大约是有一年柳氏得了条串了珊瑚珠的发带,给了朱沅,便被她记恨上了?
朱沅原想着要送给她,还没来得及,便发现她偷偷的绞了发带,并且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事事要争,无理也要闹。
朱沅一边想着,一边面无表情的用床边的一条腰带将朱泖的手捆至背后。
大约是捆得紧了,朱泖皱了皱眉,扭了扭身子,睫毛扑闪几下,就要睁开眼。
她先是眯着眼看了看朱沅,像是确定这不是梦境,突然一惊,瞪大了眼睛,张开嘴就要出声,朱沅已经眼疾手快的将一团丝帕塞到她嘴里。
朱泖剧烈挣扎起来,像条打挺的鱼。
朱沅坐在床侧,将带来的匣子放在膝头,静静的打开,里头是一匣子粗细不同的银针。
她慢条斯理的掂了一根起来,对着光看了看,轻声道:“泖儿,帮帮姐姐呀。”
朱泖寒毛倒竖。
朱沅又看了看她,似打量往何处下针:“姐姐在自习医术,女儿家的,也不好出去给人针灸。但不真上手,始终也是纸上谈兵。咱们姐妹情谊深厚,你便让姐姐试一试针好了。”
朱泖挣扎得更厉害了。
朱沅笑道:“别怕,听说有人一针下去能将人扎死的,你姐姐我,可还不知这死穴在何处呢。
是了,倒有这么首口诀:百会倒在地,尾闾不还乡,章门被击中,十人九人亡,太阳和哑门, 必然见阎王, 断脊无接骨,膝下急亡身。
放心,姐姐会避开的。
不过么,你若乱动,指不定这针就扎错了地方,可如何是好?”
针往下一沉,果然就见朱泖僵直了身子,浑身哆嗦,却是不敢动了。朱沅笑了笑,扎了下去。
她用手仗量着,一边喃喃自语:“扇门穴,京门穴,五定穴,伯劳穴,肺使穴,胆中穴,对心穴……”
好的大夫下针时,让人几乎无甚痛觉,朱沅经脉图虽早已熟知,施针要领也记在心中,却实打实是个生手生平第一次下针。
朱泖禁不住又涨又痛,又因心理恐惧,将这痛放大了十倍不止,一时额上汗如雨下,双目赤红,形状十分可怜。
朱沅毫不心疼,将针扎了拔,拔了扎,看着朱泖的痛觉反应来判断自己是否扎得有偏差。
绮画早被含素得了吩咐灌醉,雀环也在外头坐在门槛上倚着门睡着了。
天边隐约露出了鱼肚白,朱泖已经被扎成了只刺猬。
朱沅这才慢慢儿收针:“泖儿,好妹妹,别怕,姐姐这就将针收了……只不过么,这是姐姐最后一次警告你,懂么?”
朱泖连头上都扎满了针,也不敢点头,只是两眼目露祈求。
“真的是最后一次,再有下回和我做对……”说到这里,笑着顿了顿,看着朱泖。
朱泖从未觉得朱沅这般可怕过,眼里冷冷的阴云翻涌,似有双手要从中探出,将人拖入阿鼻地狱。
她是真的胆寒了,顾不得头上的针,惊恐的点了点头。
朱沅满意的嗯了一声。
继续将针收入匣中:“这一次,是瞧在母亲和弟弟的份上,你记好了。”
也是她不想当真对着自己的亲人开了杀戒,她总觉着,一旦打破这个禁忌,她怕自己越发会往泥泞中陷去,终有一日,变得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伤害到柳氏和沉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