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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胤礽的退位诏书,众大臣并不是十分吃惊。
实际上,从景新二十年的十一月份开始,胤礽就有些不太对劲。准确点来讲就是性情大变,变得喜怒不定,残忍暴虐,动辄杖毙鞭挞。虽然胤礽过去的脾气也不太好,甚至有过亲手将一个宫女抽成烂泥的先例,但那个时候他毕竟年轻,随着年龄的成长,便越来越沉稳,越来越内敛,尤其是当了皇帝之后,就是爱新觉罗家的老族长都不大敢反驳他。胤礽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是控制不住情绪,担心自己做过了,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便将部分政务交给太子弘皙处理。
弘皙早些年伪装成普通船员也出过海,去过印度、欧罗巴,还去过美洲,基本上绕了地球一圈,花了好几年时间,一番磨练下来,自是大有长进,政事处理得井井有条,胤礽便慢慢地把大部分事情都交接了过去。
等到了景新二十年十二月十四日,直亲王在美洲中枪伤,被人送进京养伤,昏迷已一月有余。
当天夜里,胤礽患怪疾,状若癫狂,神色似疯魔,吓坏了一干御医,又是施针,又是喂药,终于在戌时清醒,病症皆消,一如往常。
这时直亲王府也派人来禀,“直亲王已经醒了。”
胤礽的总管太监高三变正待要吩咐人准备好——按照万岁爷对大爷的重视,就算天色已晚,也绝对是要出宫看看的。
没想到胤礽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只吩咐说要好好照顾直亲王,便屏退了下人,睡下了。
胤礽自然是睡不着的。任是谁脑子里突然多出来的一段记忆,怕是也睡不踏实。
多余的记忆跟自己本来的记忆似乎是同一时间轴,只是大大小小的事情有一样,也有不一样。在那段记忆里,自己不但没有登上皇位,反而落得个圈禁咸安宫的下场,不仅有汗阿玛一字一顿的“生而克母”,更是有胤褆层出不穷的陷害手段,自己不遗余力的自卫反击。
明明是熟悉到骨子里也喜欢到骨子里的人,在那里却是完全的形同陌路不死不休。
一会儿是自己跟胤褆在西北、江南、南海的朝夕相处,甜蜜温馨;一会儿又变成朝堂、马场、幕后的针锋相对,残酷冷血。爱与恨的画面在脑海里交叉着闪现,同样真实入微的感觉让人有些混乱不清……
——到底,哪个才是真?!
胤褆躺在炕上,听着下人的回禀,疲倦地把胳膊搭在额头上,不来,也好。否则,真是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胤礽。
刚刚还在荒凉败落的府邸里被圈禁得生命耗尽,野心全消,心里咬牙切齿地怨恨诅咒着皇上和胤礽,没想到一朝醒来,满满的全是与胤礽耳鬓厮磨的甜蜜温情。
——到底,怎么回事?
胤礽醒来后也没有直接去找胤褆,不管在他脑海里多出多少莫名其妙真实得可怕的回忆,看着自己所住的乾清宫,看着弘皙一天比一天能干,他都清楚,此刻胤褆在自己心里的地位是无法撼动的。但他发现自己偶尔睡迷糊了也会搞不清楚状况,在乾清宫里冲着一群伺候的奴才乱发脾气斥骂胤褆,这才下了那道加封胤褆为帝的旨意,他知道这封旨意会遭到多大的阻力,于是随后又下了退位诏书,传位于弘皙。
其实他自己觉得加封胤褆为皇帝也没什么,毕竟对方在美洲打下的地盘完全可以称王了,敕封不过让他的地位更加名正言顺一点而已。
胤褆收到这封旨意时不诧异是不可能的,甚至还有些哭笑不得。
另一段记忆——便暂且当做前世好了——自己苦心孤诣对胤礽做那么多,到底不就是为了这个么?没想到,这一世没基本没怎么动过这种念头,倒是轻轻松松得到了。老天爷这个玩笑开得未免也太大了。
不晓得老爷子得知这个消息后会怎样跳脚呢,啊,还有那些大臣们。不过胤礽任意妄为惯了,当了皇帝后更是把这种任性转化为霸道*,便也只能在心里感叹一下,然后理所当然地领受了。
等两人再次见面时,已经是盛承元年——弘皙的即位典礼举行完,一切步入正轨之后。
荣升为太上皇的胤礽出了宫,立刻直奔直亲王府——或者该称作直皇帝行宫。
见到胤礽突然出现在府里,胤褆的眼神不由自主地闪烁了一下,而后就见到胤礽马上睁大眼睛瞪着他。
见着这气氛有点奇怪,多多少少知道点隐秘的管家赶紧带着下人都退下了。
只剩下两人默默对视。
到底是胤礽先沉不住气,打破沉默,咬牙:“你丫也记起来了?!”
一听胤礽这笃定的口气,胤褆便知道对方怕是也想起来了,想想另一个自己曾经做出来的蠢事,心里顿时欲哭无泪,勉强咧嘴笑了笑:“你、你说什么呢?记起什么……”
胤礽才不管他的解释,阴沉着一张脸,一步一步慢慢走近,手指关节握得咔咔响:“记起来才好。朕还正愁找不着人算账呢。”
胤褆本来觉得自己带着一群弟弟给对方使绊子下圈套硬把对方拉下马确实有些不厚道,但见对方这一副嚣张模样,前世临终前积攒了二十多年的怨气瞬间上了头,也沉下脸:“算账?这债主到底是谁还不一定呢!”
“不一定?哼,要不要跟朕解释一下,当初说请杀胤礽的是哪个?”
“那皇帝陛下可否解释一下爷府里的巫蛊又是从哪儿来的?”
“朕监国的时候明珠给找的麻烦需要朕一点点细数么?”
“爷出征那次粮草差点出了问题难道就跟索额图无关?”
“在你眼里什么时候有过朕这个皇太子?!”
“那在皇帝陛下的眼里就有爷这个皇长兄么?”
……
两人你来我往,瞬间开启了翻对方旧账模式,从让两人彻底倒台的康熙四十八年的事情倒着一直说到康熙十几年两人读书时给彼此使的大大小小的绊子,随着言辞的愈发激烈,两个加起来年纪都超过一百岁的人竟然直接动起手来,毫不讲究技巧地厮打起来。
因为不放心守在门口的下人的们听着争执怒骂声慢慢变成搏斗痛呼声,而后又有愈演愈烈的架势,正想要进去拉架时,暧昧的呻.吟声慢慢从屋里逸出来,几个下人也算是两人心腹,顿时明了悟了囧了,面面相觑地退下。
大概是心里都有点火气,这次的情事完全可以用惨烈来形容了。以前两人兴致一起,对上下位置并不怎么执着,怎么方便怎么来。男人毕竟是有些血性的,此时又是爱恨交织,为了个上下位置在床上好一顿翻滚,最后还是实战经验丰富的胤褆更胜一筹,死死地把胤礽压在身下翻来覆去也不知道操了几个来回。
总之等第二天太上皇怒气冲冲离开之后,进来收拾的下人们见到的是犹如案发现场的房间。
而远在南非看钻石——受惠妃鼓动,康熙在这里买了几个钻石矿——的康熙在最初接到胤礽加封胤褆帝号的消息时气得直接把纸条撕烂了,气势汹汹地要人备船回国要去兴师问罪。只不过船刚行驶到满剌加一带时,他安插在胤褆府上的人又正好回报说大爷二爷这几天闹翻了。
——对于这些人来说,只要康熙在一天,那两位就升到再高的位置,也只是小主子。
这个消息还是让康熙心里挺高兴的,面上却是不屑地道:“哼,就知道这两个长久不了!”
不过对儿子多有了解的康熙知道,自己若是此时进京问罪,十有八.九会引起两人的反弹,指不定还会促进两人和好了,这是他不想看到的,干脆就借惠妃对翡翠的兴趣借道去了缅甸。
康熙在两个儿子身边插了人,胤礽自然也有关注康熙,当然理由也是冠冕堂皇的,什么老爷子年纪大了,不放心啦,要时时汇报情况什么的。本来都做好准备迎接太上太皇回京骂人了,没想到等了个空。
康熙了解儿子,胤礽又何尝不了解他呢?略一思索也就知道康熙的用意了。不过他既然在康熙面前坦陈了自己和胤褆的关系,那就绝对不能让康熙小瞧了这段感情,于是虽然有些别扭郁闷,但还是很快就和好了,当然,争吵什么的也是少不了的。
不过对于胤礽来说,更重要的是,不管有什么矛盾仇恨那其实都是上辈子的事,端看这两世的心愿,他们两个至少这辈子算是没有遗憾了。
更何况,他想要和胤褆一起走过剩下生命的心愿,是真的。
两人吵吵闹闹磕磕绊绊过了将近两个月,直到某一天张廷玉无意中表示他们偶尔不分场合的争吵透漏了一些不该透露的消息,两人才惊觉京城这个地方其实并不太适合两个这样的生活。正好这个时候美洲那边出了点事情,两人干脆驾船一起“私奔”去了美洲。
胤褆的人马很早就占据了风景最为秀美的五大湖附近,更是在那里建造了一座恢弘的宫殿,这么多年持续不断的加扩十分气派,再过几年想必就能不逊色于紫禁城了。在那里胤礽的身份很多人都不知道,虽然两人的行为举止让美洲的各国人士,尤其是那些个教徒什么的十分诧异甚至惊恐,不过在胤褆强大的武力震慑下也没人敢多说什么,时间一长,便也就渐渐适应习惯了。毕竟两个中年美大叔什么的,看起来还挺和谐。
每天甜蜜蜜的两个人完全忘掉了其实他们各自还有个老婆。
不过那两位倒是巴不得名义上的自家男人忘掉自己。
先说直亲王福晋,嗯,就是福晋,胤礽当初加封的时候只加封了胤褆帝号,至于那位大福晋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完全没有任何加封,依旧是直亲王福晋——天知道现在哪里还有直亲王。伊尔根觉罗氏管着台湾还挺像那么回事,尤其在提高女子地位方面做得非常好,她的两个女儿也继承了母亲的意志,大女儿纵横四海肆意狂傲,虽是一生未婚,但是情人却几乎遍布了整个欧罗巴;二女儿则是文静多了,筹建女子学堂,参考了很多无逸学堂的模式,后来更是承继了直亲王府,倒是成了大清第一位女王爷。忘了说了,直亲王福晋一生两儿两女,长子弘晟因功获封亲王,次子过继给了八叔慎亲王胤禩。
皇太后因为身处后宫做的比较低调,但也是在不动声色地提高女子地位,最为明显的一点是,她对于给弘皙充塞后宫一事一点也不热心,反倒处处护着自家儿媳妇。弘皙对于自家汗阿玛和大伯的事情含含糊糊也有点了解,所以对自己亲娘十分孝顺,外在表现就是一般很听话,甚至为了给母亲解闷,特别准许在皇太后同意下,京中五品及以上的官员女眷可以随意出入西六宫——当然为了避嫌,白天的时候西六宫往东的门都给关得死死的。于是京中贵妇们一下子有了最坚实的后台——那些胆敢忘恩负义弃糟糠娶新欢的,在新帝的眼里总是会降下那么一两个好感度。至于暗中资助京中的公立女子学堂什么……所以这位皇太后的生活据说有些简朴了。
话回正题。美洲的事情并不多。虽然这里的人种太多太杂太乱,动辄就会有个小范围的矛盾冲突什么的,特别不好管理,总不能天天派人去镇压,况且这种事情总归是不可能永远压制下去的。胤褆便采取军中幕僚的建议,建了一个什么综合管理局,按照各聚居地规模比例推举代表组成,倒也形成了微妙的平衡,治理得不错,基本不用胤褆操心。两个人在美洲呆烦了就驾船去别得地方转转,来来回回倒长了不少见识,后来偶然回京见弘皙在让人准备《君主立宪制》草案,也很是欣慰地提点了两句。
又过了几十年,两人慢慢送走了康熙,送走了惠妃,又送走了大福晋、皇太后,然后看着弘皙同样在五十一岁的时候退位,等到两人都八十多岁的时候身子骨感觉还是挺硬朗。
胤礽曾经想过去问问康熙这一世有没有认为自己生而克母,胤褆也想去问问惠妃是否也有前世的记忆,但最终两人还是都忍住了,上一世的回忆越来越遥远,回想起来也只是唏嘘多过积怨,这一世,他们过得很潇洒。
两人在京城过了胤礽的九十大寿,随后又回了美洲。虽然他们在心里京城是永远的故乡,可他们也知道故乡接受不了他们这两个异类,反倒是美洲的五大湖行宫承载了两人更多的肆无忌惮。
九十多岁的人,身体终究不太硬朗了,两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便日日待在在行宫里。要么钓钓着鱼,要么下下棋,就是什么都不做,彼此相互依偎着都能消磨掉一整个下午。
直到有一天胤褆醒来看到窗外飘起来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落满整片天地,正要推醒身旁的胤礽时,猛然发现那人的身体就算捂在被子里也已经冰凉僵硬了。
似乎早就察觉到会有这样一天一样,胤褆丝毫不觉得惊讶,也没有多么伤心,轻轻拂去对方散乱地落在脸上的发丝,看着胤礽的眼光仍是那么痴缠,一如过去的每一个清晨。
两人幼年时代几乎是形影不离,少年时代因老爷子淫威被迫分离,青年时代亦是偷偷摸摸暗度陈仓,到了中年终于摆脱了老爷子,却为着各自的事业大清的未来天南地北地奔波,更是聚少离多。也就是有到了老年,到了下一代有了足够撑起整个天下的坚实的臂膀,他们才能真正肆无忌惮地一起相濡以沫耳鬓厮磨。
胤褆没有叫人,他小心翼翼地亲自给胤礽修面换装——到了这个岁数,他们早就准备好了死亡所需要的一切。
看着对方安详的面容,到底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地狠狠亲上那张总是红润润的唇,只是再如何厮磨,对也不会有回应了。
胤褆狠狠地擦掉泪水,然后小心地探到胤礽的衣领处,抽出一根红绳,红绳下系着一个小小的锦囊。胤褆将锦囊打开,一张白色的帛布条上有一行熟悉的字迹:
保清,我给不了你一生一世一双人,却能发誓,白首不相离。
胤褆勾了勾唇角,却还是没忍住滚烫的热泪,闭上眼亲了亲布条,又抱起胤礽的脑袋,亲了亲那满头白发,口中喃喃着:“白首不相离……白首……不相离……”
他又给自己擦干净了脸,同样换了一套新衣,又从自己的脖子上取出另一个锦囊,脑海中不由地浮现出当初的情景:
“那,保清,你说咱俩谁会先死啊?”
“呸呸呸——好端端的说什么死啊活啊的!”
“嗨,都活到咱俩这岁数了,还有什么避讳——”
“……那也肯定是我先,别忘了哥哥我可是比你大三岁呢!”
“可是……我倒希望我先——我真的不敢想象没有保清的样子……”
“……那一起可以了吧?”
“这样吧,每人在这条白布上给对方写一句话,到了那个时候再拿出来看看。”
“……你是闲的发慌了吧——好吧好吧,我写!”
——笨蛋弟弟啊,你若走了,我们可能独活。
胤褆又亲了亲手中锦囊,给挂到胤礽脖子上,藏好。然后把对方的锦囊藏到自己领子里,最后亲了亲胤礽,平躺到胤礽身旁,紧紧握住对方的手,闭上眼,慢慢停止了呼吸。
保成别怕。漫漫黄泉路,怎么能没有哥哥陪伴呢?
等五大湖行宫的下人察觉不对时,已经是下午了。胤礽的心腹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进去,便看到两人并肩躺在床上,衣衫干净整洁,十指交握,白发纠缠,神态安详。
那人眼眶一热,恭恭敬敬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这才躬着身子退出房间,关好门。
很快,大清直皇帝和景新太上太皇薨逝的消息便几乎传遍了整个美洲。
这场葬礼办得隆重又隐晦,大清方面来人请回两人遗体,分别入葬京城的泰陵和越陵。
不知过了多久,距离五大湖不远的一处风水极佳之地以超乎寻常的速度建起了一座陵寝,没有标识,所以没有人知道那里埋葬的是何人,只是当地人习惯称之为双帝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