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阆苑小后院里两只大白鹅,如今已经有七岁了。商琴刚来京城没多久,跟着商韬去商宅拜见商略,她那会子说话还不利索,模样又干瘦黢黑,商略见了她也喜欢不起来。从商宅回来路上商韬瞧见路边有卖小鹅,领着她路边挑了两只。
说起来好笑,这两只都是母,偏商琴以为商韬若送,必会送一公一母,因此养大了,听说鹅窝里有蛋,便日日问丫头小鹅孵出来没有。
商娘子跟商韬一说,这二人只以为商琴“天真烂漫”盼望着小鹅出来,于是一番勘察,听养鹅婆子说两只都是母,唯恐商琴失望,便赶紧悄悄地买了小鹅放到鹅窝里。
商琴养了三年小鹅才发现破绽,笑了半日,又感动商韬夫妇对她心,便继续装作不知。直等到一日商阐、商释,还有商大姑三个儿子杨文松、杨文柏、杨文槐五人过来闹着要拔白鹅翅膀上大毛做西洋笔,养鹅婆子一句“两只鹅肚子里都有蛋,折腾不得”才将两只鹅都是母事揭穿出来。
如此商家过了七年,她心里郁结也散开了不少,人虽不爱说笑,但比早先开朗了许多。
等商大姑走了,商琴水潭边舒展了一下筋骨,被碧阑、朱轩、紫阁央求着给她们画个白鹅加芦草花样子做帐子,便又水边画了一幅画。画好了,依旧从房内后门进屋里,瞥见镜台上摆着帖子,不觉冷笑,有道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准没好事。谢璎珞自己都焦头烂额,还有心思请她过府一聚,可见谢璎珞定没安好心。略想了想,拿了花签提笔回谢璎珞两句,只说身份低微,心内惶恐,不敢去谢家。
写完了,将帖子交给碧阑,叫碧阑打发小厮送去。
碧阑出去一遭,便又气又笑地说:“门上来了个谢家小爷,他说来找姑娘说话。太太说她打发那小爷走就够了,姑娘不必过问这事。”
商琴才疑惑是哪个谢家小爷,须臾想起大抵是谢家惹人厌连城,便也不问这事,一心将做首饰当成自己本业,先去翻看搜寻来关于历代女子脂粉钗钿书籍,照着书上描绘,纸上涂抹两下,又拿了如今翠环阁、琳琅轩各家头面首饰来对照,将蝶恋花、凤穿牡丹、鹤鹿同春、喜上眉梢等等常见式样研究一番,忽地听窗外两只白鹅嘎嘎乱叫,又有一人鬼哭狼嚎,“进了生人了?”
“这两只鹅比狗还机灵,可不就是谢家那位小哥嘛。”碧阑、朱轩两个喜不自胜,不出去将白鹅叫开,隔着竹帘看两只白鹅气势汹汹地追逐谢连城。
商琴也笑了一下,又觉谢连城日后虽可恨,眼下也不过就是讨人厌罢了,忙道:“叫住那两个东西,别伤了人。”从稍次间出来,由着朱轩将门前挂着竹帘打起,见谢连城被鹅追得狼狈不堪,便喝止道:“回来!”
两只白鹅地跑到商琴身边,她脚下坐着,先缩了脖子,见谢连城要过来,又将脖子伸直,将谢连城吓退才肯罢休。
商娘子婆子史妈妈很有些咬牙切齿:“再没见过这样哥儿,谢家从上到下都规矩知礼,再没有六哥儿这样。哥儿说好了告辞,怎自己跑来了?难不成谢家里当着太太、奶奶跟前也这样?”忙又跟商琴赔不是:“姑娘,一时没看住,就叫他……”
商琴看那谢连城委屈巴巴地不住揉手臂,猜着定是被鹅用嘴掐了,冷笑道:“你怎不尊重一些?若是你自己个自重一些,也不至于人人见了你都要骂。”
谢连城终于有了脾气,犟嘴道:“就是我才这样,要是五叔、大哥、二哥他们来,你们敢不叫他们见姐姐?”
史妈妈忙道:“六哥儿糊涂了,这没道理话怎说得?”
商琴原看他也有两分可怜,此时一听他张嘴就来了气,她因上辈子经历心内十分敏感,听到谢连城这暗指她品行不端,见到富贵男人就要见话,脸色越发冷了:“史妈妈,不必跟他再说。先扭了他送到谢尚书面前去,叫谢尚书自己听听这话,然后告到谢太太、谢三奶奶跟前,后再叫爹爹跟谢家学堂里先生说一声。”看谢蕴听了这话不气个半死。
畜生也有灵性,两只白鹅见商琴生气了,忽地窜出去,又追着谢连城咬。
谢连城忙绕着史妈妈躲,嘴里喊道:“是我错了,只当这还是谢家,忘了这是姓商地面。姐姐绕了我吧,再不敢说那糊涂话了。”说着话,一个不防跌倒地上,被啄得哇哇大叫,忽地哇一声,开始嚎啕大哭。
谢连城虽谢家里也常被人欺负,但好歹是谢家小哥,史妈妈忙撵开两只白鹅,商琴原看谢连城那没出息样子冷笑,此时也笑不出来了,赶紧叫碧阑、朱轩去拿药、打水,看谢连城衣裳脏了,便又叫紫阁去寻小厮借一身干净衣裳。
谢连城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被扶起来,仗着有史妈妈护着,又要去踢打白鹅,被鹅又啄了两下才肯罢休。
史妈妈忙将谢连城领着穿过三间抱厦进了商琴屋子东次间里,先哄了他两声,哄住了他,便忙拆开他冠子给他梳理。
谢连城怕商韬去告他状,因此哽哽咽咽,也不敢胡搅蛮缠将事闹大,一双眼睛进了这屋子里便四处乱看,先瞅见这次间与明间用梨花木橱隔开,又用一架简而不陋绘着四大美人屏风与稍次间隔开,将四大美人挨个赏鉴一遍,又将挨着北边墙壁书架上堆着累累书卷匆匆瞥一眼,后趁着史妈妈给他梳头,偷偷探头向稍次间里打量,恰看见商琴研究了半日还没来得及收起来发钗、发簪、发钉、发箍……只觉得明晃晃一片,不由地眼馋手痒痒,想顺走一样回去送他姨娘,也叫他姨娘偷偷地体面一回,眼珠子乱转,一心想着如何将东西偷走。
“你敢偷拿,我就当真叫爹爹四处告状去。”商琴看谢连城贼眉鼠眼样就气不顺,虽如今不姓谢了,但看谢家人这样,依旧气闷。
谢连城忙堆笑道:“好姐姐,你送我一样,就一样。回去了,我只说我这一身伤是外头打架闹,绝口不提你一个字。好姐姐,上会子璎珞姐姐事,对着三奶奶我都没提到你。”
商琴看谢连城脸上被白鹅啄得红了一片,只怕回了谢家不好交代,便对碧阑道:“拣一样送他,谁知他要送给哪个俊俏丫头,挑个不扎眼实用。”
谢连城感激道:“还是姐姐大方,别要不扎眼,越扎眼越好,总归不敢戴出去。姐姐不知,我姨娘今年春天好容易见父亲一面,父亲送了她一支好簪子。春分时候奶奶拐着弯说她丫头没有好得戴走不了亲戚,借了去,现也没还。姨娘不敢开口要,也不敢声张,日日头上就戴着两朵绢花,好不可怜。”
碧阑、朱轩、紫阁三个才醒悟到东西没收拾,忙七手八脚将头面首饰都收拾起来,碧阑挑了个蝴蝶穿花碧钿用匣子装了掷谢连城身后榻上,因谢连城神情举止实是她生平所未见猥琐,冷笑道:“你们是谢家,谁不知道谢家跟商家是什么关系,竟然来我们跟前哭穷?这个给你,看着不扎眼,却实惠得很,平时用着不显摆,大场面上用了也不寒酸。”
谢连城忙冲着碧阑喊姐姐,又求朱轩拿给他放手上亲眼看了,探头想再看看稍次间里东西比对比对、衡量衡量碧阑是不是捡了不值钱给他,又见里头已经收拾干净了。冷不丁地察觉商琴冷眼看他,忙正襟危坐,不敢做那鬼祟模样,笑道:“定叫姨娘藏起来用,不然……”
“做什么藏起来?就说是你父亲送她。”商琴坐对面,看史妈妈给谢连城收拾,此时谢连城不做那鬼鬼祟祟惦记别人东西样,老实规矩坐着,看着才像个书香门第斯文小公子。
“姐姐糊涂,要拿出来,岂不是又叫奶奶想法子讹了去?”谢连城心想这次当真不虚此行,虽被两只畜生欺负了,到底得了实惠。
史妈妈笑了:“六哥儿糊涂,我们虽不是谢家人,但往年也谢家后头住着。谁不知道你父亲是个多情人,一时眼里只有人,一时睹物思人,又惦记起旧人。谁知道他哪一日忽地又宠了谁。叫你姨娘三爷面前转一遭,提一提早先三爷没成家,你姨娘跟她两个如何患难与共老太太、太太手下活过来事,一准三爷会动心,到时候你姨娘再戴这簪子,说是老爷送她叫她配着早先戴。”
“那奶奶要是将这个也要过去配早先那个呢?”谢连城睁大眼睛,因史妈妈给他上药揉到酸疼处哎呦哎呦地叫。
“别叫唤,又不是杀头,值当叫成这样?”碧阑抱了手一旁看着,“真真是傻子,史妈妈都说了三爷是个多情种子,不定哪一会就怜惜起旧人了。这一年才开头没几月,连着赏了两样东西,且还记得早先那个是什么模样,可不就是你姨娘重入了三爷眼了。这般,三奶奶糊涂了才跟三爷对着干,指不定还会将早先那个还回来呢。”
谢连城一拍头,笑道:“我当真糊涂了,还是妈妈、姐姐们聪明。”
商琴原要说不是如何指点谢连城姨娘争宠,但听史妈妈都已经说了,便不提那话,“你过来领着几个小厮?”
“两个,姐姐家门厅里吃茶呢。”
“来做什么?”
“……上会子经姐姐指点受益匪浅,想跟姐姐说一声,我姨娘从桂姨娘那,桂姨娘从月姨娘那边听说大奶奶想用明媒正娶勾引姐姐娘亲上钩,叫姐姐娘亲为她所用。”谢连城难得得谢三奶奶好脸,上会子因说了谢璎珞夫君并非良配事,很是被谢三奶奶夸了几回,因此“感恩图报”,就摸索着来商家外宅传话。
不独商琴,知道内情史妈妈也慌张了,忙问:“大奶奶是要请自己身边媳妇、婆子来说和?”
谢连城笑道:“一准是了,方才姐姐娘亲那边忘了说了。姐姐不知道,璎珞姐姐为了勇毅侯府事哭得半死不活,大奶奶为这事责怪大爷打听不周到,跟大爷置了几日气,璎珞姐姐顾不得自己头疼,又去安慰大奶奶。”
谢连城原本说话就颠三倒四,才说到商娘子,就又拐到谢璎珞身上。
商琴微微蹙眉道:“我娘事又跟谢大姑娘有什么干系?”
“璎珞姐姐说但凡女子没有不想登堂入室做了明媒正娶妻室,姐姐娘亲生了姐姐,却只能做外室……”
“也便是说,是谢大姑娘给谢大奶奶出谋划策?”商琴心道好一对知心母女,为彼此互相解忧。要是有人来见商娘子,那必定会认出商娘子来,到时候谢大奶奶真真假假地顾念往日主仆之情要见商娘子一见,不定又会生出多少事来,不提谢大奶奶挟持商娘子逼得商韬做出什么事来,但说商娘子被人挖出梁溪旧事,不死也要哭去半条命。
“这事得赶紧跟太太说。”史妈妈一边替谢连城收拾,一边担忧地道。
“不必去说,免得娘亲无故担忧。”商琴挥了挥手,微微握拳敲着自己太阳穴,虽能告诉给谢蕴这事,但谢蕴又不是闲人,这次拿了这些许小事去骚扰他,他看商家父子面上骂了谢大奶奶一次,下次呢?三番两次,谢蕴若烦了,日后有了大事也求不着他了。先要想一个两全其美法子,一叫谢大奶奶得了教训,不敢再向商家探手,二不牵连到商略、商韬。苦思冥想半日也想不到法子,只能退而求其次,琢磨着如何给谢大奶奶添乱,叫谢大奶奶疲于应对,无暇来管这边事,忽地瞥见谢连城,便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