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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番话虽然听起来颇有道理,但是也不是无懈可击,但是王承恩有意交好,自然不可能当面拆台,因此连连夸赞道:“好,好,状元公不仅才具惊人,更是菩萨心肠,咱家佩服,佩服!”
剩下的对话就没有太多营养了,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慢慢从皇极殿的西侧走过,穿右顺门,过建极殿,就来到了这赫赫有名的平台。
“平台召对”是明朝咨政制度,进行召对时群臣肃立,皇帝高居宝座之上,点名问答,点到名字的就跪在宝座前答话,若是皇帝恩准,则可以站着回答。但是从万历皇帝开始这项制度就名存实亡了,只有崇祯继位之后立意革新,又恢复了这项制度。
眼看两人过来,随侍的小太监拉长了声音高喊道:“新科状元柳旭觐见!”
崇祯皇帝已经坐在盘龙宝座上了,柳旭走过去慢慢拜倒,顺便不忘了观察一下崇祯皇帝的长相和他的宝座。
崇祯皇帝此刻还是个半大孩子,乌发星眸,看不出日后那副因为忧心国事而筋疲力竭、歇斯底里的模样,但是他的眉头上的肌肉凸起,显然是经常皱眉的,这说明他个性执拗,难以改变,这种人做个太平君主、仓库保管还可以,若是做乱世皇帝,只怕要害人害己。他的宝座用楠木制成,上面雕龙、髹金,呈“须弥座”式,为皇帝的御座。宝座上面有九条龙,龙头高高昂起,身体粗壮有力,爪牙尖锐迫人,让人觉得马上就要腾空而起,扑击而下,气势颇为雄壮。
“以前跟着朋友进故宫坐过龙椅,觉得感觉也就一般,不知道这明朝龙椅坐起来是什么滋味?”心里想着大逆不道的想法,柳旭推金山倒玉柱一般地拜倒:“学生柳旭拜见吾皇!”
“柳先生乃是世间大才,又于国家有大功,我久欲见您了,不必多礼,起来吧!”年轻的帝王似乎对柳旭非常好奇,他慷慨地允许柳旭起身回答,而这是臣子难得的殊荣。而他的称呼更是尊重,明代皇帝自称雅称曰“朕”,俗称曰“我”,对大臣则称“你每”“您”,而“先生”一词更是不得了,当年张居正势倾天下也不过是被称作“太岳先生”,由此可见崇祯皇帝对柳旭的重视。
果然,这话一出,旁边的王承恩和其他小太监看柳旭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区区一个皇帝新赐的状元,就能够被称作先生,看来这柳旭的前途远比自己想的要远大得多!
柳旭一愣,他没想到崇祯这哥们如此给面子,竟然连“先生”都用出来了,不过他从来都不是矫情的,更对皇帝没什么敬畏之心,所以直截了当地说:“谢陛下隆恩。”
“您远道而来,有何教我,何以利大明?”皇帝发问了,从他略带急切的语气来看,他对于找到一个治国良方非常心切,对于柳旭也寄寓了很大的希望。
柳旭哈哈一笑,也顾不得君前失仪,想来皇帝不会介意这一点点失礼,只听他斩钉截铁地大声说道:“吾皇何必曰利,但曰仁义而已!”
虽然柳旭没有直视皇帝的眼睛,目光稍稍向下,看着皇帝的鼻子嘴巴一块,但是他是能够感觉到他这话一出,皇帝的脸色理科就不好。毕竟孟子这一套虽然说起来好听,但是从来没有见人用孟子之道就能富国强兵的,因此他可以理解皇帝的不满。
不过这种不满本来就是他有意为之的,柳旭没等皇帝说话,立刻说道:“启禀吾皇,学生所谓之仁义,虽脱胎于孟子之仁义,却不同于孟子之仁义,不仅可以实际操作,而且成效迅速,五年之内,可以见效!”
“哦,先生快快说来!”这种欲扬先抑的说法果然取得了崇祯皇帝的好奇,他连连催促道:“今日奏对,只在你我二人之间,先生不要藏私,有什么治国之法快快拿出来!”
柳旭心中早就打好腹稿,因此说起话来从容不迫,没有任何磕绊:“启禀皇上,古今王者所求,无外乎一个‘富国强兵’之术,只是强兵易得,国富难求,皇上可知为何?”
“为何?”皇帝已经被柳旭吸引,身体坐在宝座上略略前倾,大声问道。
“陛下,学生斗胆问吾皇,这天下财富有数乎,无数乎?”
这个问题在明代还略显新颖,问的是社会总财富究竟有没有定数,究竟是越来越多,还是定额分配。按照传统的儒家观点,天下财富总是有数的,所以君王取多了,庶民就少了,大夫拿多了,下层就没了,但是崇祯皇帝似乎模模糊糊觉得那里有些不对,但是他薄弱的经济学知识又不足以支持他的深入思考,所以他皱眉思考了一会,没有所得,只是将目光投向柳旭:“我想了半天,觉得这天下的财富又有数,又没数,说有数,是因为税收重了自然小民受损,但是若是财富有数,为何这物价一直上涨?”
“陛下说得好!”柳旭先拍了皇帝一记马屁,随后说道:“天下财富无数,这是必然的!为何?这财货本就能自行滋生,学生家中有些家产,还做过放贷生意,譬如有人借了臣十两银子,他拿去做买卖,一年之后赚了二十两,到时候还给学生十三两,他自己还落下十七两!这是经商之利,而农民耕种、工匠制作、渔夫打鱼,也都是不断滋生,可见从个人角度,这财富是增长的——这个东西,学生叫他微观经济学。而农夫、商人、工匠这种实际生产粮食、财富、工具器物的,就是生产者;军人、学者、僧道这种不事生产的,就是非生产者!从宏观来看,三皇五帝时代,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人口稀疏,汉朝人口巅峰不过是四千万人,而我大明今日至少有二万万人口,若是财货不能增长,哪里来的财物给他们使用,哪里有衣服给他们遮体,哪里有金银供他们周转?所以说,这财货必然是增长的!”
“先生说得好,说得好!”皇帝连连点头,随即说道:“可是这又如何解释税收问题呢?”
“这个好说!譬如今日我收十一税,每十两银子取一两,只要百姓收入超过一两,就能剩下财物供养自己家人,若是剩下的财物足够,就能用来积攒,若是做生意的拿剩下的多买货物,工匠拿来多开工坊,农夫用来多买耕牛,农妇拿来多买织机,这收入就更加高了——这就叫做扩大再生产!若是时间久了,积累越来越多,自然收入越来越高,社会财富自然越来越多,这就是良性循环!”
“而税收的弊病在于,若是税收太高,农夫、商人、工匠交了税之后,剩下的钱不够养活自己和家人,又谈何扩大再生产?到时候说不得为了完税要卖儿卖女,卖房卖地,而这越卖生产越少,朝廷税收也就越少,自然是恶性循环!”
“既然如此,那为何我大明收入越来越低呢?朝廷税收并不算重,应该能给农民商人留下足够金钱,这却如何解释?”
柳旭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心说这自然是你祖宗朱元璋不懂经济学,把好好一个大明朝弄成了小农帝国,没有统一的中央银行,缺乏后勤财政统筹管理不说,还没有数量管理意识,连宋朝都大大不如——而偏偏这样的小农帝国赶上了海贸大爆发和工业革命时代,能不出乱子嘛!
不过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因为问题的症结不在于朝廷收多了,而在于士大夫缙绅们太贪了。但是柳旭眼下还不能和士大夫缙绅翻脸,所以这个问题怎么回答就颇费思量了。
“先生,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吗?”崇祯皇帝有些奇怪地询问。
“皇上,并非不好回答,而是不能回答!”柳旭一字一句地说。
“为何不能回答?”
“皇上欲富国乎?欲平安无恙乎?”柳旭抬起眼来,直视着崇祯的眼睛,高声叫道。
“放肆!”王承恩被柳旭的行为吓得魂飞魄散,他生怕崇祯一怒之下把柳旭拉出去砍了,先下手为强,跪下说道:“柳旭君前失仪,当处以廷杖之刑!”
柳旭没有说话,他直视着皇帝的眼睛,试图从这个悲剧的少年天子眼睛中看出一些端倪来,但是后者虽然年轻,却已经有了一些城府了,他的眸子深沉如深井,让柳旭看不出任何表情。
平台上的空气似乎凝固了,柳旭不说话,皇帝不说话,太监们跪在地上也不说话,所以世界都好像沉寂了一般。
柳旭不急着说话,他是不可能被砍头的,他若是挨了板子,只怕名声还要更高一层,所以他只是昂着头看着皇帝,一言不发。
皇帝剧烈地喘息了几下,似乎在他并不算长的生命里从来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这让他除了感觉被冒犯之外还有一种惊讶的感觉。少年天子沉默了一会,终于说话了:“王伴伴起来,朕不究他君前失仪之罪。”说着,他又看着柳旭,慢慢说:“先生这话究竟什么意思?”
柳旭哈哈大笑三声:“敢问皇上,这天下财富,究竟在谁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