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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映月走在前头,小厮捧雪在她身边提着食盒。
一看这个样子,卫蘅就知道兰映月是经常出入和气堂的,她也不知道怎么了,眼泪一下就涌出了眼眶。
卫蘅自己也是惊讶万分,几乎是狼狈地与兰映月擦身而过,跑下了阶梯。
在东厢等候的客人已经走到了院中,看到一个穿着流月黄蝉翼纱裙的女子从阶梯上奔下来,她的裙摆在晚风里被吹起,飘袂如巫山神女之临风,那女子在见到他时,明显地吃了一惊,微微抬头,一滴眼泪恰好从她眼底滚落,像一颗珍珠一般,客人甚至几乎听见了珠落玉盘的声响。
传说东海有鲛人,鲛人落泪为珠,高赫当时读到时,置之一笑,如今才知原来真有落泪为珠,比珍珠更为珍贵。
高赫呆立当场,他几乎都没看清那女子的脸,只记得那双泪盈盈的眼睛,还有那一滴晶莹的泪珠。可她无疑是极美的,美得夜里出没的花妖一般,将他的三魂七魄都带走了。
“高大人。”陆湛唤了一声。
高赫这才回过神来。
“今日我也乏了,明日咱们再谈吧。”陆湛道。
高赫赧然,他今夜已经不知走神了多少次了,冲陆湛抱歉地抱拳作揖。高赫下得阶梯,又回望了一下和气堂,心里多少已经猜到刚才那女子的身份了。
必然是陆子澄的内眷,生得那般模样,应该就是他那位曾经有着上京第一美人之称的新夫人。
高赫只觉得怅惘,不知道那样的女子,新婚燕尔之际怎么会那样伤心。一时高赫又想起先才在院中看到的另一名女子,像是侍妾,不过庸脂俗粉之流,同她相比更是云泥之别。
“打听一下高彦林是怎么了。”陆湛吩咐引泉。高赫是新科进士,如今在大理寺观政,来见上峰而如此魂不守舍,陆湛不得不心存怀疑。
引泉道:“高大人进府的时候都还好好儿的,还说府里的水好,问小的是哪儿取的。”
有闲情问煮茶的水,自然没道理这样神不守舍。
陆湛看了一眼恍然大悟的引泉,只淡淡地道:“出去吧。”
引泉刚才着实出了一身冷汗,同时也觉得高赫实在是色胆包天,不过引泉也不是不能理解这位高大人,那样的天仙谁看了不失魂落魄,日思夜想啊。
引泉透过窗户往和气堂里看了看,自家三爷还坐在原地,一动也没动,说起来他也真佩服自己主子,这样的新奶奶,娶进门都半个多月了,也就新婚头三天才进过内院。
若是换了别的男人,恐怕连房门都不愿意出。引泉的眼前浮现出新奶奶的样子,然后又赶紧甩了甩头。这人和人不能比,引泉还从没见过这样一个从头发丝到鞋底儿都好看得迷人眼的美人,见了这样的美人才知道以前那些所谓的美人儿哪有资格叫美人啊,那身段,那柳腰……
且说回卫蘅,她从和气堂负起伤心地跑出去之后,也知道自己失态了,忙地用袖口拭了拭眼泪,平缓了一下心情才回到内院。
卫蘅走进兰藻堂时,忍不住往西跨院看了一眼,转头吩咐木鱼儿道:“看着点儿,看她什么时候回来。”
其实多半兰映月今夜是不会回来的了,卫蘅知道。
早晨卫蘅起床时,无声地看了木鱼儿一眼,木鱼儿轻轻摇了摇头。卫蘅咬了咬下唇,心里憋得慌,却也只能忍了。她以前瞧不上那些没办法笼络住男人的心就只会折腾妾氏的主母,可如今才知道这些女人的苦楚。
卫蘅心里烦闷,给老夫人请了安之后,就领了雪竹去园子里逛,转过花坞,上了梅岗,在赏静亭坐下,靠着亭柱望着鹤渊。
鹤渊里有一股活泉,汩汩的冒着水花,比别家的死水潭子就多了一股灵气。卫蘅抱着双膝,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发呆。
雪竹看着卫蘅,心里只觉得造化弄人,以前看自己主子,家世好,又生得美,品行才华无一不是上上之选,谁都以为她必将有个锦绣前程,哪知道姻缘上如此不顺。原以为嫁进陆家来,一切就会好,哪知道和在何家过的日子也差不多,或者说还不如何家自由自在呢。也难怪念珠儿和木鱼儿两个一说起嫁人就拼命摇头。
亭上主仆两人各有心思,岗下的竹林里却忽然传来了人声,声音不大,因为靠得太近,所以也居然能听清楚。
“你别这样说她,我瞧着三弟妹性子挺好的,三叔只是公务太忙了。”
这声音卫蘅一听就认出了是黄氏。
“再忙能忙得没有时间回自己院子,骗谁呢,还不就是嫌弃她?”这一个说话的却是文安县主朱惠。
“怎么会,三弟妹那样的品貌……”黄氏道。
“大嫂,你就是啥,卫蘅的品貌再好,也是和离过的,前头还是商人妇,怎么配得上三爷?何况她那副狐媚子样,指不定以前在杭州闹过什么丑事,她自己外家才容不得她呢。”朱惠道。
“断然不会,老祖宗不可能给三爷挑这样的人。”黄氏是个厚道的。
“大嫂你真是傻,我跟你说个秘密。”朱惠的声音忽然压低了,但是不知为何,此处的传音效果非常好,卫蘅和雪竹依然能听清。
“你以为老祖宗为何会挑卫蘅,大伯母又怎么会接受卫蘅的?这之前,老祖宗可是相看过不少人的。”朱惠的声音里有压抑的兴奋。
“我也是有些奇怪。”黄氏道。
“那是因为三爷私下跟老祖宗说,他膝下有两个哥儿就够了,怕继室进门对哥儿不好,所以要寻一个门第低的,又不能生的嫁进来。”朱惠几乎笑了起来。
卫蘅指甲已经嵌入了掌心,这些时日她虽然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但是绝没有想到答案会是这样的不堪。
“天哪,怎么会?!”黄氏惊讶地捂住了嘴。
“怎么不会?三爷多疼爱朗哥儿啊,朗哥儿生得好看又聪慧,前头三嫂走的时候三爷多伤心,在她灵堂里守了三日三夜都没合眼,为了她更是守足了一年,一个女人都没近身。三嫂怀朗哥儿的时候,给云岚开了脸,他怕三嫂主仆离心,心里难受,一直都没让云岚伺候过,兰映月想生个孩子,腿都等软了。”朱惠道。
黄氏轻叹了一下,“前头的三弟妹真是可惜了,她性子多和婉啊,总是温温柔柔的,声音也好听。三叔待她的确好,两个人从没红过脸,我记得那年七夕,三叔还买了素香堂新出的桂花胭脂送她,虽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可哪个男人能有这份心?后来她怀了朗哥儿,半夜想吃桂花糖,三叔恁是半夜敲开了张记的门就为了给她买一包桂花糖。”
“还有这事儿啊,夜里不是宵禁吗?”当时朱惠嫁进来的时候,杨顺都快生了,所以她并不知道这些事。
“所以才更加难得啊。”黄氏仿佛一脸向往的样子,“谁能想到三叔那样清冷的人,能那样疼媳妇,可惜天妒红颜,三弟妹去得太早了。”
“哎,人若能活成三嫂这样也不亏了,人去了,留下的哥儿,三爷为了怕他们受委屈,连卫蘅这样的人都肯娶,她一辈子也值了。”朱惠也叹道。
岗下的人声越来越远,卫蘅埋在膝盖里的头却一直没抬起来。
“少奶奶。”雪竹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良久才听见卫蘅的声音道:“让我一个人……”后面的话已经泣不成声,雪竹听了都伤心欲绝。
只可惜这里不是卫蘅的家,也不是她的安乐窝,便是哭也忌惮着被人听了去,卫蘅只能死死地咬住手指,泪流成河。
过了好久好久,雪竹才见卫蘅耸动的肩膀停了下来。
“姑娘,咱们回去告诉老太太,让她给你做主。”雪竹轻声道。
卫蘅在裤腿上擦了擦眼泪,这才抬起头看着雪竹,“不成的。”当时卫蘅就看出了其实老太太更希望她嫁给陈士安,而这条路也是卫蘅心甘情愿地选的,不同于上一次的亲事。
雪竹也知道这是不成的,跟着卫蘅低泣道:“难道就这样算了?”可是哪怕靖宁侯府权大势大,可也护不住卫蘅和离两次。
卫蘅收拾好泪水,站了起来望着岗下这片浓翠蔽日、静窈萦深的园子,幽幽地道:“事情并不一定有这样坏。”
雪竹不解。
卫蘅居然轻轻笑了出来,“咱们在高处,下头人远远就能看见,为何这两人说这种私密的话的时候恰好就能传入我耳朵里?”
雪竹是个直肠子的人,听了卫蘅的话这才绕过弯来,“可她们说这些给姑娘听,能有什么好处?”
能有什么好处?卫蘅轻轻地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雪竹表示没听懂。
卫蘅轻轻皱了皱眉,她隐约能猜到二房这背后的目的,只是心下觉得厌恶,不愿再往下想,“走吧,中午咱们做茶柑吃。”
雪竹见到此时又跟没事儿人一样的卫蘅,忍不住道:“姑娘既然猜到了是这些人背后恶意中伤,刚才为什么又哭得那样伤心?”
卫蘅顿了顿脚步,那些话虽然有真有假,但是陆湛做过的事却不会假,否则她随便查一下,她们岂不是就露馅儿了。
卫蘅听了又如何能不伤心,原来陆湛也有对人那样好的时候,在朗哥儿出生的时候,她都能想象出陆湛初见孩子时的欣喜和快慰。
卫蘅侧头看着雪竹,幽幽地道:“可是我还是要当面问个清楚。”
到晚上,陆湛依旧没回内院,但是门上李婆子的孙女儿南丫却去了西跨院。
檀香儿回来就跟卫蘅禀报道:“兰姨娘叫人煮了醒酒汤,这会儿正在换衣裳。”
卫蘅站起身道:“走吧。”
出门的时机选得非常好,正碰上兰映月提了食盒出了过厅,转入游廊,她看到院子里站在油纸伞下的卫蘅时,微微吃了一惊,踌躇了一下还是上前来问了安。
“是给三爷送醒酒汤吗?”卫蘅问。
“是,三爷今日应酬多喝了些,奴婢……”兰映月的话没说完就被卫蘅打断了。
“今日我替你送过去。”卫蘅道。木鱼儿闻言便伸手去接兰映月手里的食盒。
兰映月的手往旁边藏了藏,一步不让地抬头看着卫蘅道:“没有三爷的吩咐,谁都不能随意进出和气堂,先头的三奶奶也从没去过和气堂。”
卫蘅微微抬了抬眼皮打量起兰映月来,轻轻笑了笑道:“没有我的吩咐,你也不能随便进出兰藻院。”
说罢,卫蘅转身就走了。
兰映月再想往前走,却被院子里的粗使婆子拦下,她望着卫蘅的背影急急地道:“少奶奶,你不能这样。”
卫蘅就像是没听见一般,跨出了兰藻院。
念珠儿看着兰映月,慢慢地道:“兰姨娘请回吧,奉劝姨娘一句,认清楚自己的身份。”
兰映月握着食盒提梁的手都发白了,但也只能转身回了跨院。
一直跟在兰映月身边没出声的篆儿道:“姐姐别难过,该羞愧的是三奶奶,爷不理她,她就来跟姑娘争宠,真是叫人笑话。”
兰映月没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