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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宝斋的张老板眯着眼睛笑看着白秀珠,啧啧感叹道:“白小姐这些年可是让张某人开了眼啊,您今天带来的这些东西,都是想要参加拍卖的?”
白秀珠坐在那儿端着茶杯,笑着回问道:“我可是听说张老板您也对三法拍卖行这一次的拍品志在必得的。”
张老板将白秀珠带来的那只盒子合上,然后递给白秀珠一张请帖,眼神却带着几分悠远,转眼却黯淡了几分:“白小姐应该知道,国宝外流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损失,昭陵六骏之事,我忍不下去。”
白秀珠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受到了张老板的感染,也觉得情绪低沉。
早在民国初年,琉璃厂就有了出专门跟外国人做生意的“洋庄”。国内的文物古玩,通过那些昧良心的人流向了国外。著名的“昭陵六骏”,就是琉璃厂洋庄利用袁世凯的儿子,把六骏中的四匹马大卸八块之后运出国的。著名的来自龙门石窟的“帝后礼佛图”,也是民国初年流失出去的,到了美国。
金五小姐敏之回来就说要挑些古董送给自己的美国朋友,当时白秀珠听着就觉得有些不是滋味,接触古玩这个行业久了,长期浸淫此道,难免就有了几分痴迷,中国的很多古老的东西一放到国外就会成为一种难掩的阴翳,那些古董,一旦到了外国的洋镜里就会完全失去韵味。
这些年多少国宝外流?数也数不清……
圆明园的无数东西,这些年在沿海地区的拍卖行卖出去了多少?可是不管是张老板还是白秀珠,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
这一次上海的法国三法拍卖行也会拍卖一些东西,有的是普通的拍品,有的则是从圆明园出来的东西,张老板这一次事先得知了消息,所以也给白秀珠说了,白秀珠自然也是要趁着这个机会去看看的。
“到了那边去,怕还是要小心行事的,张老板你看我这个盒子里面的东西能看出真假来吗?”白秀珠轻皱眉,又拉过了盒子打开,里面躺着一些漂亮的瓷器和一个造型典雅的小香炉,看上去像是很老旧的东西,不过白秀珠知道,这盒子里的东西都是假的。
张老板嘿嘿笑了一声,“白小姐你也在这个行当里混了这么些年,也练成了一双火眼金睛,这些东西当初能够瞒过你的眼,拿到上海那边去,真正懂行的都不会出来拆台,这些造假的西贝货就卖给那些洋鬼子和汉奸。看古董,还是要看这一双眼睛和这一双手的,外国鬼子们用的那些放大镜什么的,说到底还是边角余料。”
他这是在给白秀珠吃定心丸。
白秀珠一想也是,当初的自己也算是颇有资历了,可是在挑盒子里这几件东西的时候还是被蒙了眼,本以为捡了个漏,最后却亏了本,回来还是张老板他们这琉璃厂一圈老前辈过来才辨出了个真假,琉璃厂这边以新做旧的东西太多了,他们都习以为常,可是做得这么逼真的可是不多见,尤其是这里面那个小香炉,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圆明园里出来的。
当初鉴定出来是假的时候,那个全场静默啊。
上海那边的拍卖行,怕是没有比他们这边的几个老板眼光更老辣的鉴定师了,所以他们这一趟可以放心去。
“您说的也是,我原是不必担心的更何况就算被别人知道我这些东西是假的,也怪不到我的头上,我还是总长的妹妹。”
说到这里,白秀珠倒是笑起来,然后自己站起来将那盒子关上,“那么这东西就拜托您了,这些东西从您这儿挂个我的名,到时候我会拿着请帖去的。”
“白小姐慢走。”
“再见。”
白秀珠一扶自己头上的洋帽,转身出去了。
张老板这边却是皱着眉头,往上海那边打了个电话:“杜九爷,我这边有些新的情况……”
白秀珠那边已经上了车,时间已经不早,该回白公馆了,换做是前世,自己是一点也不在意这些东西的,可是机缘巧合之下让她对古董这行有了一些特殊的感情,每一件古玩都有着自己的故事,能够让人很轻而易举地沉迷进那种古雅的气氛之中,古玩的历史厚重感往往能够给人带来一种满足和责任,至少白秀珠觉得看着那些凝聚了无数岁月精华的东西流出国门落入别人的手中,成为那些侵略者们的万玩物,极其难受,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个耳光,受到了侮辱。
她在车上,悄悄地打开了请帖,后面卡着一张彩绘的图片,这就是这次拍卖会除了圆明园旧物之外最重要的东西,国宝金匮直万,是一枚铜钱,在历史上的发行时间极短,光绪二十七年也就是一九零一年在西安出土了两枚,落入了英国人手里,现在到底是在谁的手上她也不是很清楚,唯一知道的是,有神秘的卖家委托了三法拍卖行拍卖此物,所以这一次的拍卖会定然是汇聚了国内国外江南江北的各方收藏大家。
又慢慢将那帖子收回手袋里,回过神来抬头看的时候已经是白公馆了,还来不及换衣服就被白夫人拉到了饭厅去,却见白雄起竟然满面笑容地坐在位置上。
她忽然就记起来了,白雄起现在已经不是总长了,他今天是副总理了。
在金铨落魄的时候,他这个被金铨一手提拔起来的人趁机起来,甚至金家最后走向衰落,背后也有白雄起一手助推。
她去洗了手,过来刚刚坐下,白雄起就笑着问:“你是又去了琉璃厂?”
“嗯,听说上海那边有个拍卖会,我想去看看,不过不了解行情,便去找熟人问问。”白秀珠去拍卖会的事情根本就没有想过瞒着白雄起,毕竟他还是自己的哥哥,说到底还有血缘亲情在,她虽苦恼于他利用自己的婚姻为筹码获取政治利益,却还不至于忘情绝义。
“那个拍卖会我倒是听说了,不过那场拍卖会——我不希望你去。”白雄起斟酌了一下,手指敲着酒杯,还是这样说了出来,“这关系到党国的一次很重要的行动,你去我有些担心。”
“党国的行动跟我这样的普通人没有什么关系吧?再说了,在租界是出不了什么乱子的。”白秀珠可不记得上辈子上海租界这个时候出过什么乱子,细细一想也就知道都是背后的那些事情了,多半是在水面下就解决了,而她的行程实在是不想更改。
白雄起沉默一阵,最后只能说道:“你这样便依你,不过到了上海之后跟着人走,别自己一个人乱跑,我担心你得很。”
他答应得这样轻松却让白秀珠忽然觉出几分不寻常来,如果是真的有危险,白雄起为什么还会允许自己去?她心念一闪,拿着筷子的手忽然之间顿了一下,她跟金燕西之间的事情……
果然,还不等白秀珠多想,白雄起又道:“你走得远些也好,跟金家那糊涂的小子离远一些,他是越来越荒唐了,你不能跟他在一起的。”
上一世,白秀珠这个时候早就站起来跟他理论了,可是这一世,她却觉得如此无力和无奈。一是自己与金燕西确实是没有再继续下去,虚与委蛇了,二是就算如此,白雄起这句话背后藏着的目的却是再明白不过。金家眼看着要倒了,白雄起这个时候想要中止金白两家之间的婚约,不免有墙头草之嫌。
白秀珠放下筷子,很认真地看着白雄起:“哥哥,我如果不与燕西再来往,那不是因为我不看好如今的金家,而是因为我与他之间并不合适,他会遇到更好的姑娘。可是哥哥你这个时候对我说这些,难道不是因为金铨总理要倒了吗?”
这话的话锋过于犀利,以至于坐在桌子那边的白夫人都愣了一下,放下了端着的碗,担心地看着白秀珠。
白雄起直直看着白秀珠:“你在跟你的哥哥说话吗?”
金铨提拔白雄起,从他是一个低位的官员开始,一步一步,到总科,到总长……金铨对白雄起的恩情又岂是知遇之恩这么简单?可是现在他说翻脸就翻脸,在道义上就是亏了理的,所以面对白秀珠的这质问,他脸色都青了。
重重将那杯子一放,他喝道:“你懂什么?你是觉得我忘恩负义?!我是为了你好!”
不管什么都扯到为了她好上面来,白秀珠倒是宁愿他少为她一些,多顾念着一些师生之间的道义,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白雄起不报也罢,此刻还要落井下石,又岂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应该做的?
白秀珠面对忽然之间暴怒的白雄起,只是苦笑了一声。是她错了,光明磊落之人又怎么可能成为政客?她的哥哥,就是很出色的一名政客。
她沉默着放下了碗筷,低声道:“我累了,先下去休息。”
她现在也不想将兄妹两人之间的关系闹得太僵,转身就出去了。
背后白雄起直愣愣地坐下,刚刚那凶厉的神情忽然之间就变成了痛苦和茫然。
亲情和政治上的权力,孰轻孰重?他无数次问自己,可是无数次摇摆,最终还是难以抉择。
同一片夜幕之下,电波飞跃夜空。
上海,百乐门,杜九接过了电话。
“哟,浩然兄怎么给我打电话了?”
“三法拍卖行要举行的那一场拍卖会,你有消息吗?”
“不是都说了英国那个什么伯伦会来吗?直系军阀那位公子哥儿也要来,你那边的行动可要准备好了。”
“我只是负责联络,你高看我了。”
“得了吧,别人都说你是‘千王’,我可不信你说的那些,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只有自己清楚。”
“杜九,别的不说,我会自己查,不过过几日有件事却是要拜托你的。”
“浩然兄你说。”
“北京琉璃厂这边的收藏圈子会有几个人过去,怕要你暗中派人保护他们的安全。”
“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那帮老古董的生死了?除非是他们这次也在你们的行动之中有什么贡献。让我来猜猜,怕是白公馆那位小姐也要来吧?”
“……你消息很灵通。”
“没有我杜九打听不到的事儿,你且放心吧,不会让你那心尖尖上的人折在这里的。”
“……”
“我这边还有事,先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