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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黑漆漆一片,身子也不停轻微晃荡颠簸,摇的人浑身头晕脑涨。一股子酸臭气味儿钻鼻入脑,使得原本一阵阵紧缩抽搐的肠胃,更加空荡欲呕。
晴雯忍着身体的不适,侧耳听着传入耳际的规则“嘚嘚”声和身下隐隐的“隆隆”震动,内心一片茫然,她这是在哪儿啊?
怎么觉着不像是表哥家那冷冰冰的炕上呢?
忽的想起什么,又是一阵气闷,心口越发堵得慌。
想她悲愤羞辱,硬生生噎了一口气出不来,又病的起不了身,自觉是活不长的了。死了也好,死了便解脱了,还有什么脸面出去见人,索性死了倒干净。
“嘤嘤嘤……啊嗝……”一阵诡异的低泣声传来,低低的有点渗人。
“嘤嘤嘤……嘤嘤嘤……嗝……”
这到底是哪儿啊?又是哪个小蹄子嚎丧呢,姑奶奶她应该还没死呢吧?即便死了,又有谁会跑出来为他伤心难过呢?
晴雯本就胆大气壮,心思百转,一时忘了胆怯,侧耳细听,仿佛声音就在身边。
“找打呢!再嚎你娘的丧都别吃晚饭了,老子还没死呢!都给老子闭嘴!作死的小□!”身边不远处陡然响起男人粗豪大嗓门的咒骂。
抽泣声戛然而止,晴雯更是愕然,这哪儿来的臭男人?是表嫂那死女人招来的?早知道她是个不正经的,难道当着她的面居然敢找野男人不成!
晴雯只觉气血翻涌,益发难受。
“行了赵老二,你就积点子德吧,这眼看着没病没灾的要到地头了,被你这一嗓子吓坏我一个丫头,我可找你算账!这可都是老娘辛辛苦苦买来的!都是老娘的血汗钱!你快着些吧,城门落钥之前我们可一定要赶回去……”一个女人的声音噼里啪啦利落地数落着那“野男人”。
“嘿嘿嘿,哪儿能呢,娘们都夸俺这一把好嗓儿,一副好身板,春娘……”接着便是男女荤素不忌真假莫辨的调笑。
晴雯已经忘了身体的不适,瞪大了眼睛更加迷茫,听声音不像她表嫂多姑娘儿那浪货,这又是哪一位?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眼睛也适应了四周的阴暗,发现自己应该是躺在一辆行进中的车子上,车窗和四周的缝隙漏进来的光线,让她隐约看清了身边,横竖或坐或靠着的七八个女孩儿。
看身形女孩子们大都七八岁的样子,个个衣衫不整蓬头垢面,身形更是瘦小,几张露出来的小脸上借着微光,清晰可见泪水和污迹,更有几个捂着嘴,不敢抽泣却不由自主地耸动着肩膀,说不出的可怜。
唉,这又是……等等,这一幕怎么这么熟悉,春娘……记忆深处某个蒙尘已久的角落里,终于翻出了这个几乎遗忘的名字!
悚然而惊!
春娘,不就是那个把她从家里买出来的牙婆子么!
隐隐记得,这春娘最是巧舌如簧会钻营的,上至公卿之家下至小门小户,只要她想认识,整个京城里没有她钻营不到的地儿,算是牙婆子里面的能人了。
纤绣坊老板赖二奶奶,不止一次说过,这牙婆春娘手上的丫头不但□的好,听话懂事伶俐,而且来历稳妥可靠,都是她自己亲自下去“收买”上来,绝对知根知底不会惹上一星半点儿麻烦。想他一个女人家,死了男人后不但没有就此破落下去,反而靠着这份儿能干硬是养活了一大家子,且挣下一份家当。
想起这些,晴雯越发的迷惑了,自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居然越活越回去了……隐隐想起自己似乎应该好像死了的,可这身上一阵阵的难受又是为哪般?
伸手狠狠在自己胳膊上拧了一下子,嘶——差点儿没把她疼死,果然是自己的肉自己疼,可见是真活过来了……迷迷糊糊一路胡思乱想,倒是没空儿怨恨被贾府冤枉以致气急病死,只恍恍惚惚地晃悠着一路行着。
“到了,丫头们都下车吧,快些,进去洗洗还能赶上吃晚饭。”不知什么时候车子停了下来,春娘特有的爽利声音从她掀开的车帘处传来,不带一丝儿疲惫。
一阵凉风忽然吹进气味儿难闻的车厢,清新的空气顿时让人精神为之一振,靠车门处的女孩儿们挨挨蹭蹭地陆续下了车。晴雯是车厢里唯一完全躺着的女孩,只得忍着不适,强撑着起身,跟在最后一个下车的女孩身后,在春娘扶了一把后,顺利下了车子。
这是一处不大的两进院落前院,三间正房和东西厢房并倒座,院子中除了一颗小儿胳膊粗细的枣树外别无长物,有些空落倒是收拾的干净利落。
一个梳着圆髻着烟紫色对襟褂子的妇人,带着个细高挑着石青色掐牙背心的姑娘接了出来,笑着接过春娘手里的包袱:“奶奶您可回来了,哥儿姐儿这一直叨咕您呢,这吃过晚饭,哥儿又闹了一起,刚哄着睡下了。”
春娘点头脚下不停,“恩,这几天辛苦你们了,柳枝先给赵二哥结了账,李婶子安排这些丫头们洗漱吃饭,柳枝完了到我房里来。”
李婶子和柳枝答应一声各自忙开了,春娘的靛青色茧绸斗篷划过青石板路往内院而去。
晴雯匆忙间瞄了一眼,记忆中有些模糊的那张三分姿色透着七分精明的脸,之所以还有些微的印象,是因为后来在纤绣坊的几年中,陆续的还见过春娘几次,那时她已是纤绣坊老板赖二奶奶的使唤小丫鬟,而春娘前前后后的又给赖娘子送了几次人,其中不乏几个绝色的,后来成了冯老爷的姬妾,没少生事,想不记住都难。
“快些儿,磨磨蹭蹭的!晚了就别吃饭了!”李婶子有些不耐烦地催促落在人群后面发呆的晴雯,这乡下来的土包子都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儿,大晚上的实在让她难有好声气儿。
晴雯忙低头跟上,别的且不说,每人领了一套同款式的青布衣裙,然后两个两个的轮着去柴房沐浴。
小丫头们带着的自家包袱,直接被命放到一边廊下,屋都不叫进。
索性晴雯两手空空的连个帕子也无,闻到自己身上味道有些不对,以往的机灵劲儿发挥本能,一群小姑娘还没缓过劲儿来,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她却顾不得其它,赶紧当先进入柴房。
想也知道,这么些人,不可能每次都给换水,让她用别人剩下的,可受不了。
看着那两只热气腾腾的大木桶,里面清澈的热水上飘着艾叶散发着香气,暗自庆幸。
隔间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显然另一个女孩儿已经开始清洗了,这也是个机灵的,少不得留了心。小时候她可没这眼力劲儿,这倒是个人物了。
当年她是个懵懂的,多活了一辈子到底多了几分心思。
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这一身儿也不知道多久没好好洗漱过了,几下脱掉衣服扔到一边,忍着身子的不适,泡进了热水桶中“去晦气”。
整个人没入水中,被热水烫的一激灵,又忍不住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再一次的疼痛让她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她的的确确死去活来了,并回到六岁那年,刚刚被父亲和继母卖掉的时候。
如果不出意外,在牙婆春娘这里,被严格教导了不到一个月规矩后,她再一次被倒卖进了纤绣坊绣庄,在那里,些微学会了些针线活计,多少让她在贾府被高看一眼。
坐在热气氤氲的木桶里,晴雯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儿,当年离家时的那种惊惧惶恐,甚至对父母的怨恨,在活了一世后,已经云去无痕,不是因为不怨,而是没那气力了。
说起来被卖掉也算因祸得福,毕竟从此往后她可以吃饱穿暖,比起在家时饥一顿饱一顿、动辄打骂、从记事就被当成大人使唤干活的日子,无异于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家里孩子多,她前面有两个个姐姐一个哥哥,她娘生下她不到两年因病去了。不久她爹再娶,然后她的姐姐们一个个在她记事之前,被卖掉。直到她大了些懂事了通过邻居闲话知道,是被后娘以家里揭不开锅为由,陆续的打发了。
记得她离开家时,除了比她小三岁的继妹,后娘刚又生了个弟弟,全家上下一片欢喜,添人进口的,大人说养不起赔钱货。
被春娘带走后,从小聪明看尽人情冷暖的她已经明白,这个家已经不要她了,爹甚至最后连面都没露;她从小带大的妹妹也不知道疯到哪儿去了;后娘揣了她卖身的五两银子,假模假式地抹了抹一滴泪也无的眼角表示了下口是心非的不舍……这些往事她一辈子也难以忘记,后来有人问起她家乡亲人,便只淡淡地回不记得了,因年纪小,倒也没人多说什么,只道可怜。
可怜么,哼,确实可怜,可怜没人怜的。
父母兄弟姐妹们的容颜早已经模糊了,当年她年纪小,又一次次的换了主子,内心惶然无措的,能挣扎着活出个奴才样子来已经不易,且在贾府也只是面上看着体面,怡红院里能说两句歪话儿罢了,算得什么能耐,要死要活,还不是主子一句话的事儿……
“洗快些,都等着呢。”跟她同进来的小姑娘已经洗好换了新衣裳,看晴雯还在木桶里发呆,轻轻敲了敲桶沿,低声提醒道,看了她两眼低头出去了。
“……哦,知道了,多谢提醒。”女孩儿看起来七八岁,虽然不大,倒是难得懂事,心眼也还好,一张微红的圆脸蛋看着也讨喜。
这时候她也不过虚岁六岁,身子单薄,一路上又受了不少罪现正是难受的时候,腹中饥馁,不敢久在热水中,很快地把自己洗刷干净,换上刚刚分到的一套衣裙并发绳,轻轻用布巾擦拭一番头上的水珠,用衣裙同色的发绳挽了丱发的双髻。
一套活计完成,前后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可谓迅速麻利之极,若不是晴雯多做了一世的丫鬟,恐也不能如此。所以她抱着换下来的衣物几乎跟圆脸丫头前后脚出了柴房。
李婶子正安排丫头婆子做事,十分讶异地从头到脚打量了来到面前并排站着的丫头好几眼。难得见到收拾这么利落齐整的,尤其后出来这个,看着不大,从头到脚竟一丝不乱,神情也镇定,不比其他丫头们神色惶恐还没回魂儿,不是头发梳的不齐整就是衣服穿的不对。
这个倒是难得,最后看见两个手里的衣物,皱眉道:“脏衣裙放外面廊下盆子里,都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晴雯表面平静,其实一直心内有些恍惚,忘记了柳枝早前吩咐把包袱衣物放到廊下,倒是明白,这里是嫌她们这些新来的小丫头们不干净,有几个跳蚤虱子什么的倒是平常,毕竟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都到了卖儿卖女的地步了,还能指望什么脏不脏的。
至于名字……是去了贾府后主子给的,隐约自己在家的时候,跟大伯家的女孩们大排行行六,也没什么名字不名字的,都是六丫头六丫头地叫着,在圆脸丫头报完‘桃花,八岁’后,亦垂眸低声道:“六丫头,六岁。”
虽然都不脱乡下孩子的小气羞怯,吐字还算清晰,身形也还站的稳,看着还行,李婶子微微点头,打发她们下去。
这个小身子在吃过热乎乎的晚饭后,倒是恢复了六七分的精气神儿,除了没什么力气,身上却好受许多,总算是缓过气来。当晚她们八个新来的小丫头,就睡在前院厢房的通铺大炕上。
听着身边传来轻微的呼噜声儿,晴雯虽然疲惫,却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怎么也搞不清楚,自己怎么又活了一世?难道自己前世积了什么大阴德?多出来一条小命儿,今后的日子可怎么个过法,前世的日子看着虽然吃穿是不愁了,算是享受过一回,可下场却不怎么样……
迷迷糊糊翻腾到了三更的梆子响,也没个着落,终是忍不住身体的疲惫昏昏睡去。
罢了,只当之前做了一场梦,梦既醒来,自个儿一定要好好活着,好好活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