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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温文尔雅的美男子看来和善无害,但气氛却在刹那之间紧张起来。
秦放歌一双眼顿时瞪圆,目光闪动,隐隐有仇恨之色,紧按住腰间广寒刀,便要伸手将十二娘拽过来。却晚了一步,十二娘忽然朝前迈出一步,叫了声“十三弟”,身形疾纵而起,竟朝滚滚东流的阜临江一跃而下。
“十二姐——”
唐连面色陡变,惊呼一声人已从挑台飞跃而出,凌空几步,硬是抢在十二娘落水之前,将她一把抱在怀中,跟着旋身一转,滴溜溜从滔滔江水中又跃回挑台之上。
这瞬间,十二娘忽然出手,挥手便将他腰间玉笛拔出,摁动机括,玉笛中立时弹出一段雪亮锋刃,锐利尖峰堪堪对准唐连咽喉。
“十二姐,你过分了!”唐连轻轻叹一声,叹息间隐有一抹不悦的冷意。
“叫你的人出来,让秦放歌走!”
唐连闭了闭眼,朝着虚无的空气中朗声道:“都出来!”
话音甫落,便自石鼓后、江岸芦苇等隐蔽之处闪出数条人影,秦放歌游目环顾一圈,粗粗估计了下,大约也有二十人左右。
“船呢?”十二娘又道。
唐连又叹一声,道:“把船拖出来,送秦爷上船。”
随着他的吩咐,一条木船从芦苇荡里缓缓驶出,船上却空荡荡并无一人。
十二娘道:“秦放歌,你还不走?”
秦放歌颇有些犹疑地看看挑台上那紧抱在一起的男女,忽然大笑了声,纵身一跃上船,道:“十二娘,这是你欠我的,我就不谢你了。”拨动船桨,朝对岸驶去。
十二娘凝目看那条船渐渐驶远,忽扬声道:“那请秦爷记得,我欠你的两条命至此已全部还给你,从此后我再不欠你。”
“错,我一共救了你三次,所以,十二娘,你还欠我秦某一条命。”
语声劲拔清越,如空谷钟鸣回荡于江面上,久久不绝。
“十二姐,你可以收手了么?”唐连低头凝望怀中人,幽幽地问。
十二娘愣了愣,抬眼看看他,却立刻便避开他的目光,迅速摁动玉笛机括,将那段利刃收回笛中,低声道:“对不住。”顺手把玉笛塞回他腰间玉带中,挣扎着便要从他怀抱中出来。
唐连听凭她意愿默默将她放开,眼看她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了两步,却忽然一跤摔跌在地,才惊觉到她的腿出了问题,忙上前将她从地上扶起。
“你的腿?”他已看到十二娘右小腿上胡乱包扎着的伤处,小心撕开白色绸裤,伤了的小腿便完全暴露在眼下,几乎肿成了两个腿那么粗,满目的红紫淤青,触目心惊。
“秦放歌干的?”唐连问,语声微颤,饱含愤怒。
十二娘却只笑了笑,几许酸楚,只他看得见。她被折磨的很惨,原本美丽温婉的面容浮肿着,也不知被什么东西咬过,满脸皆是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红色小疙瘩,右颊上还有一道血痂,很难看!
唯一双妙目清亮如昔,痛苦中也能含着笑意,每每看得他揪心。
冷汗从她发间一颗颗往下滚,她紧咬住唇,薄薄的唇上一丝血色也无,他拿袖子帮她将汗细细擦去,拧眉切齿道:“当初就该杀了他。”
挑台下从人慌张跑来请示:“十三爷,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他冷笑指江中:“混蛋,追都不会么?立刻全部驾船去追,追不上就放箭射死他。”
十二娘微微摇头,忍痛唤他:“十三弟……”
唐连俯首应她,方才阴鸷冰冷的眉目间转瞬尽是温柔笑意。
“我又连累了你。”十二娘满面愧疚担忧之色,“相爷若问起,你便说是我挟持你放的人。”
唐连并不接她这话,只柔声道:“十二姐,我带你去看医生。”
若他真介意,就不会让她这般轻而易举得手。
江面上还留着一条小船,他将她小心地抱上船去,脱下身上那件宽大的袍子盖在她身上,走到后梢划动船桨,却并不向着对岸去,而是逆流而上,朝着阜临江上游驶去。
“我们去哪儿?”
“前面不远有个小镇,小镇上那医生对骨伤颇有造诣,应该能治好你的腿。”
“治好又能怎样?”十二娘半仰着头凝望天空,太阳还没有出来,天色有些阴沉,也不知何时才能看到希望。
唐连不语,只默默看着她,半晌问道:“你那时为什么不肯跟我回京?”
“我觉得累,想过几天清静日子,却没想秦放歌找来了。”她悠悠吐出一口长气,语气清淡不见起伏。
“真是想过清静日子?”唐连微微蹙眉,半信半疑。
“真的。”十二娘望着他眨眨眼,莞尔一笑。
她笑着时,总是婉约动人的,即便是在当下这面目全非的时候,亦可令人会心而笑。
唐连不觉一笑,道:“我也想过几天清静日子,不如一起?”
“只怕你不行。”十二娘苦笑了下,“我也不行。”
“为什么不行?”
“仇家太多了。”
“也是。”唐连颔首,面上笑容渐渐消匿,举目朝远处水天相接的地方静看许久,又道,“你不想回去,是不想看到相爷跟阿芙吧?”
十二娘不答,转开眼去看舟下滚滚的江水。
“其实,相爷未见得就真的对阿芙多好。”
“你怎知道相爷对她不好?”她笑,唐连什么时候竟对这些事上心了?
“我自然知道,只从这次出来缉拿秦放歌的事来看,便知道相爷厌烦她了。”
这倒是,那人喜欢什么人的时候,是绝不会把人放出去做事的。就好比她,喜欢的时候一时三刻都离不得,不喜欢便被冷在一旁,寻些由头派往梧州。
于是在苍溪口遇上阿芙精心策划的伏击,那几乎是天罗地网,可说没有任何生还余地,可她居然撑了下来。
她闭上眼,不愿再回想当日痛苦惨状,喃喃地哀求般对唐连道:“别再提她了。”
原是想安慰她,不想竟反令她难过,唐连微呐呐不知失措,想了片刻,方道:“你累了吧?那就睡一会。”
“睡不着。”十二娘摇头,注目看他半晌,问道,“你是算准了秦放歌会走这条路?”
“所有他可能会走的关口,我们都布了人。”唐连道。
“他到底是什么人?”十二娘想,这个秦放歌绝不可能只是唐连口中所谓的隐姓埋名藏匿民间的什么江洋大盗,不然相爷怎会下如此大的力气来缉捕他。
唐连微微迟疑,稍后缓缓道:“十二姐知道商玉么?”
她登时变色,“商玉”这个名字是唐相府的禁忌,虽然人人都知道,却没一个人敢在相府里提及。
他这是在找死么?
唐连却是泰然,接着又道:“那是相爷的授业恩师商相商天佑的女儿,相爷之所以被天下人唾骂,便是因商相之故。”
“商相……”
十二娘听说过这个人,那是先帝时期最有威望的直臣,为相期间忠直梗朴,数度冒死直谏,以至天下人至今念念不忘。只可惜结局不好,水至清则无鱼,商相太过耿直,为人便难免有些刻薄寡恩,以至朝中积怨无数,一朝不慎为人构陷下狱,最终凄惨而死,一门百余口人几被杀光。
令人奇怪的却是当初身为商相最器重的门生之一的唐初楼,竟安然无虞,完全不受此事的影响,甚至在之后还青云直上,进而把持朝政成为而今一言一行皆可令朝中风云变色的唐相。
唐连道:“当日商相有三个得意门生,相爷是其中之一,剩下二人一是商相的女婿徐云风,也就是商玉的丈夫,另外一个则是商相的义子商放。商相出事时,相爷已与商相有隙,在朝中自成一脉,无人能动。徐家是商相的力助,自逃脱不得,亦受灭顶之灾,徐云风携商玉逃亡,中途被截住,双双自杀,而那商放却忽然就消失,自此再无影踪。”
“你是说……那商放便是今日的秦放歌?”
“我也只这么猜,十二姐你心里有数便是。”
“我知道了。”
若真如此,其间的恩怨仇恨便不是他们能想象得到的了。
船在上游一个叫步德镇的地方靠岸,唐连将船稳住后方打横抱起十二娘上岸,雇了辆马车前往医馆。
医馆在镇子东面一个幽僻的小院子中,唐连口中那位对骨伤颇有造诣的医生是个年近半百的老头,姓林,面目清隽,温和可亲。
“唐公子许久不见。”
“又来叨扰林先生了。”唐连苦笑,“这是我姐姐,不小心摔伤了腿,烦劳先生给看一看。”
林先生稍许掀开十二娘裤管大致先看了看,微皱起眉,将他二人引到后院,打开一间干净素雅的厢房让唐连将十二娘抱到床上。
“恐怕要养上一阵子。”
伤筋动骨百日好,便是对骨伤颇有造诣的林先生也这般说,若只是秦放歌那一击还好,偏偏后来又被阿芙踩过,断裂的腿骨被人刻意踩碎,恢复起来便更加困难。
林先生说她这条腿日后就算痊愈,多少也都要落点残。
十二娘听闻此话倒没觉得什么,倒是唐连很是难过了一阵。
步德镇依山傍水,地势虽偏僻,景色却是清幽,最适合养病。只是哪儿也不能去,她的腿上了林先生特制的断续骨膏,一层层包扎起来,裹成个粽子样,外面还辅以木夹板,只能躺在床上,隔着青色的竹帘看外面的风景。
吃饭喝水都是在床上,做什么都不方便。
唐连看她不肯要自己帮忙,洗浴出恭都是趁自己不在下床跳来跳去地忙活,便又专门去请了附近的某家大嫂过来帮忙伺候。
“这下你可该走了?”十二娘看他为自己忙进忙出这许多日都不肯走,着实焦心,“再不走,就不好了。”
“我不放心——”唐连将她抱上木轮椅,推到外面晒太阳。
细碎日影从繁茂的榕树枝叶间透下来,洒在十二娘脸上,她的脸经林先生这些日的调理,浮肿已去,那些小红疙瘩也消散去大半,连阿芙在她右颊上所留的那道血痕也落了疤,只留浅浅一道粉痕。
她坐在轮椅上,浓密黑亮的一把乌发从脑后绕到胸口,日影在她细腻如白瓷的脸上染出一抹晕红,她轻抚那条上了木夹板的伤腿,乌浓眼睫低垂,唇角笑意隐约:“有什么不放心?你已经给我找了医生,还在担心什么?”
“我就是不放心。”唐连重复先前的话,执拗地不肯离去。
“你这样,我心里会不安的。”十二娘忧心忡忡道,“已经这许多日子了,相爷若知道……你怎么说?”
“好吧!我明日便走。”
“你已经说了很多个明日走了。我的腿会好,十三弟,我知道你担心什么,这地方偏僻的很,没什么人肯来,我不会再有危险。”
唐连道:“独峰山可是人迹罕至的地方,还不是给秦放歌找到了你。十二姐,你不要以为秦放歌是一个人,他的背后是镇北王,还有可能……是圣上。我们来这里,说不准就已被人盯上,又岂能掉以轻心?”
十二娘缄口不语,朝堂上的事她不大懂,但唐连所说并非没有可能。
秦放歌不是一个人,若不然也不会刚逃出牢笼便寻到她的藏身之所。
她怔怔看唐连半晌,忽然问:“相爷是不是有大麻烦?”
唐连微恍了下神,拍拍她的手背道:“别担心,相爷运筹帷幄,定能化险为夷,只要找得回圣上,不让他落到镇北王手里,就无人动得了相爷。”
“你说什么?”十二娘愕然,“找回圣上……你是说小皇帝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