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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从古到今,在江湖人的传说中,快乐的地方只有两个。
一个是山中的桃花源,一个是京中的天一楼。
天一楼有数不尽的财富,有遍布全国的庄园,有能抵达世界各地的船舶,只要它的主人想,就可以买下任何东西。
同时,它的主人还是江湖上最闻名的剑客,也是最出众的美人。
天一楼的名声却并不来自这里,毕竟一个门派若并不争勇斗狠,而是一心赚钱、进行建设的话,那也碍不着旁人的事,相对的也就不具有话题性。然而它在赚了钱之后非常热心于教育事业,在全国至少已投资了四五家书院,还有越办越大的趋势——它甚至为王阳明专门成立了一个心学书院,表示若王先生哪一天退休,欢迎来做院长。可惜阳明先生投身官场,对此暂时没有兴趣。
这样一个好地方,最近却传出要更换主人的消息——这不免让人遐想万千,热血沸腾。
湖南洞庭湖畔,苏蓉蓉和李红袖被人拦下后,面对着满面含笑的无花,表情古怪。
“你问我们,要怎么找到楚留香?”苏蓉蓉蹙眉,“你找他做什么?”
无花笑笑:“苏姑娘请放心,天一楼绝不会对楚兄不利的,找他自然是有件大大的好事。”
李红袖冷笑道:“你为何不去问你们楼主?莫非她连自己丈夫在何处也不知道么?”
连自己的丈夫都看不住的女人,自然是很失败的。
无花微笑道:“实不相瞒,找到楚兄,正是敝楼主的意思。”
他也不卖关子了,直截了当地说:“斩月楼主不久前留下谕令,她在天一楼的全部财产权利皆转由楚留香所有,这正是我们必须马上找到楚兄的原因。”
这样大的一笔财富,宋甜儿居然全部转赠给了楚留香?两女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苏蓉蓉问道:“楚留香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哪里?什么时候?”
无花道:“那至少已是九个月以前,在传说中的麻衣教,最后一个见他的,正是敝楼主。”
苏蓉蓉深思道:“那个时候他们说了些什么?”
无花道:“这就无人知晓了——只因斩月楼主也已在江湖上失踪了这么久。”
李红袖睁大一双美眸,震惊道:“这两人是怎么回事?”
无花也缓缓皱起了眉,他摇了摇头。
听说但凡到过麻衣教的人,最终都会放弃红尘中的一切,再也回不到最初。
莫非这个传说竟是真的?
莫非楚留香和宋甜儿竟是真的忘记了俗世凡生,抛弃了全部的财富、功名、利禄,抛弃了友情,抛弃了事业?
“等等。”苏蓉蓉道,“那你们又是如何知道斩月楼主的意思?”
无花道:“她虽不再回天一楼,也未曾出现在江湖上,但有一个地方她还是要去的,那个地方对她来说有极其特别的意义。原随云在那里等候了足足三个月,才终于见着她一面,带回了她的这道谕令。”
无花苦笑着,补充道:“而之后我们在江湖上搜寻楚兄,也已过了半年。”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一无所获。”
苏蓉蓉道:“所以你就来找我们,看看我们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找到楚留香?”
无花答:“是。”
苏蓉蓉凝视着他姣好如少女的脸庞,缓缓问道:“就算我们有法子,你又为何会觉得,我们该帮你?”
无花信心十足地笑了:“因为这是为了楚留香好。”
他解释道:“楚留香是不该离开江湖的,在这里,他受到万众景仰,他有无数的朋友,这里才是他的舞台。就算没有斩月楼主的谕令,你们在得知楚留香失踪的消息后,也必定会开始找他的。更何况,这样大一笔财富,任何人错过了都会后悔终身。”
李红袖冷冷道:“不包括楚留香。”
无花失笑:“是,是,不包括楚兄。”
但她们显然已被他说动了,只是谨慎的天性让她们还要问:“斩月楼主为何放弃她的财产?”
无花的表情变得很严肃,他叹息似的道:“因为一个信徒为了她所信仰的东西,是不惜放弃一切的。”
“你是说她是信徒?”
“是。剑的信徒。”
“她永远不会再回到江湖上了吗?”
无花的表情变得更严肃:“我们谁都不希望这样。”
“为什么?”
“因为这是江湖的损失!”
无花好似已不想再多说,他只是问道:“你们有什么办法,兰花先生?”
苏蓉蓉和李红袖大吃一惊,她们万没想到,他居然会知道她们最大的秘密。李红袖很快地笑道:“你既然知道我们是兰花先生,就应该能猜到,我们有一个很大的计划。”
是。很大很大的计划。一场绝世的战役。
一次有死无生的行动。
飞蛾行动。
事实上,它是让两个楚留香很亲近的人投入必死的境地,从而逼得楚留香现身。只要他还活着,他就一定会现身的,他不能看着他们死。
参加战役的双方是慕容家的家主慕容玄珠,以及西北道上的铁大爷。
地点是在一个空无一人的小镇上。
之所以无人,是因为居民全部都被清走。
然而真正的狙击目标却是途径此地的龟兹长公主,以及她的新婚夫婿,胡铁花。
参与其中的人,包括苏蓉蓉同父异母的妹妹,苏苏,苏佩蓉。以及李红袖亲生大哥的女儿,她的侄女,袖袖,李蓝袖。
可笑的是,苏佩蓉与李蓝袖,又是同母异父的姐妹,她们还有另一个同母异父的姐妹,狼来格格郎格丝。
很多很多的人都死了,但不包括苏苏。她晕了过去,再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了一个奇异的宴会,那宴会上只有五个人,却有足以服侍五百人的下人在服侍着他们。
一看到他们,她的心就沉了下去。因为她知道,这次行动已彻底失败了。
苏苏虽自认为很重要,却也没重要到知道这一件事——“飞蛾”行动,本来就只许失败,不许成功的。
虽然死了这么多人,它的主使者却并不想真的杀死龟兹长公主、胡铁花、楚留香,他们根本不想伤害到任何一个人。
他们不过是想逼楚留香出来而已。
苏苏看到了三个男人,两个女人。两个女子都蒙着白色的面纱,看不出是美是丑,但她们身上都拥有一种绝美的风姿,既优雅、又美丽。
而三个男人里,一个英俊、一个爽朗、一个冷酷,他们三人都对女子、特别是江湖上的女子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
最英俊的那个男人穿着一件蓝色的长衫。非常非常蓝,样式非常非常简单。他非常瘦,简直已太瘦了,他的脸是大海浪翻时泡沫那种白,比起白玉来,更有一种缺乏血色的感觉。
可他的神态气质和风度更是无法形容。飘逸、冷静、浪漫、脱俗。
看见他,就觉得心里非常温暖、非常安宁、非常依恋。
苏苏以最曼妙的姿态站了起来,在场众人没有一个人看她,也许是不能、也许是不敢,也许是不屑。
只有一个人看了过来,他也立刻站了起来。
正是那个最英俊的人。
他的态度非常温柔,他的风度也非常温柔,可是在温柔中,却又带着一种非常奇怪的态度。
一种“死”的态度。
仿佛心已被大火焚尽,只留下荒原千里。
仿佛在精神世界已死过千万次,只留躯壳还在人间!
苏苏颤声的、娇怯的道:“你是不是楚留香?”
自然是的。
除了他,谁还有这种接近“死”的魅力?
像死亡一样,让人觉得安宁、泡进热水一样的松弛与安宁、不祥的安宁。
又让人想起“忘记”。
就像已把心挖了出来,从此对什么都无所谓。可以笑,可以哭,可以活着,一切都和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
只是在心里留下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并且明知它再也无法愈合。
就算他曾遭受过这样可怕的折磨,他也是个值得尊敬的人。
因为他与爱情做了搏斗,并且战胜了它。
他已忘记了那个让他痛苦万分的人,再也不会为她伤心、为她狂。
苏苏失声道:“你不是已经死了?”
楚留香微笑道:“是。我本来打算‘死’的,但我暂时还死不了,因为很多人,也因为你。”
因为很多人都与此事性命攸关,如果他不出现,那他们必死无疑。
筹划这个行动的人,根本就是在用生命逼他出现。
但这也没什么可说的,在江湖上,最不值钱的是什么?无疑就是人命。
蒙着面的一个女孩子冷冷道:“你又调戏人家小姑娘。”
她正是曲无容。
而在她旁边的无疑是她的丈夫,一点红。
另一对夫妻则是胡铁花和白尺素。
苏苏已全部知道了他们的名字,她震惊道:“你们已知道了这场战役的全部经过?”
否则,原本应该在明日经过这里的胡铁花和白尺素,怎么会提前到了,还坐在山崖上,和楚留香喝酒。
白尺素温柔道:“不算。我们还不知道主使者的名字。”
胡铁花道:“我们只知道他的代号,兰花。”
兰花先生。
这个人到底是谁?现在没有人晓得,而唯一知道的无花,他当然会守口如瓶,当做自己从来没和苏蓉蓉、李红袖碰过面。
在曾经脏了手之后,他已太懂得怎么把自己摘干净。
苏苏问道:“那你们还在等什么?为何不干脆制止他们这一场战役?”
曲无容淡淡答:“他们要布置这一个局,是为了杀楚留香。而我们也需要这一个局。”
苏苏道:“你们莫非也要杀一个人?”
一点红竟然开口了,他道:“不。我们只想找到她。”
楚留香的眼睛突然燃起了火光!
苏苏不免吃惊。她从没想过,像他这样冷静而克制的人,也会有这样狂热到不顾一切的表情。
化成灰烬的心,也会死灰复燃吗?
但这样的神情也只是一闪而过,他又变得冷淡,甚至有些微的疲惫。他道:“不错。这一次若我不出现,下面那些人会死——同样的,若她不出现,我也会死。”
苏苏吃惊极了。
谁?谁又值得楚留香舍命相酬?
慕容玄珠和铁大爷的战斗已进入尾声,兰花先生出现了,铁大爷死在她掌下。而慕容玄珠岂非也将要死在铁大爷的死士们手中?
淡淡的郁金香香味,楚留香出现了。
他救下了慕容玄珠,也救下了袖袖。他本就是这样一个人,尊重生命、热爱生命,他不会让两条无辜的生命因为他而消逝。
这两个人在他身后,楚留香的面前,是剩余的十二个死士。
面对这样多的敌人,哪怕是他,也需要全力应付的。
而慕容玄珠和袖袖已然出手!
冰冷的刀刃,下一刻就要刺入楚留香的心脏。
那个被隐秘期盼的人,到底会不会来?
长街尽头,突然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
那是妙龄女子的身姿,穿着宽大的、质地绝佳的舒缓白袍,广袖。
她腰间配着一柄冰蓝色的剑。
仿佛只是一阵凉意,慕容玄珠和袖袖的手腕已然断裂,他们这辈子都不能再握剑,或者拿任何兵器。
然而他们却并没有怨恨或者愤怒,因为他们知道,这个人出手,他们居然还能活着,这本已是一个奇迹。
因为在传说中,她的剑下没有人可以生还。
她带走了楚留香。
又是那个山崖,此时却已空无一人。
楚留香凝视着他,眸子和语气一样冷淡:“你怎么来了?”
宋甜儿沉默了一下,静静道:“他们不该暗算你。”
楚留香的声音依旧冷得像冰:“为什么给天一楼留下那样的命令?”
宋甜儿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对你,我非常抱歉。”
楚留香突然大笑起来!他一字字道:“给我钱?”
那简直已不是笑,而是心在尖叫,因为无可避免的、绝望到死的疼痛。
宋甜儿看着他,等他笑完,才慢慢道:“不止。”
她仿佛下定了决心,对楚留香道:“请跟我过来一趟,我要让你去见一个人——你不会后悔的。”
楚留香冷冷笑着,然而,看着宋甜儿走远的身影,他还是跟了上去。
爱情,就是这么悲哀。
然而楚留香确实不会后悔的,宋甜儿带他来到了一处富丽堂皇的山庄,在舒适温暖的主卧室里,两个奶娘守着一个小婴儿——
他出生才一两个月,看上去实在小得可怜。然而那可怜又可爱的桃子一样面庞,却教楚留香惊异到无以复加。
“我把他托付给你。我知道你会好好照顾他,因为他是我和你的孩子——但是,也请你好好照顾自己。”
“我只养育了他三个月,其余的时候,他是在空桑果里培育长大的。但是他比绝大多数孩子更健康、资质也更好。”
“无论你还想不想让他练剑,都可以。”
“若是哪天,你彻底放下了……请把他还给我。”
宋甜儿走了。
楚留香小心地、慢慢地把他儿子抱起来,捧在手里,静静注视许久,突然露出了一个难以言喻的、复杂的微笑。
他实在已不知再说什么。
这可怕的、可悲的、可鄙的命运。</P></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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