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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宫无虑,请安磐石之心;乌毕伏诛,已成内乱之势”这是杜方柠在马上草就的向东宫太子报喜的话。一篇密奏写得简短有力,杜方柠心中得意,拿给韩锷看,韩锷没有说什么,半晌才道:“羌戎王不是我杀的。”
“那是谁杀的?”杜方柠回脸奇道。
韩锷没有答话——他答应过不说,就不能说的。
沉默半晌,他才道:“洛阳韦家在长安城中也有分支吧?当年,送韦果儿入宫,也是韦杜两家长辈商量过的吧?”
他一句问罢,杜方柠忽然闭嘴。两人自从游骑极北、图猎天骄以来,还是头一次彼此间突然升起如此冰冷如冬雾的冷峻气息。杜方柠的脸色白了白,韩锷的脸色却是铁青的。
那封奏折却是托李长申带回去的。羌戎已乱,人人都道是左贤王部下刺杀了乌毕汗,左右贤王与二十余部族为复仇,为争位,已杀得极为惨烈。青草湖畔,尸横遍野。韩锷目睹那刀兵忽起,心中不由感慨:难道——难道为了汉家的安宁,就一定要如此阴险地陷羌戎之民于万劫之中吗?杜方柠也知韩锷心中的感叹,可她也无力劝解,只道:“毕竟,咱们是功成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韩锷默然点头,什么也没说,只是身形间,透出一股杜方柠从认识他以来还从没有见过的疲惫。
可他们还有些大事要做。逢到做事时,韩锷还是显得如平常一般的龙精虎猛,只是变得更沉默了。他们先连夜把李长申送到了安全所在,回朝复命。第二日一早又把李长申部从趁羌戎人大乱中开拨了出来。
李长申乱军得全,对他二人自是感激不尽。兼之又知道了他俩儿的身份,心中更是感佩。
送走李长申后,韩锷与杜方柠还留下来半个月,默查羌戎形势。左贤王的位置已由其弟图肃暂代。他手下兵势强盛,但右贤王极怒他们刺杀羌戎王,与左贤王已成势不两立之局。韩锷与杜方柠趁夜曾前去与右贤王一会——此时正是时机,介入羌戎内乱,兵不血刃,就可以平定边塞之事。不几日,青草湖羌戎聚集之势已散:有的是不愿趟这趟混水,有的则是引兵远去、静观其变,还有的是为了蓄势而发。一时局面看似平静了,但更多的动乱已经开了头。
办理好了这些大事,韩锷与杜方柠才踏上了回伊吾的路途。
归去的路却仿佛只嫌太短了。韩锷与杜方柠都知道这一回去,对他二人究竟意味着什么:骄龙套索,彩凤归笼。但,即已苟全性命于漠北,还有好多事等在那里,不由得他们不回去面对的。
天很冷,冷得就是如何浓情炽烈的夜晚,那一点热情也只能缩在一个小小的帐蓬之内了。外面就是一整个肃杀的冬,有时甚或让韩锷觉得,就这么彼此抱着,缩在彼此的怀里,过上一生一世也就很好了。
可是,可是他们的心是不一样的。经过了这些事,韩锷只觉得十分倦怠,自己的心都象是老了、累了。杜方柠却较他兴头得多。她虽也没说什么,但这天骄之猎分明给她杜家、韦家在政治上又添上了好大的资本,她是绝对不会浪费的。有一天她对韩锷笑道:“独立三边静,轻生一剑知——锷,就凭你这轻生一刺,那北庭都护府的帅帐该你坐定了。”
韩锷没有说话,他知道在杜方柠的内心有她自己的秩序,她是很想把自己也纳入她的秩序的。然后,对她而言,一切就都安稳了。
她杜方柠并不怕什么**,也不怕秘情,更不惧流言,并不顾忌所谓道德。她只要,只要自己能听她安排,走她安排好的路。
方柠陪着自己舍生忘死,说起来,天下女子,还有谁肯对自己如此?似乎也应该顺着她些了。但,他控制不住自己那颗纵横驰骋,不耐控搏的心。他知道,那些秩序的存在是必然的,也是必需的。但一成必需,就有妥协;即有妥协,就有污浊。他如何能耐着性子如她所愿甘心俯首低眉,沉身于百僚之中,说着自己不愿说的话,做着自己不愿做的事?
他爱她,但如果为她,有损本性,有违己心,那连自己都没有了,还以什么来爱她呢?
杜方柠还在一脸容光地和他说着些这人世里的道理,只听她温柔地絮絮道:“锷,我知道你是一个坚挺的男人。男人的心,都是永远向往着那向外的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开拓的。但你开拓出边野后,还是要给人生活的呀。不能不低下头来做那些细碎之事的。人生的快乐不也就在这些细碎的小事吗?为政者,不过就是料理别人的欲望,也料理自己的欲望。你那总渴望神游八极,纵横荒野的心也不是一生一世的大计。它不可行,因为没有皈依。这个人间并不完美,但它是我们所有人的家。无论怎么打怎么闹,怎么卑鄙怎么自私,大家还是都离不了它的。几千年的规则就定在那里了,我们老祖宗早就把‘人’这个字看透了,知道他们只能拥有什么。你不要老想着抛开这个现实的世界独造一世界。你知不知道,你所渴望的自由是汗漫无依的,它让人感觉到恐惧。安下心来过日子吧,虽然你不屑,但这个人世,只有权名、利益还能让人感到一点小小的成就与安稳的。而且……”
“这个人世再怎么不好,毕竟还有我,还有……”
她抬起眼:“我爱你。”
这也许是她所能吐出的最软弱的话了。韩锷的心中也有一丝感动,他伸臂抱住了她——他也不是不喜欢这个人世,但,那里的人太多了,欲望塞途,你只要稍存个性,稍逞恣肆,就会无意间撞碎碰坏好多好多。他不想为了自己的无忌撞碎和碰坏别人的生活,所以他才逃世。
他不能象方柠一样,为要自己想要的,一定全力索取,无论杀生斩命,凡是阻碍她的她都会下手除去,且不愧疚。
她说她喜欢这个人世,但只要不有违她价值观念中的根本秩序,她对这个人世中的人是无所体恤的。而自己号称厌世——起初幼小稚弱时还有着不想在其中碰得一身是伤的软弱之念;但渐渐长大后,发现自己已足够坚强足够果勇,足够有能力伤人后,他不想碰伤的只是别人,而不是自己。
他没有说什么,因为,知道这样的日子已不多了。在这样余日无多的默契与温存里,他不想与杜方柠争吵。杜方柠感受到了他的臂膀中的力气,想起那日,居延城外,自己在落日下看到他瘦韧的胳膊上那为落日镀上一层微微金光的汗毛时,心里是如何的突生焦渴与冲动。那种感觉,就是最本源处生发的渴望相伴的爱吧?但——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在阻碍太多的尘世,在本已相违的心思中,再深的渴望也只能成就一时之好吧?
韩锷没说话,但她已明白——她的眼睫垂下,有如夜冷松针,轻轻颤了颤,却不再去想它,安心地放任自己暂且踏实地偎在这个男人怀里。如果就这么一生游牧塞外,只有天、地、草、水,马、羊、帐、奶……那样会不会好呢,好不好呢?……没有别的,只有彼此。
有时半夜她会猛然觉得韩锷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她睁开眼,只要身子轻轻向他身上一偎,他的手就会好猛烈地揉弄起她的肌肤。她在暗夜里看着他的眼,窄小的帐蓬,好冷的冬日,他的火在烧,那火会从指尖烧到心脉,从尾闾烧到涌泉,然后在蜷缩的、扭异的纠缠中一直升到百会,满心满肺的乱,满心满肺的丝痒,撩起你最细微的触觉,不甘心地在这寂天寞地里证求着一个‘生’的存在。
然后,冰山裂了,雪崩一刻,大士瓶倾,银河倒泻,然后一息之间什么都静了。本没有虫鸣鸟吟的冬的夜显得更静了,本只空白得只有雪的四野都不存在。两人虚乏在一个如此空漠的时空里:星乏宇寂,汗漫无依,觉得激情过后,洗得重又稚嫩如初的灵魂在这无依的阔大里飘呀飘。
那时——真的感觉自己是真的真的需要彼此。她知道那是韩锷在用自己的方式在诉说他舍不得自己,需要自己。那时的韩锷已不再会飞——如他惯有的姿式——而只会飘,如同没有翅膀的鸟儿:身子已虚化为精灵,没有了双足,只有一对翅膀的飘。……她终于知道了他除了人前一振而飞的姿态外还会飘于无形,知道他疲惫无依时是个什么形态了。
可人世先贤,生生代代之力,已建构起好大一片坚实的土地,你为什么不能停下来,落下地,安安生生一些呢?自从鲧盗‘息壤’之后,你就觉得这世上土地太多,叠床架屋的建构太多了吗?你渴望那百川灌河,全无定势的汗漫无依吗?
杜方柠恨韩锷心中那几乎足以淹没她的汗漫,她象那一只溺毙后还魂的鸟,想一根小树枝一根小石块的一点点地衔来一点点实在,填平它,充满它。她不要现在这一种相伴。
她不要现在这一种相伴,那分明就是‘绕树三匝,何枝可栖?’她是一只精卫,她是一只精卫,在初见汗漫之海时以为可以自由游嬉,一不小心却溺毙了自己。只是一点生理构造的不同吗?你一点的倾注可以成就我的饱满?我的了点承纳却无法涵住你的骄傲?为何这一点点的损失却造成了你的虚靡?女人是‘有’的实证,因为我要孕育;而你们男人无论凭着身上一点如何的骄傲坚挺,却难以掩尽那后面‘无’的汗漫。
杜方柠心里思来想去,然后,有些怨有些爱、有些厌有些恋地伸手把韩锷抱在了臂里。
磨磨蹭蹭,一个多月以后,他二人才回到了伊吾。古超卓的北庭都护府就暂时筹建在伊吾。
两人一到伊吾,古超卓闻讯就遣人来请,盛情难却,两人风尘未洗,匆匆净了面,就只有前去赴会。朝廷已建北庭都护的编制。都护府中,已很委任了几个官员,都是从长安来的。韩锷俱都不识,只是见到杜方柠见到他们后,她虽已易做男装,还是有意与自己保持疏远些,想来这些人都是她的旧识了——就是不认识,彼此肯定也是知道的。
他看着杜方柠的神色,就猜知那北庭都护府中的诸官多半就是出自‘仆射堂’门下。他们与杜方柠间保持着一种很冷淡的客气——倒也是,杜方柠虽在塞外用事,却原非朝廷委派,大家也都知道她是个女子,且根脉不同,实不好太过亲热的。
可古超卓对韩锷却大是热情,想来知道他虽与方柠交好,实际却非东宫一派。自己仆射堂纵算拉拢不来这个人,起码也要保持住一份交情在。
有了这些心底的算盘在,场面一时颇为微妙。入座后,斟起酒来,只听古超卓道:“承韩兄奠定基业,兄弟这次北庭都护府的筹建却也还算顺利。这数月以来,也一直没有羌戎人搔扰。只是十数日前,伊吾城北,据探马来报,忽现羌戎左贤王游骑,这却不知是什么原因了。兄弟印象中以为羌戎王所划分的势力,这西北一带,该是右贤王的势力所罩呀。”
韩锷还没有开口——他一见古超卓,就知他在猜测自己突然出行数月又突然而回的目的。他走之前虽与古超卓面谈过,却没有告诉他自己此行的打算。古超卓心中只以为韩锷是见边塞之事日益规整,朝中又有旧识来,不便再与杜方柠再在一起,加上也深知他的野性儿,才突然这么挂冠而去的。但为安民心,他一直没有对外透露韩锷已走,更没有上报朝廷,不想以朝中争斗干扰韩锷之离去,这也算他做为一个朋友的一点心意——却听杜方柠已悠悠接口道:“那是因为,左贤王现在已不受羌戎王控制,而且左贤王之位已经易人,是前王之弟图肃。”
满座一惊,大家都知道羌戎王乌毕汗雄才大略,所谋也大,怎么左贤王会已脱其控制?
古超卓也吃了一惊,沉吟道:“杜副使这消息却是从哪儿来,有何根据?这事很大,却不知左贤王为何易人?又为何脱出的羌戎王控制?”
杜方柠游目一顾,扫过满座之人脸上,淡淡道:“我这次随韩宣抚使骥尾,秘而不宣,直奔漠北,就是为羌戎王正招集众部齐集青青湖以平左右贤王之争。韩宣抚使心怀大略,不欲先招扬为人所知。他图谋刺杀羌戎王,以解边塞燃眉之急——如乌必汗一死,羌戎必内乱。而羌戎之乱,本除乌毕汗外无人可以压服住。所以只要乌毕汗一死,羌戎便无足虑。我们刚从青草湖回来。所以,这消息算是我亲身打探来的。”
她一言即出,已是满座皆惊,连古超卓也是大惊。人人盯向韩锷与杜方柠,只见韩锷木然无语,似是不愿自矜其功一般,也不知他们这一次冒险刺杀是何结果,便人人盯向杜方柠的朱唇之上。
杜方柠淡然一笑:“我随韩宣抚使这一行的结果就是:乌毕汗伏诛,羌戎已经内乱,不可收拾;左右贤王已公开反目,青草湖上,尸横遍野;其余二十余部族,仓惶无主。因左贤王图肃势盛,且为人生性剽悍难治,我们已与右贤王密会,订得密约,彼此不犯,且暗助他对抗左贤王图鲁。各位大人,边塞虽苦,诸位却自此可以小安了。”
乌毕汗已死?羌戎王伏诛?——满座官员都惊得合不拢嘴巴来。古超卓却猛地望了韩锷一眼——长庚一出,当真无比之利!有此一剑,天下又谁敢争锋?
韩锷却依旧默默地木然无语。古超卓忽端起一杯酒,站起身,敬向韩锷道:“韩兄,在下无话可说!你舍身赴险,亲历万难,却不知成全了天下多少人的性命,更不知遭遇了多少磨难。来来来,我古超卓敬你一杯!”说完,他一仰脖,一杯酒就已喝下。韩锷见状,也自忙忙站起,端起一杯酒。他本不善言词,但有古超卓这一句,也就够了,起码可以免却些许他为陷羌戎之民于水深火热中的自责。他也仰脖一饮而下。
古超卓哈哈大笑,又冲杜方柠劝酒道:“杜副使果然巾帼……”说到这儿,他想起朝廷体制与汉人规范——杜方柠女扮男装,这一层却不好点破,一笑住口,又仰尽了一杯。
他们彼此虽派别不同,心存睚眦,但古超卓为人坦荡,说来也还至诚。杜方柠微微一笑,侧目看了韩锷一眼。她虽一向好强,却也无跟韩锷争功之念。心中忽生感慨,如果,锷他是自己名正言顺的夫君,自己千里从夫,以谋功业,面对这众人仰慕,那种坦荡感觉,该会是多好?
这几乎还是她有生以来头一次起了点‘出嫁从夫’的念头,可是……她心中微微一叹,喝下了这一杯酒,把那一点点苦涩也埋在了酒杯里。
这件大事一经宣布,满座皆欢。强敌已去,大家一时也忘却了自彼此间的恩怨尔汝,不由一时开怀起来。那是压在心头生命之上的重厄一旦解脱后的轻松。杜方柠笑向韩锷道:“韩宣抚使,咱们这就传命叫宣抚司的衙门,并托古兄的北庭都护府衙门联名发榜,宣告下这个消息吧,叫十五城中的百姓也开心一下。”
她笑意浅浅,大是温柔。韩锷也觉心中一荡,点了点头,脸上绽开一丝笑意。杜方柠知此时正是扬威立名之机,当即吩咐手下去办理。不一时,伊吾王来贺,朴厄绯的使者却也在伊吾城中,也来相贺,加上十五城中不少城都有使者在伊吾,也都来道贺。
此外官商缙绅,人人来贺,一时满城喧腾,城中街上更有百姓开了酒瓮,载歌载舞。——白骨之上满欢颜,韩锷与古超卓走到门口,杜方柠也跟了上来。古超卓知机退开,两人看着满城欢庆的气氛,只觉自己轻生搏命而求得的一击,却也不虚了。
两人心意相通,相视一笑,只是,大庭广众中,纵再心意相通,韩锷却无法轻轻一牵杜方柠的手。此时虽快乐满胸,却更觉手心空空的一点缺撼是那么的明显,那么的无奈。
韩锷不爱热闹虚文,可酒筵之后,发来的贴子好多,接下来的怕就是宴请不断。杜方柠一力操持着,似乎满心快乐。韩锷也情知,这一番热闹在汉家朝廷对十五城中人的政治策略中也是不可免的,无奈他就是无心与会——这里面似乎还有一层别的原因,因为他的快乐并非杜方柠的快乐:他们的快乐是不一样的。他不愿感受到这一点,回去接待了一回道贺的人后,不及洗浴,他就对杜方柠道:“我想到连城骑那边看一看。”
杜方柠一愕,眉间升起一抹轻愁,但转瞬不见。她跟韩锷的性子是太不同了,沉吟了下,也不好拦他,点点头,然后展颜一笑:“去去也好,我们走得时间也长了,我刚回来一时也不方便问,不过,以我所料,咱们不在的这段时间,只怕古超卓一定没少花力气想把连城骑收归他的麾下。”
说着,她一扬头:“不过,你一回,嘿嘿,我不信他的工夫就不白费。”韩锷怔怔地望着她,心中也知她说的多半是真的,但……他不想去想这些,也不想败坏方柠难得的兴致,扯淡笑道:“你就当我有这么大的本事?”
杜方柠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已感觉到他刚才一怔的心思,却也不愿提起,也岔话笑道:“我们韩宣抚使百战功成,在军中声望,有如神灵,那只怕可不是吹的了。”两人虽还笑着,却也觉得,那彼此间同心协力,所想所思俱无间隔的时光已一去不可返了。
韩锷放马出了城门。
才一出城,摆脱开喧嚣,他的心境就开阔起来。长了这么大,他还是不习惯别人对他当面的夸赞,哪怕那还算是由衷的。他的心已飞了起来,因为,可以见到……小计了!
他唇角微微一咧,自己也不觉得的就咧开了一抹笑意。心想:那臭小子,不知可又长高了些没有?自己留书而别,被他骂死了没有?还有,他肯定担心自己,这么多天,不知身子担心得瘦了没有……
他在心头乱猜着,不知不觉,就驰骋了一夜。早上天明时,他已到了石板井地界,远远可以看到连城骑的帐蓬了。他一抬眼,只见晨光熙微中,远远的路旁,似乎倚马而待的有一个人。其实还看不清身形,可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小计。
他也不知猜得是不是,却打定主意要跟小计开个玩笑,一翻身就下了马,把斑骓岔在路边让它伏下,自己却大大地兜了个圈子,从后边绕上。
他蹑手蹑脚,晨光还不太明,近到百步之内时,才发现,那路边的人果是小计。——他是在等自己吗?韩锷微微一笑,悄悄从他身后靠近。只见余小计骑在马上还欠起身子手搭眼眶上向前眺望。他保持这个姿式,半站在马蹬上,想来不会舒服,却半天都没动。好久他才颓然坐到鞍上,嘴里嘟囊道:“刚才好象还看见有马,怎么不见了?难道我的眼花了?”
他说着似乎就大是丧气,闷头闷脑的坐在鞍上不吭气,嘴里嚼着个草根儿,恨恨的,好半晌才自语道:“锷哥哪里这么快就会来的,城里不知有多少绊脚的事呢……”说着,他的口气恹恹的,韩锷还是头一次在他的话里听到些哀愁,心里隐隐一阵心疼。他把手放在草根的雪上弄得冰凉,然后轻身窜起,在小计脖梗后就轻轻一贴。
余小计大惊回身,喝道:“谁?”
韩锷在他回头时早转入了他马腹之下,余小计看不到他,以为搞错了。韩锷轻轻一翻身,又在余小计后颈上摸了一下。余小计身子打了个机灵,叫道:“锷哥……”
韩锷仍不现身,却也觉小计身子竟灵便了好多,转侧之间,大是迅捷,自己几乎有几次就避他不过,看来这小子功夫没有放下,反而精进了。余小计相当自信,转了几次身没看到人后,就以为是雪花飘到脖子里了,不信有人能欺近自己身侧自己还不觉,喃喃道:“真的是见鬼了!什么雪,老往人脖子里飘。”他又正身坐在马上,韩锷一腾身,也就在他身后坐了,看着他嘴里呼出的白气,只觉心头一片温暖,伸头在他耳边低声道:“是见鬼了,一个漠北归来的冤鬼来找你了。”
他有意弄得声音惨惨的,有如鬼啼。才吐气时,余小计就已大叫回头,韩锷也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快,反吃了一惊,只听余小计抖声道:“锷哥,你别吓我,你真的变成鬼了?”
韩锷这下再也躲他不开,腰一下就被余小计搂住了。余小计的眼近不足寸地直直地盯到他的脸上,他的眼中刚才还满是惊恐惧怕,想来这些日子没少为韩锷担心,一张脸儿已全是一个已历风霜的少年人的模样了,只有那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颏还显出点稚气。
下颏下面,韩锷才发现他的喉结已全长出了,一耸一耸的,有点硬扎扎的青涩。只是人瘦了好些,脸也苍白。他这才后悔跟小计开玩笑,没待他开声安慰,余小计已一巴掌打到他脖子上,怒道:“还有热气——滚下去!尽会骗我!”韩锷一脚被他踹下马来,却开心起来,心道:妈妈的,这世上,也就你个小鬼敢打我!
余小计板着脸,一声不吭,松了松缰绳就要走。韩锷也看不出他要往哪儿去,想来真的恼了,只有贴身跟上。但才跃上马就被他踢下来,不由大冤道:“我一回来就马上飞奔来看你,怎么着,还生气呀?一见面就生气,以前你可不这样……小计!”
余小计看他一眼,怒道:“谁让你装鬼骗我?你不知道,这三个多月,我多少次半夜梦见你浑身是血变成鬼了……”他声音一顿,韩锷怔了怔——确是自己不好,这小家伙是真的生气了。却见余小计一踢马腹,放骑奔跑起来。韩锷猛地心里一空——好久了,有好久了?从长安城外那惨白的冬以后,那坟前的一哭成哑之后,自己一直要强,一直不再去相信什么,好久没再有过这么被抛下的感觉了。
自己当初抛下小计时他是不是也是这样的空茫难受?他一直看小计象个孩子,这时不由苦笑的想,自己某些心底深处又何尝不是个孩子?
余小计已奔出十丈开外,这时一回脸,看见韩锷木呆呆的样,展颜一笑道:“算了,不跟你呕气!真真是不禁骗,一骗就上当,亏你还算我哥呢。”韩锷只觉好久没看到这么灿烂的笑意了,心情大开,低啸一声,踏歌步有如飞跃,直跃坐到那马的鞍后。小计一抖缰,并不回营,载着他就向他们平日玩惯的黄茅障奔去。
两个人在枯草上舒舒服服地躺下,眼看着天上的光景:云彩因为太阳出来了时时的变幻,只觉心里一片安然惬意。余小计拨了一根草根,辟了一半给韩锷,韩锷一嚼:小计这小子果然门道精——是甜的。那草根里还有青草的气息,好半晌,小计道:“锷哥,你真的刺杀掉了羌戎王了?”
韩锷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不过,如果没有大敌当前,以乌毕汗那等身手,陈果子随便也杀不了他的——也就算自己杀的吧——即然陈果子永远不想人知道,也不想对他自己个儿承认,他是违心地杀的乌必汗。
韩锷点了点头。余小计一下坐起,满眼热情地看向韩锷道:“锷哥,我就知道你准行的!这样的事,别人不行,你准行。”
他的夸赞却让韩锷听来极为舒服。他懒懒地伸了下腰,伸手刮了下小计的鼻子,笑道:“才还说天天梦到我浑身是血变了鬼呢,这会儿又来骗我?——你就没想过我可能事败身死,魂游不返?”
余小计沉默了下来,鼻中闷哼了一声,又自躺下,闷闷道:“想过。”
韩锷一愣,见他闷闷的,侧过身子看着他,继续调笑道:“那锷哥要是死了你打算怎么样?有没有打算以后多生个孩子,让他跟你锷哥的姓,也算全了咱们兄弟之义,继续我们韩姓一脉血脉?”
他本以为余小计一定大笑。没想余小计却没说话,半晌才道:“我没那么想过。我只想,一定要好好练工夫,无论是谁杀了你,等我功夫练好后,一定要给你报仇!”
他的话里有一股凛凛的血气,韩锷也开不下去玩笑了,仰躺在地,只觉得心魂都安生了——他这时才明白为什么自己面临绝境时一点都不怕,因为,他知道,有一个人会记得自己的名字,他也必将为自己招魂。他轻轻攥住了小计的手,小计的手却在他手心握成了一个拳头。
至晚,余小计与韩锷才回的营。连城骑中也都传遍了韩锷剑斩天骄的事,满营兴奋。连一向老实朴拙的高勇一张黑脸上见到韩锷时也全是笑。韩锷只道:“大家别高兴,左右贤王已脱控缚,以后散兵游骑必多,咱们还有的仗好打,只怕更难缠些。”他为军中之帅,加之生性淡定,轻易不见喜怒,有他在上面绷着,连城骑中的欢乐也只是压着声的欢乐。
众将见到韩锷都极高兴,都是生死袍泽,韩锷在军中于是也便可以一畅心神。余小计却背地里埋怨韩锷道:“锷哥,你也不要太绷着了。刺杀羌戎王的事儿,就算你不爱热闹,也不能拦着不让大伙儿热闹,大伙儿不就难得一高兴吗?”
韩锷笑笑,倒听了他的话。深宵与众将士齐开夜宴,却还是先把守卫之事派好了。众人你敬一碗,我敬一碗,竟吃得韩锷大醉。不过这酒也是韩锷吃得最畅快的一次,小计的量好象比他还大,给他挡了不少酒,却反没醉。韩锷最后的意识就是自己被小计扶到帐中,耳中听他笑道:“比猪还沉!”本来想反击他一句的,没想头一昏,竟自睡着了。
半夜酒渴要水,水却就在床边。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韩锷每在军中,本有早帐的习惯,心下一惊:这回可迟了。却见小计已笑嘻嘻正在自己帐里。他看见韩锷脸上的神色,一撇嘴笑道:“韩帅,您就别懊恼了。虽然主帅大醉,满营将士可还是勤于职守的,没哪个敢真个睡到太阳照到屁股才起来。一清早,高将军就已升过早帐了,您继续高卧吧。”
韩锷听他调笑自己原是惯了的,也不理他。只听余小计一笑,拖长声音道:“——从此君王不早朝啊……”
韩锷扑哧一笑,笑问到他脸上道:“什么不早朝?我跟谁不早朝?我估计昨儿倒是有个小猪儿在我这帐里挺尸的,要水时我就知道。”余小计哪里会让他?嗤声笑道:“我哪知道跟谁不早朝?——还不知跟哪个高门大姓的一路上缠了三个月,辛苦辛苦,累得回到军中都升不起早朝了。”
韩锷恨恨地看了一眼他的红嘴白牙,知道再斗下嘴去自己还是照旧必输无疑,老老实实不开口装闷才是最好的对付他之道。却见那东边的太阳已红通通的挂在帐门口,心里也觉开心起来。
可接下来的日子就不是很开心了。高勇与他细诉他不在时这数月以来的军中之事——古超卓果曾数度前来,露出了收编连城骑之意。朝政之争,延伸入军中,本最为韩锷所不乐见。他也曾问过高勇关于漠上玫的事,高勇一愕,说只是一股马匪,与连城骑倒无冲突,只是小计游骑时曾碰到他们,部队无险,小计却跑散了,不过后来也平安回来了。
韩锷不由略略发了一回闷,心里隐有疑惑:小计怎么没提这回事?以他一向爱说话的性子。但小计不爱说的事,他也一向尊重的不问。接下来,就是库赞前来,带来不少伊吾城中的消息。杜方柠与古超卓表面上很客气,但内争似乎正烈,种种烦难杂乱,一一说不过来。韩锷闷闷地听着,不想卷入其间,倒一直就呆在连城骑不曾回去。
他这回在连城骑中,却颇自在。军务高勇料理得极为妥当,韩锷也不需收回重管,连每日的早帐也交给高勇了。他与小计倒得了不少空暇,督导些小计的功夫,玩玩闹闹,日子也就过了下去。半月后又有王横海将军来信,说道已知韩锷剑斩天骄,道贺了数句,又说左右贤王明年开春后只怕一失控制,对边塞侵扰反而更甚。虽已非大患,但犹有可虑。他们彼此筹划,书信来往,韩锷从此只理事军中,并不参与庶务了。
这日听得杜方柠已以宣抚司衙门印信征召了塞外二十余城的使者,要入朝进贡。她这事风风光光,好大的声势。又准备了诸般宝货,当真珍异齐集。
消息是小计带来的,当时两人正放马慢走,韩锷一时勒住了马,半晌叹了口气,问:“内中有没有女人?”
小计看了他一眼:“有”。
他闷闷地抬头:“听说有十五城里绝色的乐伎。另外,还有抓来的许多羌戎人的小孩子也都被贬斥为奴,进献了给朝廷去——听说皇上最喜欢的就是文成武功,赏些异族战俘与各大臣为奴了。”
他说起这事时满心里的不对劲。韩锷的脸上也一片阴暗,半晌才道:“当真是……万国归心有女臣呀。”
他口气里也不知是赞是讽。余小计一呆,却见韩锷一抖缰,放马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