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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拉回到贝克街的时候已经是下午近两点的光景了。
屋子里没有点灯,窗帘也被牢牢地拉着,光线很昏暗,客厅里只坐着郝德森太太一个人,孤独地织毛衣。见诺拉风尘仆仆地回来立刻直起身体,关切地询问,“噢小诺拉,你带给我们好消息了吗?”
“是的。”诺拉笑着回答,摊开手露出攥紧而有些皱巴巴的两英镑,“雇主预付的报酬。”
“哦上帝!”郝德森太太非常惊讶,“两英镑!”
“我很幸运,遇到了一个阔绰大方的老板,他愿意提前支付我的房租,前提是也许以后我得经常在休息日去工作。”诺拉解释道,然后递给她一张纸币,“这些够一个月的租金吗?”
“够了,当然够了。”郝德森怜爱地摸着她的头发,“我猜你也许没有用餐,想要尝尝我做的小松饼和红茶吗?”
“迫不及待了。”诺拉摸了摸肚子。
边吃着香脆的下午茶点心,诺拉扫视一圈,非常好奇,“福尔摩斯先生和华生都出去了吗?”
“有位警长来咨询夏洛克,夏洛克发现华生是军医,就把他一同带过去了。”郝德森太太继续织毛衣,温馨地和她聊着天,“夏洛克脾气古怪——噢你千万别说是我告诉的,他要么整天就呆在化验室里,要不就在屋子里发霉,不过他依然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
虽然有些埋怨,但语气分明是亲近和喜爱的。
诺拉擦了擦嘴边的碎屑,边喝红茶边点头,郝德森太太却忽然顿了顿,想起了什么,“你的房间我已经收拾好了,三楼最里边的那间。”她慈爱地笑了笑,“你这么漂亮的孩子,应该多去添置一些姑娘家的东西,寻一个年轻有钱的绅士……”
诺拉微笑,十九岁的年纪放在现代只不过还是个不成熟的孩子,但是在两百年前的伦敦早已是可以出嫁的姑娘,她不好反驳郝德森太太的好意,只能含糊道,“我明白……不过这事急不得,我可不想嫁给一个心浮气躁的年轻人。”
略有撒娇意味的话博得房东太太宽容的笑意,两个人正进行忘年之间的聊天,门忽然被打开了,冷气随着一个高昂清晰的声音吹了进来,“——在你看来也许是荒谬无比的,但实际上它们却非常有用,实用到这样的程度,甚至我就是靠它来挣得这份干酪和面包的。”
“那你是怎样靠它生活的呢?”华生略有调侃的声音。
“我有自己的职业,”咚咚上楼梯的声音,“我想全世界干我这个职业的恐怕只有我一个人——”
接下来的话在看到客厅里朝他望过来的两位女士时打住了,福尔摩斯在门口顿了一下脚步,随即礼节性地向郝德森太太和诺拉点了点头,将手里的大衣挂在门边的衣架上,不理会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在专属他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缓声道,“郝德森太太,我想我需要一份可口的下午茶。”
“你来晚了,夏洛克。”郝德森用不太明显的,幸灾乐祸的语气回答道,“小诺拉解决了它们。”
福尔摩斯不太愉悦地看向少女,对方露出一个无辜的微笑。
“下午好,诺拉。”华生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端起他剩下的茶水一口喝光,关心地询问,“你的工作寻找得如何?”
“非常顺利。”诺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现在是克利夫兰私人诊所的正式工,”顿了顿,她撇了一眼低头不知沉思什么的福尔摩斯,语气愈发轻快,“顺便说一句,我已经付清了房租。”
华生吃了一惊,却很为她感到高兴,“果然如此,我从不怀疑你的能力,从见到你第一面就如此感觉……”
诺拉微微一笑,转移了话题,“你们刚刚在谈论什么,似乎很有趣。”
华生果然马上被转移了注意力,他心里对诺拉从不以平庸的女性来定义,因此说话少了一些拘束,“我刚刚看了一份杂志上的文章,”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福尔摩斯,对方轻轻哼了一声,他眼里露出些许笑意,“一篇非常有趣的文章,它说:一个善于观察的人,如果能够对他接触的事物进行精确而系统的观察,他将会获得非常大的收货。作者甚至说一个人瞬息之间略过的表情,肌肉的每一处牵动甚至眼睛的每一次眨动,都可以推测出他内心深处的想法——”
他说完这一大段话,作出自己的评论,“确实非常突出,自有其精明独到的地方,但有些地方却也未免浅薄可笑。你觉得呢,诺拉?”
说实话他内心里并不太期待对方能够说出多么精彩斐然的回答,他更真实的用意不过是想要嘲讽福尔摩斯方才的谈论,却没想到那位不过二十岁的年轻女性只是微微顿了顿,挑高眉梢,直击要害,“那篇文章的名字是《生活宝鉴》?”
这下连福尔摩斯都抬起头来注视她,华生愣了愣,立刻问道,“你是……”
诺拉指了指茶几上摊开的一本杂志,那一页正好叙述了华生刚才所讲的那一长段话,“用餐的时间,我不小心看到了,的确是篇很有意思的文章。”
“哦?”福尔摩斯开口了,他似乎也起了一些兴致,微微坐直了身体,灰色犀利的眼睛注视她,似乎很好奇她会怎样回答他的问题,“那么诺拉小姐又是怎样看待作者的想法?”
诺拉丝毫不在这样的目光下有所退缩,她将垂落的发丝挽到耳后,镇定地说道,“我认为,这位作者的论调的确独到而且具有见地,有七分的道理,但在我看来也有高弹论调的意味。”福尔摩斯眉梢轻轻一动,诺拉注意到他的情绪变化,弯起嘴唇微笑,“通过人的表情,动作,神态来观察内心的确是有依据的,但我认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精确而系统的观察’——”
见福尔摩斯和华生都不自觉集中注意力仔细听她的讲述,诺拉放缓了声音,“就像你很难指望一个渔夫能够认同音乐家手下的钢琴曲能够为他带来愉悦和财富,一个人是否能够通过面部表情来推测出对方心里的想法,除了需要敏锐的观察力,出生,职业和立场也是不能忽视的东西。”
诺拉犯了职业病,为了确保她所说的真实性和可行性,她举例道,“比如那一副著名的画作蒙娜丽莎的微笑,在画家的眼里,蒙娜丽莎的微笑富有艺术和宗教的光辉,医生却会去推测也许她怀孕了只因为她表情满意,皮肤鲜嫩而且双手放于腹部;研究哲学的教授细心观察了这幅画数年,最后得出结论她的微笑包含数种情绪,包括高兴,厌恶,恐惧甚至愤怒……他们观察得来的结论,因为各自的职业想法和用途而截然不同,却极少有人会去推测蒙娜丽莎内心的想法。”
她说完,顿了顿,歪过头观察对方的神态,“我说清楚了吗?”
华生猛然回过神,眼睛亮晶晶的,叹道,“如果我不是在街道上遇见衣衫褴褛的你,也许我会认为你毕业于牛津大学——”说到这里他似乎发觉自己刚戳到对方的痛处,脸上微微尴尬,“我的意思是,很少见到诺拉这样富有才华的女士……”
“你见过‘蒙娜丽莎的微笑’?”福尔摩斯忽然问。
诺拉脸上的微笑略略一僵,继而镇定地回答,“我的亲戚有一位是古董商,他从小就喜欢和我讲一些艺术上的见闻。”
这一句回答暂时挑不出遗漏,福尔摩斯眨了眨眼睛,灰色的眼眸里审视意味却更浓重了。
“很新奇的见解。”福尔摩斯如此评价,“在批评家眼里,世界上最顶级的才能就是对语言的掌控力,而诺拉小姐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这句话里听不出是赞扬还是嘲讽,华生小心翼翼地观察两人的表情,福尔摩斯和诺拉都互相注视对方,彼此倒有些针锋相对的意味。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虽然和福尔摩斯以及诺拉接触时间都不长,但无疑两个人都是极具才华和特长的,这样的人难道不是应该惺惺相惜吗,如今的局面却让他莫名搞不懂了。
“咳咳。”郝德森太太和事佬打破了沉默,提醒道,“有人敲门,亲爱的。”
华生立刻迫不及待地站起来,企图以此缓和气氛,“我去开门。”
敲门的是一位体格健壮衣着平平的男人,他手里拿着一个蓝色大信封,声音低沉浑厚地传到了楼上,“给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的信。”
华生道谢,接过信,然后递给福尔摩斯。侦探先生这才收回目光,懒洋洋地拆开信封,极快地扫视一个来回,接着传给华生,“看看这个,格莱森写的信。”
经过一天的接触,他和华生之间的关系倒是亲近了不少。
华生仔细看了一遍,不禁低呼,“这太可怕了!”
“又是新案子吗,夏洛克?”郝德森太太问。
“昨夜劳瑞斯顿花园街发生了一起命案,”华生摸着脸颊喃喃,“衣着整齐,屋子里有血迹,但是身体上却没有任何伤痕……真是太奇怪了。”
福尔摩斯看过信却不慌不忙地点着了一个烟斗,无视旁边郝德森太太的低声抱怨,吐了一口烟,接着声音清晰,滔滔不绝地说道,“格莱森在伦敦警察厅也是首屈一指的人物,和雷斯垂德都是那群蠢货的佼佼者,还算眼疾手快机警干练,但过于保守。谁都知道他们彼此间勾心斗角,多猜善妒比得上可笑的妇人——”说到这里,他看到诺拉脸上若有若无的微笑,顿了顿,“恩——如果他们两个人一起侦查这个案子,我敢保证每天我们都会有许多可笑的谈资。”
“如果不是实在找不出线索,格莱森是绝不情愿请教‘咨询侦探’的。”福尔摩斯站起身来,穿上才脱下不久的大衣,正准备出门,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在原地站了几秒似乎在思考,最后做了一个决定,“您愿意一起来看看这个案子吗?”
“我?”华生指了指自己。
“是的,专业的医学知识也许对案子有帮助。”福尔摩斯说,目光移到正低头降低存在感的诺拉身上,“那么你呢,诺拉小姐?”
她一愣,完全没想到福尔摩斯会喊上她,微微睁大眼,“我?”和华生一模一样的回答。
“即使你是一位女性,但很显然你拥有那些只会涂脂抹粉的香包们没有的、珍贵的学问,并且听说你在克利夫兰私人诊所当助手。”福尔摩斯提高了声音,一本正经,“我迫不及待需要知道一件凶杀案在一位知识渊博的女性眼中会得到怎样‘精确而系统’的分析,如果你愿意的话。”
福尔摩斯虽然不喜欢女人,确切地说,是不喜欢女人身上优柔寡断无知愚蠢却又爱出风头的那一面,但很显然这位身世可疑的诺拉小姐罕见地并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他虽然傲慢脾气古怪,却尊重好学且见解独到的人,最重要的是,她似乎广为涉猎一些他并不了解的领域。
一切对破案有帮助的人和事都会得到他的虚心请教。
诺拉直视他的眼睛,那双灰蓝色的眸子里并无调侃意味,她确定对方不是在恶作剧或者开玩笑,思考半晌,最终接受了他的提议,笑道,“如果警察愿意放一位女士进去的话——当然愿意,福尔摩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