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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清持面上含笑,她穿了一袭海棠红织金妆花褙子,下面配十八幅鲤鱼戏莲的湘裙,头上戴着赤金嵌宝衔珠大步摇,脸上涂着厚厚的胭脂。
意秾一直觉得曾经一起吟诗作画的小姑娘里,变化最大的便是杨清持了,杨清持之前一直以才女自诩,她出身不算顶高,却敢处处与沈意秐争才名儿,她自来不屑涂脂抹粉,穿着也多以青白二色为主,似是凡以雅致而论才不会污了她通身的高洁。如今却也是珠玉插满头了。
意秾笑道:“杨姐姐来了。”请杨清持在官帽椅上坐下,又命人端了新沏的茶来,自己执了一盏,轻轻抿了一口。
杨清持面上有些不大自在,暗自攥紧了帕子,扬起笑脸道:“能跟长公主讨盏茶喝,实在荣幸,回头儿我跟旁人说了,大家少不得还得羡慕我呢!”
意秾抬头看向她,淡淡一笑。
杨清持只觉得意秾虽然没说什么,但这一眼似将她心底的诡算都看穿了似的。昧着良心的事她并不常做,在家做姑娘时,为了博一个清高才名儿,寻常表姐妹或其她小娘子们挤兑于她,她也都只淡然一笑罢了。她常往成国公府去奉承季老夫人,季老夫人倒也厚待于她,给她说了门不错的亲事,是殷实人家的嫡子,因有季老夫人亲自保媒,那家对她也极上心,她原想着便这般嫁了,也是她的命数。但后来竟被她听得一两丝的风声,说宣和帝想将她配与大虞的二皇子,她心中便活络起来,或许她有造化当得上皇子妃也说不定!
倒底还是天不由人,她拒了季老夫人保的媒,而后又被二皇子拒绝,她娘跟她说,这世间的因果总是如此的,让她认命罢了。
她自懂事开始,便精心谋划自己的一生,她又岂是个能认命的?倒底还是让她无意间攀附上了文家……
她咬了咬嘴唇,文二姑娘那张温柔的笑面似印在了她的脑瓜仁儿上,虽温暖如春风,但却令她无端端的打颤。她见识过文二姑娘的手段,她头一次去文家拜见文二姑娘时,耳边听人说文二姑娘最是温厚端贵,她还以为是个菩萨面人儿,谁知她一进院门,便见两个婆子拖着一个浑身血淋淋的小丫头出去发卖。从她身边经过时,那个小丫头还勉力抬头看了她一眼,那个小丫头脸上也全是血迹,眼中的怨毒似能冲上天霄去,虽不是对她,她也生生的冒了一身冷汗。
这份初见的印象太过深刻,她自然不是个蠢的,后来也想明白这是文二姑娘送她的“见面大礼”,可她仍觉得文二姑娘瘆人。况且她在大虞是完全倚仗于文二姑娘的,文二姑娘交待的事情,她又如何敢不做?
短短的一瞬,杨清持脑中已掠过千万般心事,此时扬起笑容对意秾道:“我初到大虞来,只贴身带了几个丫鬟,满眼全是不相干的人。在这异乡,也只有长公主令我觉得亲切非常,早就想过来拜见长公主,但又怕扰了长公主清静,才一直没敢来。这回子是我夫君前些日子去了趟大梁,带了些咱们那儿特有的吃食来,我瞧了心里一则伤感,一则喜悦,便想着带来也给长公主尝尝。”
她身边的大丫头早伶俐的将描花攒金的食盒捧了上来,杨清持笑吟吟的道:“虽说不值什么,好歹也是一个念想。”
意秾命彤鱼亲手接了,含笑道:“杨姐姐还记着我,听闻杨姐姐前来,我心中实在欢喜,这盒子吃食,也是杨姐姐有心了。”她却并没有去拈那盒子里的小吃,而是笑道:“不过如今杨姐姐已经成家,是朱家人了,那一家子都是杨姐姐的亲人,又怎能满眼都是不相干的人呢?”
杨清持先是一怔,随后耳根子便有些发红,若是依着她以往的脾气,就该淡淡一笑,不再言声,才能显现她的品格儿来。但如今她是身不由己,只当没听出意秾言语间刻意的疏离来,依旧热情的笑道:“只要长公主喜欢,便是咱们的造化了。这回子我夫君自大梁回来,还带了我娘的亲笔信来,如今京里倒是发生了不少的趣文儿。”
她先拣着有趣儿的说,卫阁老家新娶的儿媳妇,才过门半月不到,便跟她青梅竹马的表哥私奔了,找回来梗着脖子不肯认错,说卫阁老的儿子不举,凭什么她不能找别的汉子。还有婆媳间闹矛盾大打出手的,宠妾灭妻最后全族覆灭的,种种不一而足。
意秾本不怠听这些琐碎,但见杨清持一桩桩讲的卖力,倒有些好笑,她娘给她写了信,难不成就是为了扯老婆舌头?又不想打断她,想听听她倒底最后要说什么。
果然,杨清持将大梁的趣文儿说了几件,便将话头儿转到了沈家身上,道:“秐妹妹也是可怜见儿的,她身子本就不好,赵羽又混闹,竟将她身边的大丫头之梅给……之梅也是个背主的,便顺水推舟跟了赵羽,当了姨娘了。秐妹妹一气之下,竟大病了一场,前几日已经咽了气了。”
前些日子凌氏给意秾的信中也提到了沈意秐的事,毕竟沈意秐仍是她的亲堂姐,但凌氏写信时,沈意秐尚未咽气,没承想才这几日便已经魂归黄泉了。
杨清持并不想多谈沈意秐,只是抛出来看一看意秾的神色罢了。当初沈意秐竟突然被宣和帝下旨赐给了赵羽,足让众人震惊了许久,若说这其中没有私密事,傻子也不能信!只是赵沈两家嘴都极严,竟是一丝风声没露。如今她悄悄瞧着意秾的脸色,见她只垂了眸,也看不出什么来。
她又清了清嗓子,装作不经意的模样,忽然喜道:“对了,还有一桩事我倒是忘了说,看我这记性!我娘说我表嫂生了个大胖小子,全家都高兴得了不得!我表哥欢喜坏了,都说抱孙不抱子,他可倒好,一有时间便过去抱儿子,将大家逗得直笑。”说着又去瞄意秾的神色,“我那表嫂也是个命好的,我表哥对她,可真是上了心的。”
意秾怔怔的听她说完,才想起来她的表哥表嫂是谁。
前尘往事,犹在眼前。她不由得一阵唏嘘,当初阮令嬴连起床都需人搀扶,众人谁不说她不是长寿之象,如今也能平平安安诞下子嗣,也是上天垂怜。又想起季恒如今连儿子都有了,她与他前生今世的纠葛,也算是得了一个真正的了结了。
杨清持见意秾神情怔忡,还以为是戳中了她的伤心处,暗道文二姑娘果然神算,知道意秾的症结在哪儿。便又按照文二姑娘教她的那番话儿道:“都说缘份二字最是令人捉摸不定的,可我却觉着人与人之间的缘份是上天早就定下的,轻易摧折不得。就说长公主与太子殿下吧,隔着千万里,竟也能凑成了一对儿结为夫妻,可见月老儿这红线拴得长,又结实。”
杨清持正说得顺溜,呷了口茶接着道:“还有二殿下,那般俊濯的人物,也就文二姑娘能配得上了,我初听闻他们二人已定亲的消息时,便觉得这世上只怕再没有比他们更般配的了!若再有什么狐媚子缠上来,也终是破坏人的姻缘,让人不耻,长公主说是也不是?”
意秾听了这话,才知道她今日来这一趟的缘故,本想装作淡然,但杨清持这话却生生挑破了她心底最不愿想、不耻提之事。她再与容铮两相喜欢,容铮也是早与文含芷定了亲事的,她终归是那搅人姻缘之辈,她自己都觉得难堪。
意秾脸上白了一白,道:“曾在大梁时杨姐姐是个鲜少多话之人,如今嫁过人,便果然不一样了,衣着打扮、言谈举止都令人刮目相看。”
杨清持如今的脸皮也比原先厚了,哪里会在乎这等不痛不痒的言辞,又见意秾并不接她的话,心里就得意起来,笑道:“听说二殿下临去豫西长廊之前,还特意去了文府一趟呢,文二姑娘喜欢养鹅,二殿下还送了文二姑娘一只白玉雕成的鹅儿,难得的是,那鹅儿的正头顶上竟有一抹殷红,这可不是巧极了么!这般巧色可是难遇。二殿下也真真儿是有心了,听得咱们都羡慕不已。”
意秾脸上仍噙着笑意,但心中却涌上一股莫然的滋味来。她是知道那只鹅的,有一回她与容锦在公主府的湖边看容锦养的鸳鸯,便说起王羲之爱鹅的典故来,恰那时容铮进来,听了个真切。后来她便听祝嬷嬷开她玩笑,说二殿下看重她,听她说起大白鹅竟真的寻了块白玉自己亲自执刀雕刻。
意秾见杨清持试探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眼中还含着明晃晃的笑意,她脑中却忽然冷静了下来,她不信容铮待她的情谊全是假的,但那只玉鹅的事,除了她与容铮身边的人知道,就再没有人知情了……
她看着杨清持,淡淡笑道:“也不知该赞杨姐姐还是文二姑娘?刺探消息这等事竟比暗、卫还手到擒来些。”
杨清持面上一僵,她倒是惊讶,方才明明已经见意秾白了小脸,不过才两息的功夫,她竟然就冷静了下来,也确实是个聪慧之人,只是可惜了。
杨清持的任务完成,她也不想多待,便起身告退了。
意秾坐在椅子上没动,东侧的月洞花窗外已是浓浓绿景,草木茂盛,清风掠过,便能听闻枝叶唰唰声响。
见她定定望着窗外,彤鱼便小声劝道:“姑娘,外面景色正好,要不咱们去外头转转吧。”
意秾点了点头,站起身,又道:“命人去庙里给三姐姐烧化些吧。”
彤鱼方才听闻沈意秐没了,心里也有些不大自在,虽说沈意秐是咎由自取,但人没了,再大的仇怨也散了些。听意秾如此吩咐,便应了声是,心里盘算着过会儿便打发个小厮去。
她则陪着意秾去园子里,如今天气虽热,但好在公主府内除了绿荫便是纱幔遮阳,倒也不觉得晒人。走到东侧的竹园时,只觉得凉风习习,竹林幽静,只闻竹叶沙沙,令人心旷神怡。
两人在竹园里坐了一会儿,方要起身时,见不远处有一个男子,穿着一身白色织金缂丝袍子,清俊儒雅,尊贵威仪。他由身边的侍卫扶着勉力从轮椅上站起来,似是用得力过大了些,他皱着眉,以巾帕掩口,猛地咳了起来。
旁边的侍卫立时递上水来,他挥手推开,目光透过竹林直直往意秾所在的方向望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