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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言薇每天跟着古大妈外出摘桃花,往往踩着晨曦出门,踏着月色归家。
竹篓里满当当的都是沾露欲滴的桃花瓣,古安洛见了神色古怪:
“瞎忙活,这又不顶饱。”
“顶的!”小薇儿认真纠正着,操持生计方面她已经完全被古大妈洗脑:
“脱水,放盐糖蜜腌渍,可好吃了!”
对对对,把“言堂”放进去....古安洛撇撇嘴:
“小姑娘的玩意。”
“多的还能酿酒,可以卖钱。”小薇儿精打细算着。
古安洛却叹了口气:
“你酿我酿大家都在酿,卖给谁呢?穷开心。”
戚言薇一时语塞,鼓起双颊瞪他,古大妈接过她背上的小篓,拍了自家小子一巴掌:
“卖不出去自个儿喝不成?”
古安洛笑了:
“就这俩小不点,花汁都能醉了他们,还花酒咧!”
“古大哥,我可能喝了!”戚言薇不满的申辩。
“哟,你还喝过酒?”
“这...这不将来可能喝了!”瞧她羞恼的涨红脸,古安洛笑的更放肆了,最后闹得小丫头气急败坏的往屋里走,古安洛才后知后觉的讨饶起来。
等桃花酒酿好,他真的把自己那份全贡献给那只新晋的小酒鬼,才知道她的“可能喝”果真不带虚的。
随着春回大地,戚言堂越发神出鬼没起来。古家母子为生计愁坏了,一时没留神这小子的行踪,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提着两大袋小米回了家。
“哪来的?”古安洛瞪圆了眼。
戚言堂满脸无奈,说话间遮遮掩掩。
他哥可以点不好糊弄,尤其被他糊弄过几回以后。
最后他才交代:
“镇上来了个药材贩子,我帮他捉蛇去了。”
古安洛一听就急了,戚言堂忙安抚他:
“你见过我捉蛇的,我很拿手,不打紧。”
“不打紧个头!那快冻僵的蛇和回春的能比吗?你再去信不信我揍你了!”他说着,真的抡起拳头。
怎么别人不去这小子偏往上凑,这么轻巧那黑心贩子还需要人帮他?古安洛有时候真是快被这小子气死了。
戚言堂也没打算再去了,因为那药贩子都走了,所以连声应和下来,接着做出了种种不靠谱的保证,古安洛听在耳朵里只觉得虚,他太知道这小子能狠到什么程度了。
虽然日子艰难,但好歹还算平安,一家四口人饥一顿饱一顿的,最苦的时候吃着花瓣熬下去,也没想过放弃谁,感情越发深厚了。
戚言堂闲暇时索性找了张经络图出来,一点一滴向另外三人讲着他那些不知深浅的吐纳常识,他在外混迹的时候也学了一些拳脚,虽然乍一看都很粗浅,然而他耍起来到虎虎生风。尽管他这老师不能更尽心尽责,其他人似乎都很难领会到他描述的气感,古大妈上了年纪,这套法门也就强身益体,戚言薇和古安洛倒还有点苗头。
无奈不知是他资质古怪还是怎的,只有他一个人进展飞速,他两个兄妹磨磨蹭蹭的提升,身体倒是也强健不少。
也就是凭着这样的身板,在饥荒肆虐桃源村,是个人都一脸菜色脚底虚浮,他们几个走起来还能足下生风。
安稳下来戚言堂两兄妹才露出点孩子的朝气,有时候就是让古安洛恨得牙痒痒,小言薇就从来没有拿那么崇拜的眼神看过他。有一天他终于挤出时间把两兄妹捉进屋里,美其名曰要教他们些圣人之言,结果扯了一堆之乎者也,换来这两小东西一堆问题,问到后面他自己都不能自圆其说了。
这以前可从没有过,桃源村里能认两个字的人都是人才,他一向是这里的栋梁,如果不是没有爹,他保不准就是全村的金疙瘩。可他面对的是戚言堂,歪理邪说都讲的他服气服软,之后的日子他们除了习武又多了一门功课,这日子一过就是一个年头。
然而人毕竟不是牛,何况桃花也有吃完的一天。
官府征兵的同时也征壮丁去修城防,一天两个窝头一碗稀粥,吃不饱也饿不死,却风险极高。终于这成了古家几口最后的出路了。
古安洛本来打算自己去,一天一碗稀粥撑一撑,然后把窝头带回来给家里老的小的做口粮,不想他摸着月色出门都被面色阴沉的戚言堂堵个正着。
他无奈的看着自己这个便宜弟弟。
“我是哥还是你是哥?让开让开。”
“要么不去,要么我和你去。”
“吃豹子胆了威胁你哥?!”
“你可以试试,薇儿和娘睡的都不沉。”
古安洛面色一苦,这俩女人知道他们就更别想去了,戚言薇对这类事情本身就有阴影,别说古母,是个宁愿全家一起饿死也不肯让小的出去冒险的母亲。
戚言堂嘴里苦涩,他几天前也有这个打算,才稍稍漏了点口风希望他娘照顾着点薇儿,古大娘就撂下话:
我这把老骨头还有几两肉,能挣口吃的就绝对饿不死你们,当真到了那一天,老娘两腿一蹬,你们把肉煮了也得给我熬下去。修什么墙!就是去送死,你敢去就给我踏着我的尸体去!
古安洛妥协的无可奈何。
东窗事发的时候木已成舟,家里两个女人到没有又哭又闹,反而弄得两个半大不小的男人心有戚戚。
每天载着她们的千叮咛万嘱咐出门,然而修墙的日子并不好过,被兵蛋子欺压是家常便饭。侮辱打骂戚古两人都能忍,烈日疲劳也不是扛不住,然而当那帮得寸进尺的混账把手伸向他们要带回去的口粮时他们就不能忍了。
仗着自己有两份本事对一个军痞拳打脚踢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那个军痞跟县里的十夫长有些因缘就不妙了。这天他们回来的异常的早,戚言薇母女俩既开心又忧虑,两人虽然面上无碍,但和戚言堂相依为命许久的戚言薇还是能察觉一些蛛丝马迹。他们以要洗澡为由哧溜钻进屋里,合上门,将两人疑问担心的脸格在外面。
“我想.....”戚言堂和古安洛中间隔着张桌子。
“不准!”古安洛想都没想就打断他的话。
“我还什么都没说。”戚言堂挑起一边眉。
“是,但我说不行。”
“我们不能躲在这,会给娘还有薇儿她们带来麻烦的。”
“.....我去,你留下。”
“别想。”
“我是哥,听我的。”
“我们也不能带她们逃,外面兵荒马乱的,饥荒还在继续,逃哪都没用。”
“嘿!”古安洛拍了下桌子:
“听到我说的了吗?”
“大哥,你知道我不可能让你一个人去。”
“我就能让你去了?”古安洛笑的难看。
戚言堂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已是一片清明:
“父母在,不远游,古大妈只有你这一个骨肉血亲,你决计不能走的。”
古安洛倏地沉下脸,冷声道:
“你这是不打算把我们当亲人了?”
戚言堂嘴里一片苦涩,梗着脖子没有回话。古安洛气急,用力捶了下桌子,门应声而开,古大娘
板着脸进来,身后跟着脸色难看的戚言薇:
“你们俩混小子又犯了什么事?”
两人顿时没了刚刚的气焰,古安洛缩了缩脖子讷讷道:
“娘,你怎么偷看人家洗澡啊....”
古大娘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
“你倒是把衣服给我扒了啊!”
然后她拉过戚言薇坐下,一副不交代清楚不挪窝的样子。
其实今早他们没憋住手,不小心把那个总欺负他们的军痞子揍了个半死。他们这么刺头的在修墙的佃户里面可是罕见,气焰嚣张久了的兵蛋子自然不会服软,自古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这些睁眼闭眼就要提刀杀人的,官都不会和军斗,何况一般平头百姓。
趁那孬种跑回去叫人的功夫,古安洛和戚言堂脚底抹油溜了回来,冷静下来后两个半大的少年醒悟到这不是长久之计,万一他们纠结其团伙找上门来,那可就是最糟糕的情况。一路上两人都在寻思,到头来其实只有一条路,从军。
从军可有几大好处:入了军籍,按人头给一麻袋粮食,省吃俭用的,也够一家人吃一个月;每月还有军饷,自己在前线省点,没准还能寄回来一点,如果托的人靠得住的话;还有一点就是,如非谋财害命犯上作乱者,参军以后所有罪责既往不咎。
再说他们这地方小,听说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是百户长定下的,手下十夫长的位置艺高者得,戚言堂起了参军的念头就觊觎着那恶霸的位置了。
参军的好处那么多,除了把命卖出去,没什么不可商量的,何况这比当初他卖给那个疯大夫划算多了,只要不死——他命那么硬,应该死不了,但他哥不一样。
戚言堂一直觉得古安洛和他不一样,他是正经人家的孩子,将来就算不能文成武就,也有很多好出路可以谋,他不会习惯颠沛流离的生活,这也不是他该得的,如果不是他和戚言薇的出现扰乱了他们家的安宁,加重了家里的负担,他这个年纪本来该过一种更轻快的日子,而不是整天愁眉紧锁,活像个老头子。
古大娘沉沉的叹息着,愁苦的目光像晚秋的水,她年轻时一定也是一个极美的姑娘,然而她用那双被时光揉皱了的手摸上两个男孩的头,眼里流不出来的泪化成礁石,他们就是不长眼的船只,看一眼就头破血流。
戚言堂别开眼,用憧憬天真的口吻说:
“娘,我不想一辈子呆在村里,家国有难不说,我参了军,将来登侯拜将不是问题,到时候我就领您住大房子,请一堆丫鬟婆子伺候您。”
“你呀你!”古大娘唏嘘一声,戚言堂会是这么天真的人?就她那个被他护了十几年的傻儿子都说不出这么单纯的话来。
“可惜我老婆子山里住惯了,不愿挪窝,没什么大志向,你们平平安安就是我最大的希望。”
这是松口了的意思,戚古两人心头一松,戚言薇无措的看看古大娘又看看戚言堂,突地伸手抓住她哥的手,她有预感,她的预感一向糟糕又准确。
戚言堂反手抓住她小小的手,揉揉她梳得齐整的发,拍拍她虽然还是没有肉,但已经有了血色的脸蛋:
“哥这次出去,将来做大将军,你就是大将军的妹妹,今后谁也不敢欺负你。然后等你能嫁人的时候,哥给你准备很大一份嫁妆,骑最大最漂亮的马,一定要那人用十几里的红妆相迎,我才肯把你交给他......”
“不要嫁妆,不要大将军,不要...”戚言薇的手指嵌进他的手背,声音有些支吾,表情茫然不知所措。
“薇儿,听话。”戚言堂强笑着。
“薇儿,男儿志在四方,别让你哥操心。”古大娘揽过小丫头,头搁在她脑门顶上,深深地看着自家两个小子,扯出笑:
“东西收拾了?”
古安洛忽然挺直了腰板,或许这一刻他才发现他娘身上有着他从没见过的力量。他一直以为比起戚言薇这小黄毛丫头,他娘才是他们最大的阻力,但他没当过母亲,所以不可能知道,为人父母最大的牺牲并不是一生相护,而是咬牙放手。
戚言薇表情一直都是木然的,她看见她哥对古大娘细细说了些什么,用头发丝想也知道不过就是好好照顾她之类的。然后她被抱着,双眼瞪得溜圆,看着她哥一步三回头的消失在视线里。
那两个身影太小,豆粒针尖一样,似乎倏忽间就要消失在世上。她醒神一样抽泣一声,疯了似地从她娘怀里挣开,哭嚎着“哥!”一路往山底冲。
一路鸟惊鹊起,戚言堂猛然住了脚,在古安洛叹息的神情里回头接住了一头扎进他怀里的戚言薇。
“哥会回来的,没事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好好识字,我写信给你,等仗打完了,我就回来,和你古大哥一起!”
他摩挲着她的背脊,一声声承诺不经脑就脱口而出。戚言薇在他怀里歇斯底里的颤抖着,他安抚半天没起效,戚言堂咬咬牙低喝一声:
“薇儿,听话!”
戚言薇噎了一下,茫然的看向古安洛,他冲她微笑着,温柔而沉稳,似乎这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瞬间就老成了。
他叫她听话,所以她放了手。
吃着或许和他们性命等价的粮食,密切的关注所有和前线有关的消息,然后知道戚言堂他们一入伍就当了十夫长。她的哥哥们有本事,一出手就干趴了十个人。
她知道的时候欣喜而揪心着,然后她开始央她干娘教他缝制平安符,一缝就是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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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越十五年,国内大仗小仗三年五载,朝廷元气大伤,恰逢此时,有线报称东鞑大军不日就要挥军南下,南锦朝廷频频求和无果,举国上下一片灰败。
也是这一年,戚言堂的名字传遍朝野。东鞑肯和,听说就是这个叫戚言堂的小子的功劳,但还听说,他的手段并不光彩。但对于上位者而言,黑猫白猫,逮着耗子就是好猫,庆景帝龙心大悦,御笔一挥,直接封了这个不满二十的少年任军中大将。
这一道旨意也算顺应军心,殊不知战事年年,主帅无力,戚言堂两兄弟在军中早有自己一番势力,但圣旨一下,他们还是得进京面圣。这不是戚言堂第一次见庆景帝,却是戚言薇第一次。
真应了他们从军那年的承诺,八抬大轿钻进桃源村,古母以年老体衰为由拒不上京,来接的人最终只把急切盼望与戚言堂重逢的戚言薇接走。
银顶金漆,雕梁红璃,戚言薇妹凭兄贵,几台大轿好不气派威风。然而这一去却是入了虎口,戚言堂不曾明说,戚言薇花了好些年头才醒悟过来。
南锦皇宫,朝天殿:
“戚....言堂....”庆景帝若有所思的念叨着这个名字,隐约觉得耳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以前在哪听到过这个名字。
“末将在!”
“朕前些日子特地着人从你老家把你亲人接到京畿与你团圆,没有事先知会你,你可有话说?”
戚言堂愣都没愣,朗声回道:
“谢主隆恩。”
“可惜你母亲身体不好,不能和你妹妹一起来,你可会怪朕?”
“末将不敢......末将斗胆,在此替舍妹先谢陛下恩典。”
“你的意思是你妹妹来了就不用再谢了?”庆景帝突然阴阳怪气来了一句。
“末将不敢!”
“你左一个不敢右一个不敢,这么不敢如何替朕守这河山万里?朕特许你敢了,你妹妹来了以后就不用再来谢恩了!”
“谢陛下恩德!”
庆景帝突然走下台阶,戚言堂一番不温不火的回答让他起了看看这少年大将模样的兴趣,然后他也终于想起“言堂”这名字到底在哪听过。
“自古英雄出少年,言堂言堂......言堂是个好名字,朕也曾想过,一定得给一个儿子起这名字.....”
戚言堂背心一凉,连忙回道:
“末将不敢!”
“嗯?”庆景帝晲他一眼,戚言堂蓦地想起他刚刚的旨意,浑身一僵,竟是猛然噎住了。
谁想他这番窘迫才让庆景帝哈哈大笑,他拍着他的肩膀:
“爱卿少年英才,该有几分朝气,总这么拘着不难受?”
这该说难受还是不难受呢?还好庆景帝也没想要他的答案,只是神情莫测的扔了句更棘手的话出来:
“朕的儿子一个个都不及你成器,他们要是有你两分心性本事,也不愧祖宗庇佑。”
这话说的他身后站的皇子皇孙都青了脸,却又不得不挤出笑脸,连声称是。
戚言堂以前哪见过这阵仗,不由心里连声叫苦,在庆景帝说完后赶紧回道:
“各位殿下龙章凤姿,哪里是末将这种乡野村夫能比的?何况皇室自有胸襟气度,志在千里胸纳山海,如末将之流也就只能耍耍刀枪,等战火一息就只想解甲归田,登不了大雅之堂。”
“哪里能让你那么轻易逃了去?”庆景帝打趣,还好没在继续追着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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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言堂拜了将,军中不服的人大有所在。
一是他年纪资历放在那,一帮比他老得多的将士自然心里膈应;二是他上位的手段,说出去太落人话柄。
那年他十七岁,朝廷内忧已久,外患渐明。他从小警醒惯了,自然和那些猪油蒙了心的同伴们不一样,东鞑越发频繁的试探让他心焦不已。
他从军五载,悍勇无畏又足智多谋,更别说他和古安洛战场上搭配的天衣无缝,兄弟两人一路披荆斩棘,杀出过数条血路。铁血与风霜的历练让他年轻的面孔深邃沉稳,眼神一凝,整个人更是英挺非凡。
他碰见个姑娘,和他妹妹差不多的年纪,并且一样美,一样倔强。那姑娘没有名字,甚至不能算是中原人,边塞民族混居历史已久,姑娘的母亲是南锦人,父亲却是异族,所以这姑娘生的高鼻深目,俏丽非常。
她全家都被东鞑兵杀了,戚言堂救了她,给了她个名字,叫颜夕。
颜夕是个烈性子的姑娘,戚言堂每每看到她都能想起戚言薇,可他给她写信时却没提到这个姑娘,一个字也没提。古安洛一开始看在眼里是开心的,以为这木头小子终于开了窍,但后来相处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颜夕对戚言堂情根深种,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戚言堂对她也好,生活再艰难,他亏待自己也不曾亏待这姑娘,古安洛就觉得,戚言堂对她比起对戚言薇也不差了,后者还有血亲,前者就真的只能用感情解释了。
然而一年后戚言堂亲手把她送给一个来边塞行商的贵人,贵人没有意外是东鞑的人,后来还成了东鞑的大汗,这里面有没有戚家军推波助澜还不可说,但他这一举动真真让很多人如鲠在喉。
“等我们灭了东鞑,我就娶她。”
古安洛瞪着他没有说话,他也不抬头,也不多解释,古安洛瞪累了叹息一声:
“她如果等不到那时候呢?”
“....她说她不后悔。”
“你呢?”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骗过她。”
“我问的是,你会后悔吗,你自己,过得去吗?”
“一人命换万人命,加这三两一钱的良心,尽管拿去,值。”
古安洛深深看了他一眼,扯出笑,拍拍他的肩:
“哥在这,你觉得值,那就值,记住自己的话,别太为难自己。”
戚言堂低下头,眼角烧的通红,恨恨咬着牙,想着戚言薇,想着古安洛,想着他们的娘,想着军中同生共死的那些兄弟,一遍遍在心里重复:值!
他们和戚言薇的信有时候是他写,有时候是古安洛写,走走停停很多年都没有断过。写大漠的风光,写塞外的风俗,偶尔夹点对时事的点评,他们不敢说多,长篇大论的都是闲杂琐事,只言片语的通通没有实质,但每一张纸片都是戚言薇的宝贝。
戚言堂当了大将军,皇帝封她做了郡主,丫鬟婆子前呼后拥,宅邸气派,远不是他们幼时见过的员外家宅可比的。国内最后一支义军被彻底镇压,捷报传来的这天,庆景帝龙心大悦,直接把她指给了柏家。
向皇帝求娶的人其实不少,但他们都没有柏家那样诚心。戚言堂一开始也怀疑过皇帝的居心,然而派出的探子都回复说柏家世代书香,家底清白,在朝野上立场向来中立,族长得高望重,一向是各朋党要拉拢的对象。
总而言之,柏家当时并不图戚家什么。所以给出的解释是少年人的爱情,两人一见倾心,戚言薇也这么说,戚言堂酸楚无奈,也只得接受妹子大了,总得嫁人的现实。当即整点行囊准备回京。
然而东鞑安分多年之后,终于又派出一支先遣队,那是一场血战,是中凶险难于外人道哉。尽管在京城很多人眼里不过是每年必上演的小打小闹,而戚言堂居然为此还缺席了他嫡亲妹子的婚礼,简直不能更混账。
戚言堂隔着千里传书放言,要柏家红妆二十里,步撵十八台才能把他妹子接走,有人笑他假惺惺撑面子,柏家居然也照做了,然后人们就夸他家嫡长子用情深厚,戚言薇有福了。
人就是这样,在戚言堂他们眼里那些端坐高台的人也不过是跳梁小丑,他只是丧气,他最终还是没有亲眼看到戚言薇出嫁。
戚言薇大婚之夜,她夫君柏长静牵着她的手端视半晌,才细语道:
“我们以前一定见过。”
戚言薇沉思片刻,摇头不语。
出嫁而已,戚言薇远没有戚言堂那么在意,在她看来不过一个家变成了两个家,无论如何,谁也不能拆了她原本的家。
戚柏两家婚礼一事,外人只道戚家霸道狂妄,柏家敦厚宽仁,不过也只是茶余饭后笑谈,根本不痛不痒,然而谁也没看见皇帝微笑的面容后愈发身后的忌惮,这种忌惮在戚言堂的狂言和柏家的妥协后以及到了一种无法忽视的地步。
这些年他开始寻仙问药,所以连夜召几个江湖骗子一样的高人进宫大家早已司空见惯。
戚言堂十七岁就能把养了一年并且仰慕自己的美人拱手送人,这番心性城府叫庆景帝简直寝食难安。四野无人,他凝声问“大仙”这般人物该如何处理?
答案让他满意,他既期待又惶急的让大仙施法,一连等了三个月却连个屁也没有,这是第一次他对自己寻仙问药的路产生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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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言堂信里言语似有沮丧,所以戚言薇回信的时候仔仔细细描述了婚礼当天的境况。从金纹红纱的霞帔到珠光宝气的凤冠,栩栩如生的鸳鸯并蒂,憨巧可爱的金童玉女。她告诉他她留着所有首饰,等他娶妻的时候全部送给她嫂子,也说服了柏长静让她留着嫁衣,等他们凯旋时再办一次婚礼。
戚言堂收到信的时候也收到东鞑那边的消息,可他一如往常的回复她一切安好,没有告诉她那个曾经他许诺要娶的人已经死在东鞑可汗的床上,也没有告诉她,她成亲那日,刀剑铮鸣,血痂厚厚结了几层,褪成血锈久久不化。
他的信渐渐越来越短,取而代之的是戚言薇的却越来越长,他瞒着的事情越来越多,皇城里关于他的风言风语也越来越盛。戚言薇渐渐两耳不闻外事,只是在家缝了一个又一个平安符,有的寄到了前线,更多的却还是存在家里。
她开始不再问,只是说,她不管她哥变成什么样,戚言堂是她哥,谁也改变不了,而且谁敢改,她就敢要谁的命。
因为她不问,戚言堂心里的石头轻了很多,他有时候很长时间都没有空回信,所以更没有告诉她他一次次受伤,命悬一线,只是大篇幅的夸古安洛神勇,救了他一次又一次,夸得古安洛鸡皮疙瘩直起,接下去几封信连忙换人,古安洛在信里大倒苦水,控诉戚言堂这小子只会给他戴高帽,然后让他去做冤大头。
戚言堂没有告诉她,他近日开始咯血,他谁也没告诉。这病来的莫名其妙,军医也束手无策,戚言堂冥冥中有种自己大限将至的感觉,他以为是自己身上血煞太凶,得此下场合该报应。
他有太多事情没有告诉戚言薇,比如他亲手逼死一个和她一样花一样的姑娘,比如他亲口下令屠了整整一个部落,比如他构陷上级,不择手段把那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老元帅踹回家去,比如他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却不敢告诉任何人。
南锦和东鞑的关系越发紧张,戚言堂的身体越发衰弱,他常常以为是老天因他以杀止杀愚不可及而罚他半命,他受的心安理得,一方面又防的严不漏风。仗着武功高强,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庆景帝在得到消息的时候还庆幸,当初对戚言堂干的事情没有奏效,八成是老天知道有这天,专门留着戚言堂的命来拯救南锦的。
乾越二十一年,终于到了再也支撑不下去的地步,说的是南锦,说的也是戚言堂。
那天白昼,古安洛截下一封密函,当夜他拎了一壶酒走进戚言堂的帅帐。他们絮絮叨叨谈了很多,古安洛大笑着说他这辈子最佩服的人就是他,戚言堂心里隐隐不安,却又说不上哪里,只得就着一口酒咽下一口血,他这辈子不会拒绝的几个人,就是亲手送上刀子他也得生吞活咽下去,古安洛无疑是其中一个。
戚言堂一直觉得是他对不起他,如果没有他的话,古安洛不用杀人,不用工于心计,不用在他用出那些下作手段的时候稳稳地撑着他的肩,告诉他他和自己一起扛,不用做他兄长,不用为他提心吊胆,不用和他一起背负骂名,不用一起出生入死。
或许谁也不会相信,他一直喜欢平淡的幸福,一亩三分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以为古安洛一定也是喜欢的。他永远记得那日他敲开他的门,少年眼底的柔软善良,跳脱与活泼,现在已经被磨的差不多了。因为戚言堂,他几乎放弃了一切,他的母亲,他的幸福,而他的母亲放弃了她的儿子,她的家。
如果戚言堂知道敲开古家的门就欠下了一辈子还不清的债,不知道时光倒流他还肯不肯上那座山,敲那扇门。
戚言堂不知道,他只知道古安洛叫他去死,他二话不说一定去,叫他去活,他咬牙切齿也会活下去。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多么有出息的人,因为他的想法一向很没有出息。上天给了每个人一个蚌,坚实脆弱,各有所异,如果不是老天不小心把他的蚌碾成碎屑,他这辈子也是一枚柔软的贝肉。
也许能养出珍珠,但那太疼了。
第二天戚言堂知道消息的时候,脑袋里只有这句话,这真是他妈的太疼了。蓦地呕出一口血,就像吐出来最后一丝生命力。
一人命换万人命,加这三两一钱的良心,值!
然后一语成谶。
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时候他很可耻的觉得轻松,庸庸碌碌得过且过的一生,大起大落颠沛流离的被折磨一辈子,他说不上哪种生活更好或更糟,毕竟他不巧两种都活过。将死未死总能知道很多事情,他不知道该不该责怪那个多事把他半魂找回来的混蛋,因为他甚至隐隐是有些嫉妒的,嫉妒那个不知饥饿战火的可怕,不知前途难卜的惶恐,活的平和又窝囊的自己。
可他很快就能知道了,他们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被残忍地一分为二,一块是沉重的记忆与苦涩,另一块却是真正本初的戚言堂。
戚言薇,古安洛他爱着的所有人都是他生命中那把砸碎他蚌壳的锤子,可他该死的爱着他们,痛的锥心刺骨,爱的痛彻心扉。
因为古安洛要他活,他咬牙切齿也得活下去。
边城大捷传来的前夜,戚言堂的书信先到了,信很短,只有寥寥数语:
薇儿,你的嫁衣,不用等了。
戚言薇捏着信,床上摊着鲜红如血的衣裳,金丝银纹的凤鸟振翅欲飞,绢缎柔软仿若水涟。她神情僵滞,用捏的木然的手指把她大婚时候的嫁衣收好,让人在后屋设了灵堂,然后点了火,万野恍如火烧。
她看不到那日血染疆场,古安洛的头安静的躺在盒子里,金戈铁马,猩红万里,凄艳的半点不逊于那日她的几丈软红,富贵无双。
戚言堂想过她成亲时候的模样,然后,就不敢再想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