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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外朝紧张气氛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容悦的继母芭提雅氏,她早早起身,打扮的富丽堂皇,才兴兴头头地与觉罗氏一道乘车入宫去。
太皇太后坐镇慈宁宫,安抚各路来恭贺的女眷,她深知皇帝能力,并不甚忧虑皇帝的部署,反而是心疼皇孙的龙体。
自从二月中马佳芸儿所出八阿哥夭折后,皇帝心冷,加之前朝政务繁忙,竟一连大半月未进过后宫,也没翻过牌子。
听李德全禀报,皇帝一连数日批折览阅邸报至深夜,还睡不到一个时辰,就又要起来上早朝。
十个指头咬咬个个疼,更何况是这个她给与最多,也亏欠最多的孙儿?
于是太皇太后趁着一众诰命王妃的试探,透出口风去,四月即开始在八旗女子中选看秀女入宫。
这下子倒着实令许多女眷欢呼雀跃,因着这三年的国孝,自家的姑娘都快二十了,还不敢许亲呐,主要自家姑娘姿色平平,基本没可能入宫承宠。
也有人欢喜是因自家那不成器的孙子终于可能娶上媳妇儿啦,终于不用怕蹬腿前见不着重孙啦。
几家欢喜几家愁,当觉罗氏把这个消息传回给容悦的时候,她手中正端着绣绷刺绣,银针扎入手指尖,却浑然未觉。
所谓一事不烦二主,既然有了富察燕琳这个中间人,容悦这个心烦意乱的档口,自然去请托。
燕琳看着她一脸着急的神色,不由唏嘘,仔细遣了心腹家仆前往王府报讯。
见富察燕琳欲言又止的样子,容悦也明白,这样冒风险的事,谁会愿意掺和进来,想着这个,心中又不免多了两分哀愁。
阳春三月,京城绿意悠然,繁花乱眼,鱼跃鸟鸣,万物滋荣。
燕琳邀容悦出门踏青,可二人都毫无心思。
此处原是官道,后因改道而废弃,原建在半山腰做长亭之用的梅花六角亭早已荒败不堪,青石茶座上覆满爬藤,漏窗上漆也早斑驳。
远远瞧见数骑绝尘而来,富察燕琳借口去瞧不远处的碑林,带着灵鹊远去,只留宁兰在不远处等候。
常宁跃下马来,将手中乌梢蛇鞭同缰绳一道递给随从,独自走来。
他一如往日般温和,打量了容悦一圈,才道:“这阵子京中泛起时疫,你在家中好好呆着便是,不要乱跑。”
容悦全然听不进去他的叮嘱,紧紧抓着他袖口,问:“宫里要选秀了,你可知道?”
常宁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你若是真心待我,总该想个法子。”容悦虽觉万分羞涩,可还是咬一咬牙,鼓足了勇气开口,不知觉间两行清泪顺颊而下。
常宁见她一袭杏色琵琶襟素面褙子,月白百褶裙子,松松的云髻上只簪两朵素绢花,容颜清减,满目无措,不由心疼,摸了摸衣襟,出来匆忙忘带帕子,只好拿贴身的中衣袖口为她拭去眼泪。
容悦泪眼朦胧地瞧着面前的男子,眸子清澈,鼻梁挺直,嘴唇上薄下厚,是重欲薄情之相,看到这,她又有些揪心:“你好歹想个法子,啊?”
常宁面色黯淡下来,见她又催促一次,满面掩饰不住的烦躁起来:“我没有法子。”
容悦只觉悚然,不由倒退一步,静静的看了他半晌,语带哽咽:“那你的意思是叫我去选秀?”
她只觉遍体皆凉透,呵呵讽笑面前这个薄情人:“既然恭亲王不为长远计,那便滚离我钮钴禄家远一点,最好以后,再不相见。”
语声轻轻,轻如柳叶,却又薄削若刃,刮在他脸上,痛却不着痕迹。
常宁眼中那道黑芒愈幽邃,剑眉微微耸起,双唇抿了起来,容悦知道他一定生气了,此刻在强忍着怒气。
“选秀的事,你去求你姐姐,宫中有不成文的规矩,高位嫔妃的妹妹可以免于选秀。”常宁道。
容悦仿佛听见什么可笑的事,摇头笑道:“那你去求太皇太后封我姐姐做皇后成吗?”
常宁皱眉道:“这两件事岂可相提并论。”
容悦心中也泛起怒意:“凭什么要我去求姐姐,而你就不肯去求太皇太后?姐姐这些年在宫中吃了很多苦,如今她一心一意想做皇后,我不想再给她添麻烦。”
“你没脑子吗?”常宁低喝一声,见她眼泪如珠般滚落,强捺住性子:“此事于我困难重重,于她却易如反掌,且不着痕迹,最多……”
“最多,让太皇太后觉得她善妒,容不下自家姐妹,或者觉得她有私心,凡事先惦记着娘家。”容悦接下去。
“没有那么严重,‘妒’这一字,可大可小,在女人来说不算大错,即便做不成皇后,以你姐姐的出身才具,六宫总有她一席之地,皇兄重情,在这方面亏待了她,自会在别处补偿,未必不是好事。”常宁道。
“你不明白……姐姐他,为我们家,为我们几个弟妹,牺牲太多了……我不能再这样不懂事。”容悦想起那些不堪回的往事,想起姐姐那干瘦的身躯疲倦的脸庞,不由抬手捂面,无声落泪。
“世事不可强求,又何必奢求过多?”常宁挑眉。
容悦更觉怒火中烧,怒道:“你这话里是什么意思?”“
常宁不知为何,心中也是憋闷,讽道:“皇后的外家,国舅府的荣光,自然动人。”
容悦只觉心中万分委屈:“你竟把我瞧成那种贪心不足之人,不是我的我根本一点都不会要。”见他面色仿佛默认一般,更觉透体凉意,哭道:“你口口声声在意我,只想叫我欢喜,却不肯为我做一点事情,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说的。”
常宁张了张口,却又生生咽回去,闷声笑了笑:“你那个恋栈权势,不惜火中取栗的姐姐,我可没兴趣陪她疯。”
听他侮辱自己,还如此贬低姐姐,容悦只觉彻骨生凉,连最后一丝暖意也被人生生抽去,语气轻如蚕丝般:“既然王爷没兴趣,就请离我钮钴禄府远一点,即便没有王爷,我们姐弟几个也总有法子。”说罢,转身木然地离开。
常宁看着她萧索的背影,却只觉如万箭穿心,一时情急,冲口道:“什么法子?用你自己的身子?”
啪!容悦瞧着微微红的指尖,她缓缓将视线投到常宁脸上,那指印不显,只影影绰绰的红了一片:“若真能奏效,又如何呢。”
“丧心病狂!”身后传来这样一句,很好,最后一次见面,他给她下了这样一个结语。
她艰难地迈着步子,踩在雨后微湿的草地上,便是深一脚,浅一脚,一如她此刻的心,仿若没了支撑,一下一下撞在冰冷的地面,那么疼那么疼。
她忆起幼时不小心跌了一跤,膝盖蹭破了皮,哭闹个不停,额娘就把她抱在膝头,一面轻轻的吹着伤口,一面柔声道:“乖乖,日后的伤,比这个更痛,没有额娘陪在你身边,可怎么好。”
她当时远远不懂额娘眼神中痛惜与无奈;半个月后,额娘重病不起,阿玛却因鳌拜案被软禁于宗人府,终归那日额娘去了她触不到的远方,那日下了很大很大的雨,就像他们姐弟的泪,他记得阿玛一脸急色的回到家中时的颓唐,失落,伤痛。
如今她终于略探那无法言喻的痛楚之一二,却已痛不欲生。
“姑娘。”宁兰见她柔弱身躯在山风吹荡间摇摇欲坠,忙上前搀扶。
好歹还存着三分理智,容悦取下随身的耙镜,双眼肿的厉害,好在先叫宁兰预备了帷帽,收拾好才上车回去。
富察燕琳自始至终未开口问,直到二人在路口分别时,才隔着车窗说了句:“珍重!”
珍重,这两个字到底应该怎样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