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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莲华不知又何时回来了,颤颤端着宋尔雅平日最爱的果盘与茶点,眼眶不知怎么的就红了。
“退下。”宋尔雅再无力多说一句。
就在刚才,她跌跌撞撞地闯下君恩堂的石阶,在一众门生面前仪态大失,浑然不觉撕裂的裙角。这一路太黑,有谁能陪她走?
莲华听话地把门关好。屋子里暗了。
她探身吹灭了唯一的灯火,铺天盖地的幽暗层层包裹,将她最后一点坚强也击碎。
屋里不速之客已走。
就如从没有人来过一般,静穆深邃,毫无痕迹。
宋尔雅唇角勾起一丝凄讽,只有桌上未用完的药膏还静静摆着,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告诉她这一切不是梦境。
神思昏沉如坠云雾之中,宋尔雅伸出双手向后倒去,跌入落寞的云床,用衾被裹满全身,如一只自缚的茧。那里还有一丝遗留的温度,是他留下来的温度。
耳边想起他沉静有力的声音:“你?真是悍妇。”
如今这陌生人留下的温度,如今竟然是她唯一不觉得冰冷的慰藉。
宋尔雅沉沉睡去,梦见许多人。皇帝,父亲,母亲,哥哥,锦绣,陌生的男子,禁军统领,像唱戏的戏子,在自己面前一一走马而过。
她梦见他卸下了蒙面的黑巾,却是背对着她,看不清正脸,只是淡淡地问她:“宋小姐,可还记得我?”
她刚想回答,却转眼他就倒在了血泊之中,万箭穿心。
她奋力奔向他,却被人大力扯住。一回头,一个五岁稚子,长得团团可爱,正牵着自己的衣角,眸光里闪着诡谲的神色,笑嘻嘻地问:“娘子,我们来捉迷藏好不好?”
宋尔雅惊叫一声想要奋力挣开,却只觉得那个孩子抓着自己更加紧了,每当她惊慌不已地甩开,却又缠了上来。像一张恐怖的网,细细密密,毫不透风地缠绕着自己,叫人在绝望中窒息……
挣不脱网的鱼,只想着要毁灭一切。
“尔雅!你又做梦了!”头顶上传来焦急的呼声,凄然入耳。
是哥哥。
微微睁眼,天已微微亮了。自己在一个怀抱里,那个怀抱的主人发鬓散乱,一张清俊的脸庞写满憔悴。
小时候的自己,也常常做着噩梦。那时,她还跟哥哥睡在同一个榻上。每当她在梦里醒不来时,哥哥都会紧紧抱着她,叫她醒来。
她及笄后,哥哥便再也没这样抱过她。
只是今日,她温文尔雅的哥哥,她从来只流血不流泪的哥哥,只是用修长有力的臂弯紧紧抱着她,一滴冰凉冰凉的眼泪打在她脸上。
“尔雅,你若不愿意,哥哥这就带你走。”宋温文眸光温柔,掩饰不住的,却是那满眼的惊痛。
宋尔雅却“咯咯”地笑了,声音刺耳异常,竟然连她自己也始料未及。
“哥哥带我去哪里?若此一去,叫爹娘如何担待皇上,叫何家小姐还有何脸面再谈婚嫁?”
且不说违抗圣命,要终生逃亡,整个侯府上下,宋氏族人,都要受到牵连。而哥哥,还有那尚未进门的娇妻。
宋温文眸光里盛满了钝人的痛意,一分一分,渐渐黯淡。却沉静异常。
“我无忧无虑地生活了这么多年,哥哥让我、父母宠我、族人敬我、世人羡我。”怆然一笑,容间艳色带着冰冷的倦意,“我是宋家的女儿,自当以族人生死富贵以己任。三百年前宋老太爷枯骨堆中打下赫赫功名,才带来了宋氏满门的尊严与荣耀,如今你我都已成年,亦当各司其职,宋家今后,才不会任人鱼肉。”
“去告诉爹爹,叫他不用为难自责。”是她懂得太晚,以为在襁褓中便可永不长大。
门外立着一个略显苍老的背影,听着屋内的对话,身躯微震,久久沉默。
“侯爷……”宋七叔小声询问,被他挥手打断。
宋丘之一只手抚上精雕细琢的门边,从上至下,再次反复。却终是没有推开。
良久,他转身轻叹道,“走罢。”
皇上的旨意还没下来,侯府上下都不知道小姐身上发生了什么。一连许多日子,宋尔雅不太愿意与人说话,时候也总记得自己是如何起来,如何梳妆,如何用饭,只有锦绣和莲华,每日进她闺房陪伴,分毫不失。
宋尔雅坦然笑言:“放心,我不会寻短见。”
即便瑞王是傻的,她亦要坚强。她是宋家女儿。
每到这时,锦绣与莲华便会对视一眼,各自轻叹,却又无法反驳。
侯爷每日准时上朝,下朝后便在书房呆到夜深。世子行踪不定,也不经常久居府内。夫人去扬州别院养病,小姐深闺不出,后院无人管事。本来就人丁不旺的府里,如今更为冷清。
以至于下人中的有些,便开始议论纷纷,说主子在皇上跟前已经失宠,互相挑唆着另谋生路。
叶子已经落了一地,金黄如画。宋尔雅临窗而立,默然沉想。她忽然开口道:“去抬了我的轿辇来。”
一旁的莲华听了,心中十分雀跃地应了。小姐半个月未曾出这闺房,她与锦绣都担心再要如此沉闷下去,她真将要生病。如今小姐竟然亲自开口说要出去散散心,她这个做丫鬟的很是开心。
应了宋尔雅,莲华便告离去杂役那边叫管车马抬夫的陈姨。
莲华此去,宋尔雅在房里等了半天,却依旧没见她回来。宋尔雅等得烦闷,便寻思着莲华这姑娘进府还不长时间,且她一般都将稍微要紧一些的事情交代给锦绣。
今日锦绣恰好出去办事,莲华一人磨蹭,宋尔雅便想着自己走过去催催,兴许自己到了那边,轿辇抬夫也就正好备齐了。
没想到刚院子,就看到莲华一脸忿忿,空手而归。
宋尔雅问:“怎的了?”
莲华憋了一肚子气,言语里都是收不住的气愤:“陈银花那得志小人,竟趁着她姐姐不在,窜唆小厮们堵钱!”
宋尔雅“哦?”了一声,问,“陈姨却不在么?”
“陈姨今日告假回家一趟,就换了她家中那妹子替了她一日。”
宋尔雅知道了大概,却也不生气。陈银花正是她管家宋七叔的原配妻子。听闻她爷爷曾是个落魄秀才,在她年少时家里颇有点小钱,到了她长大时,却连嫁妆钱都凑不齐了。
最后便嫁了同是家道中落的宋七。
宋七叔是宋家族人,侯爷看他很是勤快实诚,又念及本是同根,便收来了做管家。
但他这个妻子却是个目光极浅的小民,虽是女子,却心术不太正,平时偷鸡摸狗,直到宋七在侯府当了差,她才稍稍收敛一丁点。宋父也曾念着是一个家族的,曾也想在这府中给七叔媳妇一个位置,但一见了本人,实在是不敢委任。
这七叔媳妇陈银花虽是个没能耐又没眼光的民妇,她姐姐陈金花倒是比起她来有两下子。虽说平时话多泼辣了些,但做起事来还是雷厉风行的。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陈金花便来了这府中当差。
“我去见见这陈银花。”
“小姐,万万不可,那女人就是个腌臜泼子!”莲华慌忙拦她,心中隐约觉得小姐应该不是那巧舌如簧的女人的对手,怕宋尔雅吃了言语亏。
她实在是想不通为何英明神武、深受丫鬟仰慕的宋七叔会娶了个这样市侩的老婆。
宋尔雅敛了裙裾,“你不是说我日日呆在屋里要闷坏了么?如今我想出去活动活动嘴皮子,你偏偏又管得这样宽。”
莲华听了觉得有理,一时半会找不到反驳的意思。只好忐忐忑忑跟在宋尔雅身后。
“放心。她一个下人奈我不何,你权且当我戏弄她。”宋尔雅笑道。
还没进杂役房的院子,宋尔雅就听到男男女女的哄闹声。当中一个女声声音最高,将一众男子的气势全部压了下去。
侯爷夫人才离开了一小阵子,侯府的下人便如此嚣张。宋尔雅皱了眉,若是她今后到了瑞王府,那些个下人亦不把她放在眼里,要如何?更别说那些个虎视眈眈的姬妾了。
倒不如今日先来练练手。
转角过院,望着眼前一片乌烟瘴气的景象,清声道:“好玩么?教我也玩上几局。”
嬉闹的人群却丝毫不当一回事,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为首的是个中年矮妇人,拿着个色子筒,一只脚叉在凳子上,非常娴熟地吆喝着组织大家下注。
又闹了一小阵子,直到有一个小厮看到了站在面前锦衣华服的宋大小姐,这才慌忙提醒同伴刚才还沸腾如菜市场的院子,顿时鸦雀无声。
陈银花不在府中当差,七叔自然是很少将她带进这府中来的。宋尔雅从没见过这个女人。
只见她转过身来,带倒了脚踩的那条凳子,见到宋尔雅满头珠钗,眼前是亮了一亮,随即有些掩饰不住的艳羡。
忽视她垂涎的目光,宋尔雅颔首沉脸,对低着头的一众人道:“我当是谁不给我准备轿辇,管事的呢,出来。”
一个年轻的小厮,显然是被乌合之众带得加入了这个行列,此番懵懵懂懂地回答:“回小姐的话,陈姨今日告假,陈二姨管事。”
宋尔雅“噗嗤”一笑,“陈姨是因为未嫁才叫陈姨,这位陈二姨可是也未嫁?”
既嫁姓从夫,没人不懂这道理。陈银华已嫁宋七,听宋尔雅这一番利嘴奚落她,神色顿时有些忿然。倒是莲华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