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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深深深几许,落叶堆烟,帘幕重重。
“王爷,您该喝药了!”一个身着青灰色长袍子的男子端着茶盘,敲了敲面前紧紧阖上的门,尖细的声音带着些许的小心翼翼。只见他面白无须,喉结隐藏在高立的领子里面,明眼人一下子就能瞧得出来,这是宫中的内侍。
良久的死寂后,只闻得里面低沉而又嘶哑的应答:“进来吧!”
那内侍动作轻柔地推开房门,伴随着“吱呀”的声响,昏暗的屋子里明亮许多。
站在窗前的男子并不回头,只摆摆手,那内侍很是乖觉地将手中茶盘里一碗黑漆漆的汤药搁在书桌上,目光滑过桌子上混乱摊开的几本书册,心下不由叹息:“小的告退!”王爷如今是什么心思都没有,成日里只是看着这些往年的书册字画聊以慰藉,想到这儿,他微微唏嘘,被圈禁在这深宅之中,纵然义忠亲王曾经是风姿卓逸,如今龙困浅溪,爪牙尽失,又能做些什么呢?
那药汁子极苦,男子却眉头皱都不皱地仰脖一口灌下,看着茶盘上另外搁着的小碟蜜饯,心里一动,迟疑了半晌后,右手中指和拇指捏了一粒,缓缓放入口中。
此人正是因为反叛之事而被圈禁的先太子、如今的义忠亲王徒嘉旦。
“诚子,给本王滚进来!”他眉间郁结之气消散不少,扬声喊道。
只见门半遮半掩,方才刚刚退出去的内侍面上挂着格外灿烂的笑,讨好谄媚的意味十足:“王爷叫小的有什么吩咐?”原来他便是徒嘉旦口中的诚子。
指着面前那少少的一碟子蜜饯,舌尖尚且余留着果子的甜香,徒嘉旦冷着一张俊颜:“你这奴才耍什么鬼心眼?还不快点从实说来!?”虽说声色凌厉,然而跟随他已经有二十余年的叶诚可不怕,没瞧见咱们王爷眼底的温情脉脉么?
他利落地跪了下来,连连叩首:“小的该死!实在是长公主殿下吩咐,令小的莫要禀知王爷,公主殿下说了,若是伺候不好王爷,就要揭了小的一层皮哩!小的该死!辜负了公主殿下的良苦用心!”
徒嘉旦愣愣地盯着那只青花瓷碟良久,半晌后,叹了口气:“罢了,滚出去吧!”被圈禁此处已经十二年的光阴,最开始的时候,他有不忿有恐惧,到后来,满心满怀的唯余对父皇的羞愧和对妹妹的歉疚;那一年,文卿已经十四岁,父皇已经在着手为她选择佳婿,虽说并不是自己的本意,却终究是连累了她一生孤苦……
叶诚蹑手蹑脚地退出了院子,拍了拍胸脯,长舒了一口气。
将指间一片已经发脆的枯黄落叶随手丢在面前的鱼池里,清澈的碧水之下,五六尾红白交错的鱼儿丝毫没有受到惊吓,反倒聚了起来,靠近那片在水面上晃晃荡荡的枯叶,摆尾一动,水面上圈起涟漪阵阵。
林清微看着池中荡漾的水波,从旁边的青衣手里接过一只小碗,里面是细碎的鱼食,她垂着眼帘,微微抿着嘴轻笑:“二哥哥可还说了别的什么事情?”
当初中秋饮宴,林清微受的那一箭,永远地夺去了她做母亲的权利;无论是先皇太后或是徒嘉景徒嘉旦他们,都只是惋惜心疼,却不知道,其实是林清微临时起意,决定利用这一箭为自己挡去所谓的婚姻之事。她两世为人,上辈子对男女情爱便没有多少念头,此生和她心有相惜的唐遂前却久无音信;在林清微心中,与其要与不熟悉的人磨合纠缠,倒不如一个人逍遥自在来得快活!何况这个世界,男子多将女儿家视为附庸之流,便是公主下降,也要遵循三从四德,这对林清微来说简直是不能容忍的。
那时候,先皇已经隐隐晦晦地和她提起过几个京中的俊杰男儿,她不忍伤先皇一片拳拳慈父之心,思来想去,却也没想出合适的办法。
徒嘉旦心有愧疚,却不知道,林清微只是顺水推舟罢了,她通晓医书,自然知晓伤在何处能使得女子不孕,虽说有风险,但是还是义无反顾地迎上了箭头。之后出面戮了许氏一族,不过是林清微恼恨小人作祟,使得父兄之间父子情分破裂,加上许氏一族乃是徒嘉旻的爪牙,因此方才将他们铲除。
这些陈年旧事,青衣并不知晓,闻言,压下心中一直以来的疑惑,上前答道:“禀殿下,王爷没说什么,只是把那只青花瓷碟儿给留在了书房里面,叶诚被王爷撵了出来,也没瞧见!”
说起叶诚,他与青衣倒有些渊源,两人本是同乡,进了宫廷之后又被分在一处宫殿里做事情,因此,两人的交情很是不错。后来青衣被风卫中的容嬷嬷选中,教导了一年后便与其他蓝靛绿三人一起被分配到林清微身边伺候,而叶诚则幸运地被管事太监看重,后来便去了当时太子徒嘉旦的宫殿做事。
“罢了,青衣,你去安排,我要见二哥哥一面——”林清微沉吟片刻,吩咐道,想起今日收到的消息,她眉头微蹙。
匈奴首领乌文单于得到徒嘉旻被鸩毒的消息,此人野心炽烈,已经着手调兵遣将,暗中筹集粮草,意欲对燕云十八镇发起突袭。虽说布防之事已经加强,但是……林清微叹了口气,匈奴人本就骁勇善战,如今的单于乌文,生母原是汉人,因此,他受汉学影响颇大,从北地那边安排的细作报回来的消息看,如今匈奴新一代的将领之中,有能之人不少——
敏锐地察觉到自家主子心情一下子低落下来,青衣跟随在林清微身边多年,自然能猜测到一星半点,只是涉及到国家军政要事,她一个小小的奴婢也不好开口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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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茫茫,天边挂着一弯下弦月,碧空之上,星子耀熠,微光清远。
一盏常见的玻璃芙蓉宫灯影影绰绰地掩映在树丛之后,叶诚提着灯笼,四下的侍卫丫鬟仆婢早就被他这个总管给支开了去,因此,他领着身后默不出声的两人,步履不疾不徐。
“二哥哥睡在这儿么?”林清微看着面前黑漆一片的院落,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些叹然。这处府邸原本是先皇尚且为皇子时的宅子,虽说不是光摇朱户金铺地,也是雕栏画栋;当年先皇将最疼爱的儿子圈禁,虽说心中恼火气愤,查明真相后,见儿子有了悔意,却也不愿意叫他被作践了去,因此方才定了此处作为圈禁之所。
然而面前这院落,小小窄窄,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通向正堂,没有什么花花草草,院子里唯有两棵并立的梧桐,初秋时节,往昔碧色重叠的树叶早已经是被西风瑟瑟尽数染上枯黄,夜风拂过,沙沙声响,显得凄清萧条。
叶诚不敢高声,闻言,对着林清微躬身:“禀殿下,王爷不愿意住到正院那边去,便吩咐了在这儿收拾出卧房和书房,幸而这院落虽小,后面却还有几间空房,便照着王爷的话,将东西一并安置在此了!”
正院——林清微扭头朝着叶诚指的方向看去,勾起嘴角一笑,满是冷意:“罢了,那个女人住过的地方,想来二哥哥也不大愿意多呆!”
徒嘉旦今年业已是三十八岁,膝下唯有两子一女,长子徒典务为侧妃苏氏所出,身子骨不大结实,二子徒典夅和女儿徒乐思皆出自正妃陈氏。
陈氏五年前去世,明面上说的由头是郁卒于心,体弱病逝,实际上却是因为与娘家私相授受,图谋不轨之事,因而被徒嘉旦暗中请了一条白绫赐死。陈氏娘家也算得上是一朝大族,若是安分守己没有做出那些多余的事情,或许现在徒嘉旦就是坐在乾明殿上的那一位了……
坐在书桌前,徒嘉旦翻看着手里一卷已经微微有些发黄的书册,上面的大片笔迹显得很是稚嫩,然而另外一种则显得刚劲有力;伸手拿起银剪,将烛花剪去,每日晚间在书房时,徒嘉旦都是不许人进来伺候,这些琐屑事情都是他自己来做了。
“是谁?!”
徒嘉旦皱起眉头,听着外面的动静,落叶踩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再熟悉不过,只是这个时辰,自己不是吩咐不许有人打扰的么?
脚步慢慢地,越来越靠近,最后停在了门前。
林清微抬手止住叶诚欲敲门的动作,青衣很是有眼色地扯了扯叶诚的衣袖,两人一并退到了阁廊之下。
“二哥哥——”
手一抖,徒嘉旦怔愣住了,旋即一下子站起身来。虽说已经十二年不曾听到这个声音了,但是徒嘉旦绝不会认错,毕竟会叫自己二哥哥的,只有那个丫头……
听到里面的声响,林清微轻声笑了起来:“二哥哥既然不出声,微儿便不请自入了!”话音落下,便抬手推开了面前紧闭的房门,跨步而入。
阁廊下面,青衣拽着叶诚的衣摆,不叫他上去,压低声音:“你怎么这么不识趣儿?!”叶诚有些讪讪地摸了摸耳朵,他这不是想着要不要去端茶送水嘛。青衣瞅着他的模样,不轻不重地拍了他脑袋一下:“殿下和王爷肯定有事情的,咱们去院子外面守着吧!”
徒嘉旦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缓缓取下兜帽的女子:“微儿!你、你——”十二年不见,她身量高了不少,年幼时润嘟嘟的脸颊已经不见,映着桌上的灯火,清眸流盼、顾影生辉。想起些什么,他转过身去:“你怎么来了?”
瞧着徒嘉旦的模样,林清微明白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并不答话,将手中拎着的掐金捏丝什锦食盒搁在了书桌上,随即解□上的昭君套搭到旁边的椅背。左腕上两枚玉镯子轻轻晃着,碰触间嘤然有声,她动作行云流水一般,将食盒子里面两碟小菜和一壶酒并着两只酒盏取了出来。
“微儿好不容易来了一趟,二哥哥莫非要叫微儿白来么?”
闻言,徒嘉旦缓缓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