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乱花渐欲迷人眼

林笛儿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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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光在窗格间,如超载的重车般一站一站缓慢经过。卓绍华不知道自己看了多少次表,当时针指向下午五点时,他几乎是如释重负。对于他的准时下班,秦一铭一点也不意外。实际上,他也盼着早点回去,看看新出炉的诸老师是否完好。

    车一驶进军区大院,吴佐跑了过来,脸上的神情很古怪。“诸老师回来没有?”秦一铭问道。

    吴佐挠挠头,看看首长,支支吾吾的。卓绍华步子一紧,直奔后院。唐嫂听到脚步声,从厨房里探出个头:“帆帆妈妈回来了,在帆帆屋里呢!不知怎么回事,衣服和上班时不一样了,人垂头丧气的,问她也不说话。”

    卓绍华转身上楼,还没到帆帆房前,就听到摩托车的疾驰声。他推开门,诸航歪在床上打手机游戏,音量放得很大,身上不知是谁的衣服,胸前一大块汗渍。帆帆端坐在桌边写毛笔字,写一行,看一眼诸航。

    “别影响帆帆写字,咱们去书房玩!”卓绍华欠身按下游戏暂停键,拉住诸航的手。

    诸航一把甩开,狠狠瞪了卓绍华一眼,不过,人倒是出来了。身后的帆帆轻轻叹了口气,不知是出于解脱还是出于担忧。

    “首长,我很讨厌你。”不等卓绍华发问,诸航先发制人,“拜托你以后下达任务时,站在我的角度考虑考虑。像这次,我都没有教师证,你就让我直接上岗。你不要插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说这是特殊情况,不需要那些条条框框。我同意,那么你也让我培训下啊。你太高看我了,我真没那么厉害。我往讲台上一站,一看就是个走后门进去的。”

    脸,丢大了。当着二百号同学,还有校领导们,被大校长训得狗血淋头。那时,真的想死。校长问她到底是专业课老师还是体育老师,还是她想德智体全面发展,很多人都不厚道地在笑。她在宁大是迅速走红。在地铁站遇到几个学生,在她身后指指点点。她回过头瞪过去,她们连忙假装在看站牌。

    庆幸的是,她没输给那个叫冯坚的高壮男生。这样,下节课,那帮学生应该能乖一点的。但是,校长命令她在下节课前要听满十节大课。这就意味着后面几天,她要像学生一样到处找教室,抢位子。

    “我们确实是走后门进的啊!”卓绍华很坦然,“后门怎么了,它开着,不就是为了让人进出,不然要它干吗?”

    诸航觉得自己快疯了:“人家知道我是部队转业的,突然空降宁大,宁大又刚好出了人质事件,我课又上得乱七八糟,这不等于在我脑门上贴了字条,所有人都知我是个假冒伪劣产品。你让我还怎么查事件,人家本来就在暗,现在不是在防我了,估计哪天就把我给灭了。”

    “不说你在部队工作过,你以为人家就查不出来?你要是表现得非常称职、完美,这不就等于告诉别人你是有备而来?如果我是那个隐在黑暗里的卧底,你今天所有的表现会让我阵脚大乱、如坠云雾。诸航,你没有搞砸任务,实际上,你的表现非常好。”

    “这不是安慰?”

    “不是,是就事论事。你不需要刻意表现什么,本色出演就好。”卓绍华温柔地摸摸诸航的脸,不知这孩子今天遇着什么事了,反应这么大。

    “说得很轻巧,出丑的人又不是你。”诸航避开了,也许那是首长的深意,可是篮球场上的一幕太不堪回首。耻辱,岁月抹不去的耻辱,等于在她脑门上刻了个红字。

    这一天注定是不能平静了,晚饭前,欧灿打来电话。首长在书房里,诸航在客厅,都能听到欧灿暴怒的嘶吼声。

    她应邀参加一个国际儿童组织的活动,活动在儿童剧场举办。结束时,她和参加活动的几人步出会场,在门口看到晏南飞抱着恋儿在等着看一部儿童音乐剧。她以为自己想恋儿想到出现了幻觉,直到恋儿扑上来叫她奶奶。

    “我到底是不是你妈,是不是恋儿的奶奶,为什么恋儿来北京,我不知道?”欧灿眼睛长在头顶,很少有人能入她的眼,而恋儿是她心目中如天使一般的存在,她是恋儿的“二十四孝奶奶”。

    卓绍华把话筒侧了侧,温言道:“恋儿刚去北京没几天,和外公待几日,就去您那了。”

    “我没法跟你和诸航争,难道我还比不上那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外公吗?”欧灿越说越火大。以前,晏南飞叫她一声大嫂,礼节什么的都很到位,现在和卓阳分开了,他看着她,毫不掩饰的疏离与冷漠。她和恋儿还在说着话,他就强行把恋儿给抱走了。恋儿趴在他肩头上,朝她小手直挥,她的眼泪好悬没掉下来。

    “妈妈说什么呢,谁都不能代替谁的。爸爸最近怎样?”他试图转个话题,欧灿却不依不饶:“告诉你卓绍华,明天我要是看不到恋儿,我就打上晏南飞家门。”

    挂了电话,卓绍华直捏额头,扭头对上诸航的目光,苦笑道:“生恋儿时,怎么不一肚子生两个呢,那样一家一个,都好!”

    “那我姐呢?”

    卓绍华看着在沙发上看书的帆帆:“帆帆给她,平均分配!”

    帆帆默默低下眼帘,看自己的《论语》。《论语?为政》:“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瘦哉?人焉瘦哉?”这句话的意思是好像每一个人做的事都差不多,求学、工作、吃饭、睡觉,可是每个人的人生却是千差万别。你想了解一个人,不能武断地凭几句话几件事就认定一个人。你不仅要听其言,还要观其行,而观其行不单在于结果,更要注意动态的过程。

    妈妈今天看上去好像很沮丧、很焦躁,甚至很像是个逃兵,他知道那不过是妈妈对自己要求高,一时急于求成罢了。妈妈才不会退缩呢,她只是还没有找到适合她的方式。爸爸轻声细语地宽慰着妈妈,像是一切都被他牢牢地掌控着,其实爸爸心里也很紧张,今天上楼时,有两步爸爸是一脚跨了两个台阶。

    诸航听的第二节大课,就是栾逍的心理健康辅导课。他的课没有学分考核,来的学生却很多,气氛也很活跃。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思影博士坐在她的旁边,不知是出于友情支持,还是她的心理出现了异常。

    课还没开始,诸航就要被一种感觉彻底淹没了。思影博士不知喷了什么香水,一闻到,脑神经立即想到香橙、柠檬、佛手柑、铃兰和金银花,周围是充满生机的绿叶,花丛中有饱满诱人的果实,带着洋梨的一丝甜蜜。

    “闻出来了?”思影博士的神情像阳光里睡足了午觉的猫,懒懒的,高贵的。

    诸航摇头,很想换个位子。

    “这就是传说中的‘控男’。It’sbetterinthedark.”顾思影幽幽地拖长着尾音,看向正在步向讲台的栾逍。

    栾逍穿得很学院范儿,白衬衫,卡其色长裤,无框眼镜,讲课时看上去比平时高深莫测很多。他讲了情商和智商的区别,这个话题本身就接地气,学生的讨论很积极。智商是由先天决定的,情商却是靠后天的培养。智商高的人,以后的成就却不一定大;而情商的高低却和成就成正比。学生们听得头一点一点的。他还给学生做了一个心理测试,大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布满圆点的帘子,他让大家来回答看到了什么。有人说就是一面静止的帘子,有人说帘子上的圆点在缓慢转动。

    诸航揉揉眼睛,她怎么看的是帘子上面的圆点在飞速转动呢?

    栾逍示意大家安静,说这项测试也是A国测试犯人是否犯罪的一项心理测试。正常人看到的圆点是不动或者十分缓慢地转动。而犯罪分子看到的圆点则是在飞速旋转,那是因为犯罪分子做贼心虚,心理压力过大,导致心理失衡。

    诸航在下面惊出了一身的冷汗,难道她内心里是一个潜藏的犯罪分子?

    两节课加上中间的休息时间,总共105分钟,思影博士专注地看了栾逍100分钟。剩下的时间里,她问了诸航一个问题:“你和王琦是怎么认识的?”

    诸航一愣,委婉道:“在一个饭局上见过一次面。”

    “我最讨厌那种男人,大男人办公桌上摆个小镜子,有事没事照来照去,男不男,女不女。”

    思影博士神情轻蔑,好像王琦就坐在她面前。

    诸航随口问道:“那你喜欢哪种男人?”

    思影博士目光灼灼地看着前方,栾逍在收拾教案,身边围了一堆的学生。下堂课,他预告将和学生一起探讨微表情。要不是在536遇见过他,诸航打死也不会相信他这个老师和她一样是走后门进来的。不过,他比她有优势,本身就是心理学硕士,也算专业对口。

    “栾老师很神秘,也很有魅力,如果做他的女朋友,什么都被他看得透透的,好像整个人被脱光了衣服,无所遁形。这样好吗?”思影博士有些犹豫,虚心地向诸航求教。

    诸航玩世不恭地撇了下嘴角:“他做你男朋友的话,迟早有一天也会在你面前脱光衣服,同样无所遁形,你一点也不吃亏。”

    思影博士倏然屏住呼吸,抓住诸航的手不禁用了些力:“诸老师也看出了栾老师对我有特别的想法,是不是?”

    诸航叹服,栾老师征服的不只是学生,他连灭绝师太也一网打尽了。

    “但是我不相信婚姻。”思影博士站起来,和诸航一块往外走,眼角的余光一直留意着栾逍,“结婚这个事儿会把很多东西都固定下来,把很多充满想象力的事变成一套程序,把本来该由对方主动作出的爱的奉献变成一种简单的劳动义务。总之,一张结婚证把按需分配的共产主义变成了万恶的让人不能忍受的压迫与被压迫。”

    “我觉得结婚不是这么功利。结婚让你感觉到在这世界上,无论你遇着什么,都有一个人和你共同面对。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有很多事,只有两个人才能做。”诸航用手遮住额头,阳光照在走廊的玻璃窗上,有点反光。

    “你没有结过婚,才会说得这么天真。如果你结婚了……”

    诸航停下脚步:“我结婚七年了。”

    思影博士吃惊地捂住嘴巴:“怎么可能,你看上去……不大。”很多人形容女军人英姿飒爽,在她看来,那不过是对男人婆的另一种演绎法。哪个男人没长眼睛,愿意娶个男人婆回家?像她这样,高学历,女人味十足,却还待字闺中,真是好没天理。

    “我结婚早,没办法,怀孕了。”诸航难得脸红了。

    思影博士立刻脑补出所有的情节:诸航用枪逼迫了那个男人,然后怀孕,出于责任感,男人不得不和诸航结婚。“你老公现在……还好吗?”

    诸航气愤道:“不要提他。”

    看,强扭的瓜就是不甜,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思影博士心情飞扬如歌,看着栾逍突破了重围,追了上来。“在聊什么呢?”

    “聊诸老师的婚姻。”看到栾逍,思影博士微微一低头,亭亭站立,如路边摇曳生姿的一棵女贞树。

    “诸老师结婚了?”栾逍把书夹在腋下,扭头看诸航。不知怎么,一看到她脸上两道紧锁的秀眉,他就忍俊不禁。可惜那天他没看到诸航在篮球场的英姿,据说输的那个男生睡了两天都没缓过来。听学生们绘声绘色地说诸航球打得是何等漂亮,简直令男生自惭形秽,又说被校长训斥的诸老师有多可爱,小表情又无辜又不服,拳头握得紧紧的,像是要打架。

    “七年了。”思影博士的语气绝对是幸灾乐祸,她对诸老师的另一半表示诚挚的同情,“我觉得她像在讲故事,栾老师相信吗?”

    栾逍咳嗽一声,掩饰住笑意。

    “栾老师呢,有女朋友吗?”思影博士鼓起勇气问,诸航也扬起脸等着答案。

    在一些不着边的影视剧中,都会把狙击手描写成冷酷而又神秘的男子,他们的心中藏有一个浪漫而又传奇的故事。故事的女主角,要么是年少时带给他们温暖、甜蜜的小女生,却不幸早逝,要么是和他们搭档的同伴,在执行任务时替他们挡了子弹,这样,他们就一直孤苦而又冷傲地活着,所有的热情都留在回忆里。事实上是,狙击手根本没机会接触到女性,大部分的婚姻都是靠家人搞定,毫无浪漫可言。

    但是栾逍拒绝这样的方式,他宁可孤单一辈子,也不愿让爱情像执行任务,事前详细地计划,周密地安排,事情发生的过程中,无论什么状况发生,都可以冷静地应对。爱情就是一场毫无准备的邂逅,如同奇迹。

    这是一个奇迹吗?

    “我也结婚多年了。”栾逍喜欢这个答案,远离是非,很安全。

    思影博士脸上的表情很精彩,如同被打翻的调色板,一块巨石在她心里碎了,她被震得七零八落,整个人都不完整了,她实在无法装作没事人一般,丢下一句“我有事先走”,就急匆匆遁了。这世界怎么了,不是说有很多剩男剩女,怎么到最后,剩下的只有自己呢?

    诸航朝栾逍耸耸肩,栾逍扶了扶眼镜,两个人相视而笑。

    “诸老师,我们又见面了。”这是在宁大,两个人第一次私底下相处。他不是用栾逍老师的礼貌口吻,而是以在536共同工作过的一种会意的暗语。栾逍看看四周,黄昏的微风拂过植满香樟树的树林,青砖铺就的小径蜿蜒向前,路边盛开着大蓬的紫色的、黄色的菊花。“我很意外。”也很开心。

    学生一食堂外面有一个大大的布告栏,谁捡到了饭卡、钥匙,谁有二手自行车出售,谁想长假内结伴出去玩,都在上面贴个告示。礼堂和演讲厅有什么活动,周末时,学校影院放映什么电影,也会早早在上面公布。大家都习惯了,饭后到布告栏瞅一眼。

    栾逍很少经过这里,周五早晨,他特地绕了过来。粉红色的公告贴在布告栏最醒目的位置:周五第三堂,在计算机系B教学楼第三阶梯教室,诸航老师的《计算机时代的利与弊》举行公开课,欢迎全校师生去观摩。

    这是诸航的第二节课,栾逍不知大校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作为一所综合大学的管理者,这样的决定肯定有特别的理由,绝对不会是因为诸航与学生在课上嬉闹而变相严惩。有可能他是在检验诸航听了十节大课后的成果。但是,诸航能应付得了吗?

    诸航看上去不是很紧张,和栾逍打招呼时,还俏皮地挤了挤眼睛。思影博士大惊小怪地进来,她刚去邮箱取报纸和信件。“诸老师,有人给你送花了。这花叫什么名?”

    “蓝色鸢尾!”诸航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蓝色是一种迷幻的色彩,看太久,眼睛会有短暂的盲区。

    “对!是你老公送的?”思影博士翻弄着花束,看到里面有一张心形的卡片。她正要取出,诸航一把抢过。

    “Wing,allthebeat!”打印的五号字,没有落款。诸航的耳边像刮过一阵风,刺骨,寒冷。看似一句最简单、最普通的鼓励,她却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可是,怎么可能?他和她,早已如两座山,隔海遥望,永远不会相见,永远不会有哪怕是细微如发丝一般的关联。

    如果不是他,又会是谁?诸航呆住了。

    “诸老师?”

    眼前站着栾逍,手里端着一杯水。“一会儿公开课要讲很多话,多喝点水。”栾逍不着痕迹地扫视了下花束,卡片被诸航揣进了口袋。

    “谢谢!”诸航努力扯出一丝笑。

    “送花的人是谁?”思影博士不放弃地追问,竟然有人送花给诸航,还是这么神秘的花。“如果不是你的老公,那一定也是你的爱慕者。”

    “曾经的同事。”呵呵,同事……

    “你同事真够体贴。”思影博士酸溜溜地转身而去,顺便睇了下栾逍。她心情很不好,看栾逍的目光都是幽怨的,思影博士心情不好,就爱折磨她的硕士生们。栾逍看到她的硕士生们这两天都是一脸菜色。

    “一会儿就要去教室了。”栾逍看上去有多平静,心里就有多汹涌澎湃。他离开536那天,诸航送给束大校的就是一盆蓝色鸢尾,两人还说起梵高什么的。诸航应该很喜欢这花,这么了解她的人不是她老公,会是谁?卡片上写了什么,诸航的脸色都发白了,牙齿把嘴唇咬出了印痕。

    诸航点点头,她把花随意地放在窗台上。看了下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公开课就要开始了。

    “你……没问题吧?”栾逍看看诸航,还是多问了一句。

    “有!”诸航深呼吸,再深呼吸。

    栾逍不知该说什么,安慰、鼓励,像战友与战友一般,上前拍拍肩……好像都不行。

    诸航突地“啊”地大吼一声,朝空中挥了挥拳,破釜沉舟道:“不过,我不会退却的,放马过来吧!”

    公告发挥了功效,偌大的阶梯教室里人头攒动,外面的走廊也是挤得水泄不通。诸航有自知之明,这绝对和她的个人魅力无关。今天来的人百分之九十五是来看戏的。

    冯坚仍然坐在第一排,从诸航进来,他就鼓着双颊,提醒诸航他还在郁闷中。诸航讥笑,真是个输不起的人。

    最后一排坐的是校领导,大校长在中间,众星捧月似的。栾逍双臂环抱,倚在后门,像个不经意经过的路人。

    按照诸航的要求,所有的学生都带着个人笔记本电脑到课,她无偿提供WIFI信号。确定大家都连接上后,诸航嘴巴歪了歪,笑了。

    她没有开场白,直接请大家安静。“下面,我给你们一分钟,把你们认为自己最隐私的东西藏在最安全的地方,清理干净你们曾经浏览过的特别网站。现在倒计时开始,59,58,57……”

    学生们面面相觑,没敢迟疑。听课的老师也是相互交换着疑惑的眼神,走廊上听课的学生尽力伸长了脖子,生怕错过精彩的一幕。

    随着诸航的话音一落,她十指翻飞,在键盘上快速地敲打。大屏幕亮了,跳出一张身着三点式的女子照片,还没看清,又闪过一封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笺,接着,是某外文情色网站、淘宝网站流水式的账单、朋友圈的聊天记录……速度之快,令人目不暇接,但是在座的学生个个目瞪口呆,冷汗涔涔。

    “不要担心,除了你和我,没人知道刚才那几幅截图属于谁。我尊重别人的隐私,无意窥探。小伙伴们,不要以为网络很迷人,它像一个没有地域限制、没有时间限制、无须考虑成本的戏剧舞台,你随时上场,随时下场,随时可以消失得无影无踪。你错了,只要你来过,即使大雪覆盖住整个世界,这里还是会留下你的痕迹。网络是虚拟的,可是它比现实世界诚实。你一旦沉迷,它会以重力加速度让你摔得粉身碎骨。奥威尔在《1984》里写道:你没法知道某时某刻你的言行是否处在被监视之下,你只能想象思想警察会以怎样的频率、怎样的线路接通某个人的线路,他们很有可能一刻不停地监视着所有人的线路。可以肯定,只要他们想,他们可以在任何时候接上你的线路。这就是计算机时代的弊。”

    “但是,我还是很喜欢这个时代。计算机时代的伟大之处在于,即使政府和企业掌握了绝大多数权力,只要有了计算机,个人也能拥有不可小觑的力量。比如……”诸航按下几个键,大屏幕上出现了一个付费的视频网站。不过是眨眼间,她就破解了网站的验证码,几乎是大摇大摆地进去了。

    “老师,你这是在犯罪。”冯坚死命地托住下巴,他害怕一不下心,它就会砸到地上。

    “对,计算机的发明就是把双刃剑,它可以造福人类,也可以被人利用,从而令人沦陷。主要看你是否存在理智,是否会自我束缚。刚才这个付费视频网站是我的一个用户,他们请我破解了他们的付费系统,然后我重新为他们增强了系统,原先破解密码需要一天,现在要用200天。你会为看一部电影,埋头200天去破一个密码吗?”

    “老师,你还会别的吗?”

    “当然,谁敢凭一招半式就行走江湖。”

    “老师,你是黑客吗?”

    “黑客很了不起吗?其实我更擅长编写游戏,在下不才,网络上为女白领们所青睐的《俪人行》和深受全家人喜欢的《鸭妈妈寻子记》都是我曾经的作品,我最近想写一个《麻辣教师独霸天下》的游戏,如果我估计得不错,火力会非常得猛。”呵呵,她冷笑、狞笑。

    哪里吹过来的一阵寒风,学生们不约而同打了个寒战。“老师,你不太像一个军人。”

    “我也觉得我更适合校园,所以我来宁大啦!以后,我们要相亲相爱哦!”她意有所指地朝下面挤了下眼睛。

    “老师,那个闯进实验室的劫匪是不是也像这样进入了实验系统?”听课的学生看向诸航的眼神,从漫不经心到聚精会神,从看戏到投入再到崇拜、畏惧,一个个都像魔化了。

    “欲知后事如何,下节课分解。”下巴一抬,俏眸微挑,那小眼神是毫不修饰的挑衅、宣战。

    大校长饱经沧桑的面容不易察觉地痉挛了,站在门口的栾逍仍然一派斯文,如果你细心观察,就会发现他镜片后的双眸深邃如夜空中明亮的星光。

    借用网友们最接地气的方式来评论这堂公开课——全程无尿点,虽然诸航讲得没什么条理,课件做得也一般,但生生把一节课上成了现场版的《黑客帝国》。学生们评价诸老师酷得无边无际,后排的校领导和同行们,则觉得以后遇到诸老师,还是避着点,能不得罪尽量不得罪。大校长绕着阶梯教室走了两圈,对教务处处长说:“有没有再大点的教室?”

    教务处长回道:“只有报告厅了。”

    大校长点点头:“诸老师的下节课估计要挪去报告厅上了,不然会发生踩踏事件的。”

    教务处长有点愁:“诸老师这种上课方式……”他实在无法苟同。

    大校长语重心长道:“学校不能永远做象牙塔,有时候得把塔门开开,让学生看看外面的世界。”

    思影博士则很不屑,男人婆就是男人婆,上个课都杀气腾腾的。但她是位优雅而又高贵的女士,还是向诸航表示了祝贺,祝贺她终于顺利地上完了一节公开课。“课讲得精彩或枯燥,和个人的水平、魅力有关,能完整地上完一堂课,是一个老师起码的素质。从诸老师今天的表现来看,勉强算及格,起码今天没把学生拉去篮球场操练。”

    和诸航一个办公室的两位老师脸色有点难看,这人到底是夸人还是在讽刺人啊!诸航却不在意,她感觉今天这课不仅顺利,还很解恨,从今往后,看谁还敢小瞧她,连喝了两大杯水,她心头的激动才勉强压下去点儿。

    “晚上我们几个一块吃个饭吧,欢迎诸老师加入我们的行列。”一直安静地站在一边的栾逍开了口。

    思影博士双眼像扇半开半关的窗,腾地一下开到最大,眼珠有种奇异的色泽,绝对不是黑色的,黑褐色中泛着蓝色的薄翳。

    “你的眼睛?”诸航脱口问道,昨天她记得思影博士的眼睛是琥珀色的。

    思影博士脑门上出现三条黑线,低声道:“你不知道世界上有种东西叫美瞳吗?”

    诸航还真不知道,不过,从字面上揣摩,估计和隐形眼镜差不多,只是多了点颜色。“我真的很爱高科技。”思影博士由衷地感叹。

    和诸航同办公室的两位老师都已人过中年,笑着说和栾逍他们年龄差距太大,有代沟,玩不到一块,晚上就不去了。“那我们三个人就吃个简餐什么的吧,晚了就没地铁了。”不知道首长今晚会不会加班,虽然帆帆很独立、很懂事,但诸航还是想晚上陪他一会儿,哪怕就是说几句话。

    “没事,我开车送你。”栾逍推推鼻梁上的眼镜。

    “我的车……今天有点小问题。栾老师也送下我吧!”思影博士的语气不是在询问,而是在要求,带了点撒娇的意思。

    思影博士开的是一辆火红色的甲壳虫,宁檬评价开这款车的女人,一般是有公主病,不然就是准备单身一辈子的。“你看那车袖珍得像个高档玩具,普通人家哪敢这么败家?就两个座,副驾驶上搁包包,没打算给孩子和老公留位置,正常人哪会是这种思维?”

    宁檬嘴巴很损,有时候做事也很不靠谱,但诸航承认宁檬这个点评入木三分。

    思影博士的甲壳虫趴在停车场的第一排第一位,那是她的专用车位,来早来晚都是她的。她对管理停车场的老伯说,谁的车有我的漂亮,我就让给他。我这是免费给宁大做门面!宁大老师们开的车向来是走低调奢华风,还真没人可以和思影博士竞争。

    栾逍的车买了不到一周,识趣地泊在最里面,三人走了好一会儿。思影博士樱唇半张,目光发痴:“我爱上他的安静。他不说话的样子让我害怕,也让世界害怕。”

    诸航头皮一麻,不是为思影博士话中的浓情感到肉麻,她是吓的,以为思影博士发现了栾逍的真实身份。“你……”接下来怎么办,是把思影博士绑了还是直接杀人灭口?

    “新君威的广告词!”思影博士打量着锃亮的黑色君威,栾老师开这款车,有点让她出乎意料。

    诸航这时才恍然,拍拍头,暗骂自己神经质。“冰霜雨雪,无阻,从容向前。”奥迪Q7刚推出时,偌大的广告占了宁城大洋百货的大半面墙。

    “我不喜欢奥迪Q7,征服感太明显,一点也不绅士。”思影博士腰一扭,抢在诸航前面坐上了副驾驶座。

    栾逍在后视镜里和诸航对视了一眼,目光里带了丝歉意,诸航撇嘴,栾逍笑了。出办公室前,他注意到诸航没有带上那束蓝色鸢尾,只是在窗台前站了一会儿,手有意无意地拨弄着花瓣。搞清洁的阿姨问诸航那花要不要用水养着,诸航摇了摇头,神情有瞬间的怅然。

    栾逍开车不能喝酒,思影博士晚上要节食,三人商量了下决定去吃面。栾逍开玩笑道:“是不是看我刚买了车,担心我埋不了单?”

    思影博士回道:“不是,我们是把这次的预算分成几回,栾老师你还欠着我们几餐呢,可不准赖账。”

    “不敢!”栾逍分神朝后视镜又看了一眼,诸航低着头,像是在沉思。

    心理学硕士的学历、租着公寓、买了新车,半年前,向宁大投递了简历,课上得妙趣横生,这样的一个人,任谁也不会将他和别的地方相联系吧!虽然算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但她的一切都摆在明面上。诸航有些小小的担忧,她和栾逍走得近,会不会影响到他呢?不过,刻意疏远也不好,也许就像和一般同事那样相处就行了。

    把心理巩固好,诸航才有心情打量起窗外的景致。中秋之后,宁城的夜色降临很快,夜色一弥漫上来就开始骚动着。车的方向好像是夫子庙,那里的小吃很有名气,特别是秦淮八绝。刚来宁城时,首长换了便装,一家四口晚上来逛了一回。

    夫子庙贡街中心是魁光阁,共有三层,红墙碧瓦,透过巨大的窗能尽情领略到“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都没来得及咏叹下,四人就回去了,恋儿太闹,秦一铭中校太紧张,每一个挨近他们的人在他眼中都像是恐怖分子。

    说是吃面,去的地方却很高档。面馆就建在河畔,木窗漆红,繁复地分成许多整齐规矩的格子,上面还有精美的雕花,再糊上窗纸,一时间就像置身于千年前,侧耳倾听,经过的游船上丝竹轻弹、女子软语嬉笑。

    “我来宁城几年了,都不知有这么个地方。”诸航摸摸沉香色的餐桌,不知是什么木质,身子很沉。

    “一般吃面的人不来这儿,来这儿的不是为吃面,而是追求一种古早的情致与雅意。”思影博士显然是熟客,都没要看菜单,傲娇地对店员说,“来三份素面。”俨然她是请客的主人般。

    栾逍温和地笑着,要是让战友们知道他在这种地方吃面,估计牙会酸掉。不过,看诸航眼瞪得溜圆的样儿,他想生活需要百种体会,这儿还是值得来的。

    真的是一碗清汤素水的面,簇拥着那碗面的,是一桌子的小碗小碟:焖肉,炒肉,爆鱼块,爆鳝,鳝糊,虾仁,三虾,卤鸭,腰花……分量均匀,做法多为现炒,生生化素净为华丽,变简约为烦琐。一碗面,硬是吃出前呼后拥、众星捧月的气势来。这份情致与雅意,一般人真是欣赏不来。

    “宁城人并不爱吃面,吃一次,不过是为了上面的浇头。”思影博士指着桌上的碗碗碟碟道。

    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诸航挑起一筷头面,今天对宁城人又重新认识了一下。“栾老师是哪里人?”

    热气模糊了镜片,栾逍摘下眼镜,用手帕擦拭着,正要回答,思影博士抢先回道:“天津。”

    栾逍是在天津上的大学,实际上并不是天津人。给宁大的简历里,他填的籍贯是天津,但他对谁都没提过这事。他缓慢地戴上眼镜,饶有深意地对思影博士笑了笑:“是的,我是天津人。”

    “我老家在石家庄。放假时,我们可以坐同一趟火车回去,或者自己开车,两人换着开。”思影博士夹起一块虾仁,心情美滋滋的。心理学家罗琳?霍斯曼有一本著作叫《女人总是想太多》。哪怕是渊博的女博士,到了一个年龄段,也会自然地就往多处想,世界上那么多人,你和他在同一所大学工作,年龄合适,家在同一个方向;他来报到时遇到的第一个同事是你,你有一次下台阶时走神,差点扭了脚,是他扶了你一把……一件件,一桩桩,一项项,生生地把两根平行线交集在了一起,这不是命中注定,又是什么呢?

    诸航艰难地把口中的面咽下去,伸长的脖子像只欲引吭高歌的鹅,这面看着桃红柳绿、国色天香,但她还是喜欢唐嫂劲道十足的手擀面。唉,没品位就是没品位。趁思影博士不注意,她偷偷朝栾逍竖了下大拇指,心里面暗乐:君子如玉,有女求之。栾逍布菜、倒茶,不近不远,不亲不疏,一派礼貌、淡然。

    情致再高,雅意再深,终归还是一碗面,吃太慢,面仍然会糗。这顿饭,三人吃得很快。

    秦淮河一天最美的时光,莫不过是华灯初上之后。思影博士说不能辜负这良辰美景,她把诸航拽进洗手间,塞了张百元大钞:“良家妇女不宜在外面待太久,你自己打车回去。”言下之意,给她和栾逍留个独立相处的空间。

    诸航迟疑了下,思影博士急了:“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好不容易遇见个心仪的,你不帮我一把可以,但不能拦着阻着。”

    诸航头痛。栾逍现在的任务中,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对谁动心的,思影博士这是在唱独角戏。“栾老师结婚了。”

    “他那是在开玩笑,我看过他档案……”思影博士察觉到自己说漏了嘴,神情僵住。

    宁大教职工的档案不会像军方那么保密,但也不是可以随便查阅的。在诸航的逼视下,思影博士无奈地坦白:“我……请别人帮我查的。”

    “那人是档案室的吗?”

    “不是,档案室的人都很死板。我想了别的法子,就看了下栾老师的档案,其他什么都没看。我不是要怎样,我就想多了解栾老师。”

    “思影博士,你在玩火。”

    “加拿大女王大学的一个研究小组经观察发现,鸟儿把巢筑在海拔越高的地方,雌鸟对于伴侣便越忠诚,这说明真爱在至高处。我现在已经站在了高海拔的地方,我不怕风,我不怕火,这是我的诚意,对别人没造成伤害,这……不算犯法。”思影博士被诸航盯得慌乱起来。

    “鸟儿的世界不归我管,我就是好奇宁大有这样一位计算机高人,怎么还聘我来教书?”

    思影博士松了口气,诸航的着重点原来在这儿。“他应该和你不在一个段次,你比他强太多。”

    果真是潜入了档案系统:“何以见得?”诸航故意说得很不忿。

    “他要是真那么强,现在也不可能还是个助教……你别套我话,我绝不会出卖他的。”思影博士意识到自己说太多,把唇闭得紧紧的,像个面对敌人的英勇战士。

    诸航呵呵一笑,揶揄道:“你对栾老师可真是用心良苦。”

    “必须的。你走不走?”

    面对思影博士恳求而期待的目光,诸航最终妥协了。可惜栾逍死活不配合:“是我请诸老师吃饭,那么我就有义务把诸老师安全地送回去。”

    思影博士简直想撞墙:“宁城的治安非常好的,诸老师也不是小女生了,而且现在也不太晚。”她朝诸航斜了一眼,诸航无奈地接话:“不要担心我,我一到家,就给栾老师打个电话。”

    栾逍不着痕迹地轻拧了下眉,笑道:“这儿思影博士不知来了多少次,大概早逛腻了。再说我是个没情趣的大男人,和我逛也没什么意思。要是再被同事和学生们看到,引起什么误会,那就更对不住思影博士。我们还是一起走吧!”

    思影博士想说“我不在乎”,栾逍已抢先走了出去。诸航爱莫能助地耸耸肩,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是岸边的岩石,这一场风花雪月和她无关。

    在车上,思影博士做垂死挣扎:“那先送诸老师,我不着急回家的。”栾逍应道:“思影博士家近点,先送你。”

    思影博士下车时,无力地耷拉着头,看上去有点楚楚可怜。诸航对栾逍说:“你有点小麻烦哦!”

    栾逍在心底笑出了声。心理学上讲人有三个面,一个是本我,一个是自我,一个是超我。超我是想象中的自己,是一个努力方向。自我是现实生活中的自己,外人眼中的自己。本我是骨子里真正的自己。思影博士的超我是很温婉、高雅,同时又风情万种、生活很有情趣的倾世才女,她常说她非常欣赏徐志摩夫人陆小曼,才艺又绝,美可倾城,徐志摩飞机失事后,她没有消沉,也没消瘦,依然把生活过得光鲜夺目,这样的女子懂得珍爱自己。思影博士的自我是尽量显示出自己优雅知性的一面,却控制不住骨子里时不时溜出来的八卦本我。栾逍没有为她竖起围墙,是因为思影博士对学校内的事和人知无不言,还有她在,他走近诸航就是安全的。至于思影博士怎么浮想联翩,那是思影博士的事,他自认对她从没逾矩过。

    下车的地点是一个地铁站台,从站台到军区大院,诸航还有十分钟的路程。她向栾逍道谢,挥手道别。

    这块区域栾逍不陌生,在宁城的市区交通图上,只是寻常的一点,却不是普通人、车能随意进出的。难道诸航是军区某位首长的孩子?有这可能。军中有不少军二代,如李南大校、卓绍华中将,将门出虎子,也算是子承父业。有诸航这样的孩子,那位首长的人生该是妙趣横生。

    从身后看,诸航和宁大里面的女生没什么差别。她今天是T恤、牛仔裤、运动鞋。思影博士说诸老师今天改休闲风啦,她问顾教授你走什么风,思影博士说,我一向是学院风。哦哦,看来我是个百变女郎。坐在电脑前做课件的他,听着外面的话,差点喷了一屏幕的水。她就是轻易地能让他破功,带给他多得无法形容的快乐。

    她已经走得很远了,快看不清了,栾逍仍无法转移视线。似乎,他是个很尽职的保护者,其实,事情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他明白。

    夜风徐徐拂过,黑暗让视野变得空旷,路灯的光线很薄、很柔,照下来,像给下面立着的人披了层纱似的。

    路灯下站着一个人,不需要仔细辨认,一抹身影,诸航就看得出是谁。“首长,你怎么在外面?”

    卓绍华含笑看着她:“我在等你。”

    诸航仿佛看到门边值班的警卫嘴角抽搐了下,脸立刻就红了,嗔道:“在家里等就好了!”

    “我也想出来走走。和同事聚餐愉快吗?”卓绍华接过诸航手中的电脑包,牵起诸航的手。进了后院,诸航脸上的热度才稍稍消退点。“嗯,挺不错。首长今天忙不忙?”

    像白开水般的对话,每天都要问上一问,却从不倦怠,甚至听不到时心里还会空落落的。

    “老样子。”

    帆帆已经睡沉了,卓绍华替他掖了下被角,俯身轻吻了下额头。洗漱完出来,他抬眼看见诸航站在卧室外的露台上,45°角仰望着。那儿是一幢耸立入云的建筑,宁城非常著名的商城,现在已近午夜,楼内通体黑黝黝的,只留下顶端的一圈儿航空警示灯正在有规律地明灭着,仿佛这幢大楼正在呼吸。

    卓绍华沉思了下,转身下了楼。

    玻璃碰撞的叮当声在夜色里悠悠回荡,卓绍华放下手中的两只空酒杯,拔下酒瓶的木塞,倒上酒。诸航轻轻一嗅,鼻间都是拉菲酒的花香、果香。婚姻是一种融合,和首长结婚七年,诸航学会了品尝红酒,偶尔也会和首长一块去看个话剧什么的,不能领会真谛,但至少不会在演出中睡着。首长呢,依然坚决地不会陪她去网吧,这又如何,诸航已经感觉不到他们之间有什么差距,她不是真的“猪”,他也不是夜空的星,他们的相处……就像她的身子与他的怀抱,已然那般契合。

    “上次回北京,成功送的。”1996年的拉菲,价格不菲。卓绍华懂红酒,却不苛求,而成功把收藏拉菲当成一种乐趣。他说,红酒犹如美人,拉菲是美人中的美人,他最爱美人。

    诸航不愿用狗改不了××那样的俗语来形容成功,不过流氓就是流氓,结了婚也是本性难移。

    “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诸航没有动,看向夜空的视线也没偏离。

    卓绍华在椅中坐下,把诸航拉过来,让她坐在膝上。“今天不可以代替昨天,明天不能复制今天,每一天都是特别的。”他轻抿一口酒,凑近她,她接住,咽下,任芳醇柔美的酒香在齿间徘徊。

    “在看星星吗?”

    “不是星星,是黑洞。黑洞的质量极其巨大,而体积却十分微小,它产生的引力场最为强劲,以至于任何物质和辐射在进入到黑洞的一个临界点内,便再无法逃脱。”有人夸张地形容,黑洞像一台绞肉机,任何物质进去都会化成粉末。

    “你害怕你会踏入那个临界点?”这孩子今天的思维有点怪异,她的公开课生动又有趣,震撼力很强,他以为她会高兴点儿,为什么情绪这样消沉?“我告诉你,你没那样的机会,我会紧攥着你。”

    “嗯,我还是做一颗普通的行星,不发光,绕着恒星转,可是我有目标,有方向。”

    卓绍华轻笑:“行星会普通吗,目前发现的只有八颗。宇宙的八分之一,多少星辰望尘莫及。”

    诸航好半天没说话,卓绍华以为她睡着时,她幽幽地吐出一口长气:“首长,今天我收到一束蓝色鸢尾花,卡片上写的名字是Wing。”

    卓绍华轻抚着她的发丝,锐利的瞳孔一缩,随即轻轻“嗯”了声,又倒了杯酒,你一口我一口。“就为这事不开心?”她能说出来他就满足了。他不会问她心里面怎么想、后面怎么做,也不会和她探讨这种行为有着什么样的深意,他只需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倾听着、让她依靠着。

    “首长,七年前你替我开脱蓝色鸢尾事件,那很不像你的原则。”

    树叶呼啦啦地翻动着,起风了,是西风,浸了秋意,很凉,卓绍华揽紧了诸航。“原则制定了就是让人来违背的。”

    “我要把这话录下来,明天送去军区广播。”

    “好呀!广播的内容千篇一律,正好换换。”

    诸航笑着轻咬了他的嘴角,两人吻了吻,静静相对。“太静了,我都有点想念我家的小恐怖分子。”

    卓绍华低声笑了下:“你不提,我都忘了。我今天又收到北京的战报了。”

    “战况如何?”

    “晏叔和大姐联手对付我妈妈。”卓绍华苦笑。诸航坐起鼓掌,三国杀里最精彩的部分,诸葛亮舌战群儒,使得东吴与蜀国联手,一致对魏,然后才有了借东风、草船借箭、火烧赤壁等等经典篇章。“欧女士哭了没?”

    卓绍华惩罚地拧了下诸航的耳朵:“少在那儿幸灾乐祸。我明天有事回北京,看看能不能调解下。”

    “调解不了,就把恋儿带回来。她是罪魁祸首。”诸航很有正义感地说道。

    欧灿做梦也没想到,晏南飞会和诸盈一笑泯恩仇,甚至晏南飞还很不避嫌地在诸盈家附近买了套房。骆佳良不知是大度还是傻了,周末还经常喊晏南飞去吃个饭喝个茶。

    诸盈现在是一家分行的行长,工作非常忙碌,梓然读高三,自己提出要住校。考虑到骆佳良的身体,单位给他安排了个轻松的职位——工会主席。一周里有三四天,骆佳良都是一个人吃晚饭。饭后出门散步,遇见晏南飞,一开始仅仅是轻轻点个头,问声好。后来是问吃饭没,这是要去哪儿。再后来就聊到了帆帆和恋儿,这下话匣子一开,两个人就关不上了。彼此交换下帆帆和恋儿的信息,再畅想下未来俩孩子的种种。有天聊着时,突然下起雨来,骆佳良把晏南飞拽回了家。骆佳良刚刚学会了泡功夫茶,晏南飞又是个雅士,两人简直就是“茶逢知己千杯少”。诸盈下班回家,看到客厅里坐着的晏南飞,整个人都愣住了。

    晏南飞在这儿附近买房,提前知会了诸盈。他说得很动情,也很悲情,那时两人刚刚听说卓阳准备再婚。“我的前四十多年,都是为自己活的,可以说活得很肆意也很自私。人生最长一百年,我这也算是前半辈子过去了。爱情,我有过,婚姻,我也有过,在爱情和婚姻里,我都是一个失败的男人。在我的后半辈子,我想做一个称职的父亲、外公。离你家近点儿,绍华和航航回北京,就不要跑两地,我也能多见他们一点。可以吗?”

    时间是个滤色镜,透过时间看到的都变得简单怀旧。诸盈想起在凤凰古镇上见到的晏南飞,青春焕发,朝气蓬勃。她不是留恋往事,只是有一丝的唏嘘罢了。“其实你并不老,还可以重新有个家。”她轻声劝道。

    晏南飞自嘲道:“那样的话,航航怎么称呼我的另一位?就这样过吧,我这不是牺牲,不是退让,而是幡然醒悟。对于现在的我来讲,过得简单、舒心,就是最好的。”

    诸盈懂他的意思,也就没有再多说。如果说爱情是火,人生仅能燃烧一次,最终都将回归平静。死灰复燃,那都是对生活不懂得感恩的人在作死。她明白,骆佳良更明白。那么,还有什么纠结的?

    晏南飞把恋儿带回北京,喜坏了骆佳良。为了让恋儿的生活过得多姿多彩,两人还分了工,晏南飞负责艺术熏陶,今天参观画展,明天去看芭蕾舞,骆佳良饭做得好,想着法子创新儿童餐,晚上,三人一块去公园,玩玩滑梯,荡荡秋千。睡觉归诸盈管,恋儿说大姨身上有妈妈的味道。诸盈刮她的小鼻子,说她是个小骗子。恋儿在襁褓里时,就没和诸航同过床。偶尔诸航心血来潮,想搂着恋儿睡,恋儿哭得像被人追杀似的。

    恋儿过得如此充实而又快乐,欧灿想插手都插不上,急得都快哭了。她对诸盈是没有办法的,对晏南飞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冷嘲热讽。在别人眼中,卓阳现在是另择高枝,开始了新人生,晏南飞却还是单着,这对与错就不大明显了。

    恋儿看奶奶黑着脸,宽慰道:“有太阳的时候,我和高外公一起。下雨了,我就去看你和爷爷。没有太阳也不下雨,我去大姨家。”她是懂事的孩子,公平的孩子,每个人都爱。

    每天的《新闻联播》,欧灿必看,让她最关注的是天气预报。据天气预报讲,接下来的十天,天天秋高气爽,阳光灿烂,正是全家出游赏枫的好时节。欧灿看着恋儿,欲哭无泪。

    在欧灿连着五天的傍晚来小区大门外报到后,诸盈动容了。抱起恋儿塞进欧灿怀里,柔声道:“恋儿今天住奶奶家,好不好?”

    恋儿乖乖地点点头,欧灿惊喜交加,但是恋儿的下一句话又让她的脸黑成锅底:“那高外公什么时候去接恋儿?”

    “高外公要上班,以后恋儿都住奶奶家。”欧灿忙不迭地说道。

    恋儿乌溜溜的眼睛渴盼地看着晏南飞,晏南飞心中一软,正要说话,欧灿突地轻咳了两声,神情严峻,看在晏南飞眼中,却莫名地有点可怜。“两天后,高外公就去。”罢了,让一步吧!

    恋儿会数数,她竖起两根指头,声音嫩嫩地道:“我会数着哦!”然后头往欧灿怀里一埋:“奶奶,我们回家吧!”

    欧灿热泪盈眶。

    卓明和欧灿还住在从前的四合院。卓明这两天去了L军区,不在北京。她最喜欢的那只白猫已经老了,走几步都发喘,大部分时间是躺在台阶上晒太阳,喊它都不应一声。欧灿看着它,就想起自己迟暮的时光,心境也不像往昔那般要强了。

    恋儿有一点好,来了四合院就不提别人,张口闭口都是奶奶。欧灿恨不得摘下天上的星星给恋儿,园子里的玫瑰花被掐秃了没事;在英国买的餐具砸了一只凑不成套无妨;小手往眼睛上一蒙,说音乐老师家里挂着的肖邦画像很丑,所以不肯学琴,嗯,接受;圆周率小数点后面的数字背了十位说嘴巴疼,好吧,放弃……恋儿喜欢飞机,欧灿拿了一沓纸,在客厅里折着纸飞机,折好一只,恋儿拿出去飞一圈。

    听着院子里小小人带自动配乐的飞翔声,欧灿嘴角上扬,孩子怎么看怎么都是自家的可爱。

    “哎呀!”恋儿跑得太快,不小心跌倒了,拍拍小手自己爬起来。影壁下站着一人,手里拿着她的纸飞机。“你是来找我奶奶的吗?”恋儿捂住鼻子,小脸嫌弃地皱着,香味好浓哦!

    卓阳没有见过恋儿,那次卓李两家聚会,恋儿太小没带过去,但她一眼就认出恋儿来了,不是从年龄上,而是从长相上,恋儿和诸航很像,准确来讲,恋儿的眉宇和额头像极了晏南飞。

    和晏南飞的一切,她早已选择忽视、遗忘,突然面对着恋儿粉嫩的小脸,就像逼着你看你不喜欢的那页书一样。卓阳神色立刻就僵硬了:“是呀!她在家吗?”

    恋儿点点头,伸手给卓阳,想牵她过去。卓阳手上戴着手套,僵硬了下,把手背到身后去。

    欧灿站在走廊上,卓阳避开恋儿小手的那一幕落在她眼中,她轻轻叹了口气,心想: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卓阳比卓明小很多,欧灿是把卓阳当闺女待的。以前的卓阳是艺术范儿,宽松的毛衣,长及脚踝的布裙,冬天喜欢戴一条抽象风格的长围巾,长发飞扬,世界各地到处飞,走走,画画,很是惬意。欧灿觉得女儿就要这样娇养,不担风,不愁雨,生活里除了鲜花就是阳光。事实上,晏南飞也是这样宠着卓阳的。再婚后的卓阳,头上涂满发胶,大概十级大风也吹不乱她繁复的发髻,修身的名牌套装,精致的妆容,恰到好处的钻石首饰,这一切很是符合她现在的身份,可欧灿看得心里堵堵的。

    “大哥还没回京?”这四合院和卓阳自己家一般,唤来阿姨准备下午茶,点了自己最爱吃的点心。

    “不是今晚就是明天回吧!”欧灿招招手,恋儿收回打量卓阳的目光,扑进奶奶怀里。“这是爸爸的姑妈,恋儿,喊一声姑奶奶好。”

    卓阳和晏南飞离婚的唯一好处就是帆帆和恋儿对她的称呼很明确,但卓阳却悻悻然。姑奶奶?她看上去有那么老吗?

    恋儿摇摇头:“她不是姑奶奶,她是太太。”

    卓阳一喜,忍不住多看了恋儿几眼。这小孩也被她雍容华贵的气质所折服?“哦,为什么要叫太太?”欧灿好奇地问。

    恋儿胖胖的小指头指着卓阳的脸:“她脸上有斑,唐婶说那叫老人斑。人很老很老了,就会长老人斑。长了老人斑的人,要叫太太。”

    卓阳眼前一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在宁城,比奶奶再长一辈的女性,习惯上叫太太。欧灿忍住笑,抬头看卓阳。卓阳一张脸都气青了:“大嫂,这小孩也不小了,该送去学校让人教教了。这样下去,可不得了。”

    欧灿不爱听这话:“你还把小孩子的话当真?她懂什么。恋儿,姑奶奶脸上那不是老人斑,是雀斑,小时候就有的。”

    恋儿小胸脯一挺:“我就没有,奶奶也没有。就是老人斑。”

    卓阳气急败坏道:“这小孩怎么这么不讨喜?大嫂,让阿姨带她去外面玩会儿,我有事和你说。”

    欧灿语气不太好:“这小孩是我的孙女,我宝贝着呢!”

    卓阳讶然地看了欧灿一眼,尴尬地笑道:“我知道大嫂一向喜欢小姑娘,好不容易如愿了。我是真有事找大嫂。”

    欧灿亲亲恋儿,又折了只纸飞机,让恋儿飞去厨房看看点心做好没有。恋儿蹦蹦跳跳走了,卓阳这才感觉舒服了一点儿。“大嫂,是不是大哥准备要求退居二线了?”

    “七十出头的人,该退了。”欧灿淡淡道,“绍华都中将了,难道真要人家大帅、少帅地喊着,你当这是民国时期啊!”

    “绍华是凭自己的本事上去的,和大哥没什么关系。大哥犯傻呀!”

    “那是你大哥的决定,他的工作,我向来只尊重不过问。难道你信不过你大哥?”

    “也不是。李大帅的儿子前两天在云南拿了个一等功,听说马上要晋升少将,我想李大帅会不会也像大哥那样要求退居二线?”

    欧灿笑了:“退了又怎样,你怕他养活不了你。”

    “我才不要他养,只是……一下子觉得李大帅真的是老了。”

    欧灿没好气道:“你早在哪儿了?别和我说一些有的没的,路是你选择的。”

    卓阳哀怨地撇撇嘴:“我就是感叹下罢了,又没想怎样。大嫂,那小孩是你的孙女,我是你的小姑子,你做什么事,可不可以顾及下我的感受?”

    “卓阳,别自欺欺人了,有些事实,你可以回避,却不能否认它的存在。”欧灿叹气,“过好你自己的日子!”

    下午的秋阳淡薄如晨雾,风一吹就要散掉似的。两人察觉到光线一黯,一同扭头看向外面。屋檐下,卓绍华抱着恋儿,朝两人点了点头。

    卓绍华这次回北京,完全是办私事。幼时一个大院里一块玩耍的一个小伙伴因肝癌过世了,来送送他。卓绍华和成功都叫他小三。他姓郑,满族,在家排行老三,在一群小伙伴里也排行老三。明明是个男生,胆子特别小,人家拳头还没扬起来,他就哭号着喊“华子、成子救救我”。卓绍华对小三最深的印象是一张小脸上涕泪交流的样子。

    小三高中毕业后跟风入了伍,可惜吃不下那苦,混了两年退伍回家,然后跟在他姐夫身旁做生意。用成功的话说,总算诊对了脉。卓绍华和他接触得少,他倒是经常带着这样那样的女子来骚扰成功。成功提到小三,一脸鄙夷,恨不得不认识这人。小三生意做得挺大,中关村有一幢楼就是他名下的。小三结了两次婚,膝下无子。查出肝癌不到俩月,人就走了,所有的资产留给了他外甥。他要求不买墓,骨灰葬在一棵树下。他对成功说:“最后了,咱也出息一回。骨灰可是很好的肥料,这树长好了,多少也能为北京的环境出点儿力。”

    小三不是名人,家人就举行了个小型的追思会。卓绍华诧异地发现李南也在,成功附耳低语:“当年,和小三一块待过新兵连,两人打过一架。”哦,不打不相识,小三一定是他手下败将,想不到他还是这么重情意的人。卓绍华凝视着白色菊花中挂着的小三的巨幅照片,大概是小三三十岁左右时拍的,很开怀的样子。那时,身体健康,爱情如意,事业成功,怎么会不开怀呢!

    白发人送黑发人,小三的父母哭得都背过气去了,卓绍华和成功安慰了几句就退了。两人在车边抽了根烟,天阴阴的,像是要下雨。

    “就这么没了?”成功仰起脸,对着天空吐出一口烟。

    没了,像烟一样散了。卓绍华和成功都是见惯生死的人,但小三是自小一块长大的玩伴,这种死别的感觉无法做到淡然视之,无力感充满了心头。

    “有时候真不知人要争什么,在死亡面前,坐拥金山、权倾天下又如何呢?”烟熏着成功的眼,他闭了下眼,眼角红了。

    不如何,但只要还在呼吸,就不能原地踏步。等待的明天是什么样,谁也无法确切地描述。人的一生就是劳碌、茫然的一生。至于有无意义,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卓绍华掐掉手里的烟头:“小三年纪不大,肝怎么会坏成那样?”

    “酒喝太多了。生意哪是那么好做的?其实……”成功也把手里的烟头扔了,他今天没开车,搭卓绍华的车过来的,“去喝一杯吧,这儿拔凉拔凉的。”他点点胸口。

    从士兵到将军,哪个不是半辈子工作兢兢业业、做人谨慎为之,军二代总在圈子里活,父辈们的情况太复杂太神秘,稍微懂事的,都知道言多必失,如果被有心人爆点什么料,分分钟都是大麻烦。真正敢扛着父辈的大旗出去吆五喝六的,都是蠢货。卓绍华没沾卓明的光,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今天,成功更是彻底和父母划清了界限,小三也是明白人。他说不能给父母脸上添光,那么,总不能让他们心里添堵吧!

    卓绍华点点头,今天确实需要喝一杯。

    “去哪儿?”李南也出来了,山一样横在两人面前。

    成功和李南仅仅算认识,没交情,拿眼睛瞟了下卓绍华,见他没吱声,回道:“喝酒去。你要不要一起?”

    李南无可无不可地拧了拧眉,自己上了副驾驶座。勤务兵今天开了辆别克,空间很宽敞,但李南那身高,坐后座还是有点挤了。

    卓绍华盯着李南的后脑勺,板寸头,头皮青亮,头发钢丝一样,一根根竖着,据说这样的人脾气都不是很好。

    考虑到卓绍华和李南的身份,成功选了家酒店式酒吧,这种酒吧私密性很强,环境也好,可以安安静静地喝酒。三人要了个包间,坐下没五分钟,成功的电话响了,小公主打来的,奶声奶气地问爸爸什么时候回家,她好想爸爸。成功接电话时一脸的慈父相,让人不忍直视,李南一挥掌,把成功呼了出去。

    “恭喜了。”卓绍华与李南碰了下杯,他听说了李南立功的事。

    李南交叠起一双大长腿,毫不谦虚地“哦”了声。特种兵能立功,任务不是一般地险峻,他们拿得理直气壮。

    “什么时候要孩子?”卓绍华其实不八卦,成功不在,他又不想聊别的,就随便找了个话题。

    李南摇了摇杯中的酒,眼皮一挑:“我不想要孩子。”

    卓绍华怔住。

    “我们这样的兵,每次出任务,谁都不敢保证能不能活着回来。如果出个什么意外,留下哇哇啼哭的幼儿和柔弱的妻子,于心何忍?没有孩子,谁少了谁,都能活。重感情的,伤心过一两年,就了不得了,然后还是会好好过下去。感情淡的,就像是半途换了个同座的,下车的人什么样,谁去记?可是有了孩子,就多了层牵绊,再坚强的女子,也会过得很沉重。何必把日子过得像部励志剧?”

    李南的语气很淡漠,像在谈论一场秋雨凉一场的天气。卓绍华却听得汗毛直竖,这人活得太冷酷、太现实,也太悲观。虽说名义上是亲戚,但他们还没熟稔到可以一块探讨人生观与爱情观,他只是有点不解,既然这样想,干吗要结婚呢?

    李南嘴角一勾,欠身拿过酒瓶,给自己的杯倒上酒。“来这世上一趟,哪能委屈自己。要么不结婚,要结就得找个最漂亮的。别妒忌哦!”

    卓绍华失笑摇头。

    “不过,我有点妒忌你。不是妒忌你有儿有女,你是怎么降服诸中校的?”李南突然压低了音量,眼睛黑如深渊,“她就是wing,是不是?世界上知道她叫这个名的,包括我,不超过八个人。”

    “李大校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卓绍华不动声色,只是眼神深处有沉下去的警告。

    李南一副吊儿郎当的样:“我这不是表示一下关心嘛!怎么讲她也是我拐了弯的弟媳妇。五年前在特罗姆瑟,上面下达任务时,说得云里雾里的,我还纳闷,一个丫头片子能有多大本事,不就会捣腾个计算机吗,有必要让我们出动吗?不过,她是卓家的媳妇,那……就不一样了。原来还有这层神秘的面纱,这就说圆了。这样的人才,就如同国家的瑰宝,确实不能流落在海外,哪怕束之高阁,远远观之。喂,传说里未婚先孕什么的,是不是你早早给她挖的坑?”

    “李大校知道的事真不少呢!”温雅清俊的人冷了脸,也是一样雷厉风行的肃杀之气。

    李南却像没看见似的,附和地点了下头:“我这人一身的坏毛病,讨厌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什么都要弄个一清二楚,就是死也得明明白白。我早说过,高岭,我是不能随随便便放手的。”

    “看来你现在很明白了,然后呢?”卓绍华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李南,李南被他看恼了,腾地站了起来。

    “这是咋了?”推门进来的成功瞪着剑拔弩张的李南。

    “哦,他喝多了。”卓绍华拿下李南手中的杯子,把他扶坐回沙发。

    “这是不要他埋单,把酒当水,死命地灌啊!”成功推了李南一把,让他窝到沙发那头去。李南没反驳,嘴角噙着晦暗不明的笑,瞪着天花板。

    “这次怎么不带猪回来?”成功抿了口酒,眼神一扫,看向卓绍华。

    “她有课呢!”卓绍华好不容易整理好的心情又浮躁起来,这些人怎么了,一个两个的惦记着他家诸航。

    成功偏偏不怕死:“好些日子不见了,怪想念的。哎哟,真是怀念以前的好时光,那时,我们……”

    “成功,你说话经过大脑了吗?”卓绍华有揍人的冲动,一边的李南噗地笑出了声。

    成功挺无辜:“怎么了,猪嫁了你,我们就不能做朋友了?真朋友就是一辈子的朋友。”

    “需要我把这话转告给尊夫人?”

    “转吧转吧,我对我家惟一知无不言,谁让她来晚了,在这之前,我对……”

    “成功,你也喝多了。”卓绍华觉得自己真是眼瞎了,怎么会交上这样的损友。

    “我有吗?”成功戳戳李南。

    李南摊开一双长臂,和成功一起用谴责的眼神瞪向卓绍华:“小气巴拉的,一点玩笑都不能开。好歹,我们都是有妇之夫,起码的良知还是有的。”

    卓绍华被他们气乐了,这两人还同盟上了,索性大方道:“诸航现在应该还没睡,要不要打个电话问候下?”

    成功与李南对视一眼,齐齐摇了摇头。

    三人在酒吧没久待,喝完一瓶酒就出来了。李南的勤务兵过来接他,成功还是坐卓绍华的车。握手道别时,李南凑近问成功:“你从前对诸中校真的有过特别的想法?”

    成功邪邪地笑:“有又怎样?”长颈鹿因为个高,所以智商低,这大高个,也傻了不成?

    李南重重地点了下头:“勇气。”

    成功从口袋里抽出张名片递过去:“有时间来医院做个体检吧,从头到脚,全方位的,报我的名,免费。”

    “那人,你少惹,别小看了。”等李南的车开走后,卓绍华对成功说道。

    “我这不是很重视他吗,一会儿直接回你爸妈那儿?”李南在,成功酒没喝畅快,话也没说痛快,想着他们再续个摊。

    “晏叔有事找我。”

    成功翻了个白眼:“还叫晏叔,那是你的岳父大人。”

    “关你什么事?”

    “路见不平一声吼。”虽说是开玩笑,不过想起和诸航刚认识的那段时光,确实很有意思。成功眯着眼,把思绪从过去拽回,拍拍卓绍华:“宁大里多的是青年才俊,有才华有风度,动不动就演一出才子佳人的戏。你把猪往那儿一扔,就不怕她被人黑了?”

    “她和你做朋友都没黑,在宁大就更不值得担忧了。”

    成功语重心长道:“此时,你们结婚七年;彼时,你们新婚燕尔,这能一样吗?爱情是盲目的,婚姻是理性的,很多人婚后对伴侣给出积极的评价,那并不是真的,实际上是要面子,输不起,幸福感很低。”

    “这是你结婚几年的心得?”

    “我是流氓,流氓的技术你懂吗?”

    “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卓绍华白了成功一眼。成功摇头晃脑,愁得不行。

    卓绍华一敲门,晏南飞像是守候在门边,下一刻门就开了。就是卓阳当年吃安眠药,卓绍华都没在晏南飞脸上看到这样惊惶无措的表情。“晏叔,别急,你慢慢和我说。”他握住晏南飞的手,关上门,两人在沙发上坐下。

    晏南飞看着卓绍华的手,和他差不多大小,却比他暖,力气比他大,一握住,惊恐不安的心就镇定下来了。他转身从博古架上拿下一张卡片:“下午收到的。”

    很普通的贺卡,没有什么特色,上面写着:晏叔:中秋快乐!汉伦。中秋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卓绍华看了看盖满邮戳的信封,漂洋过海过来的,在路上的时间自然要走得久一点儿。

    卓绍华里里看了几遍,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那么只有寄信人有问题了。“汉伦是?”

    晏南飞瞪大了眼:“你忘了吗,我在温哥华时……”

    卓绍华脑中一亮,记起来了,周文瑾曾在温哥华化名汉伦,为了接近晏南飞,和他进了同一家公司。他轻拍晏南飞的手,宽慰道:“我知道了,晏叔,你放心,不会发生什么事的。”这是今晚第三个惦记上诸航的人。何其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