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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除了吃的丰盛些,穿的好些,对小孩子另一个诱惑便是压岁钱。
让柳儿意外的是,除了主子派给下人们的年节常例赏钱、新衣,董师傅居然给了她两只‘笔锭如意’小银锞子,偷偷掂了掂,总共怕不得有一两多,大乐。
“瞧你那点儿出息!没见过世面的东西,丢人现眼!”
董师傅冷幽幽的声音从身后冒出,柳儿敢对天发誓,她脸上没带出眼皮子浅的穷酸相儿啊?
好歹她也是见过世面的,想当年,姑娘她也曾是有银子赌钱的人……
再说,为了少挨一点儿骂,她一直尽力向荣辱不惊、谨言慎行的方向使劲儿,虽不敢说达到一定境界,却也有了三分火候,灶房王妈没少夸她,稳重、懂事……可每每董师傅眼皮不撩,就能点破她那点小底细,这让柳儿十分郁闷。
暗自疑惑,难道董师傅年纪大了,成了积年的老妖精?能识穿人心?
有了董师傅的惊喜在前,王妈那二十个大钱的压岁钱,就真的让柳儿波澜不惊了。
意外是有的,为了面子好看,很是喜笑颜开谢了又谢。
细想了一回,这二十个大钱的个中缘故,部分可以落到胖丫身上。一般来说,绣庄但凡有点零嘴儿,因绢儿家在外面,在这边无依无靠的,只有谦让将就胖丫的。柳儿因不大看得上,则大多尽数给了胖丫。
此外,不时的还能帮胖丫做些零活,能力所及,没少照应胖丫,又有王妈不时吹风儿,两人现今关系好是必然的。
另一个缘故,柳儿暗忖,恐怕还是要落到她便宜表哥吴贵的身上。
既然以压岁钱的名儿给了,也没几个钱,柳儿也就没多推辞,多了的话她真得想一想了。
表哥吴贵过了十五回家了,走前特地来找了柳儿一趟,问她是否要往家里捎点东西,或者递个话儿什么的。
柳儿当即摇头,说自己一没钱没物二能吃饱饭,也不受打骂了,没什么可挂念的。
至于家里是否挂念她,索性半句不问。
前世她是真没钱没东西,却往家里捎了一套自己舍不得穿的衣物,和好容易积攒下的几十个钱,结果却彻底让她冷了心肠。家里怎么说的她不知道,只吴贵回来后一句多的话没有,让她多顾着自己,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那时年纪虽小,从小看人脸色吃饭长大,却也不傻。
这吴贵虽没什么大能为,又爱吃酒,唯一的好处却是老实,不然也不会活活被他媳妇变成了乌龟。
这次柳儿索性不费那个心,娘死后,有谁为自己费过半点心思呢。
正月里停针线,柳儿也歇了练绣活的心思,连绣线都不敢摆弄。有一回手痒没忍住,顺手拿起一缕红色的丝线打量,被董师傅骂了一顿,索性但凡跟女红有关的,全部收起来,眼不见为净,没的大过年的找骂。
可这人平时忙活惯了,冷不丁闲下来,着实没意思。
董师傅倒好,拿着本‘金刚经’,歪在榻上瞧着。柳儿就不行了,虽说认得几个字,可看书,有没有不说,一想到自己捧着本书坐那儿,别人不说,她自己都觉得矫情。
她一个使唤丫头,可不敢真当来享福的小姐,这点忌讳她可是时刻记得。
婆子们晚上没事,倒是能偷摸打个牌吃个酒,绢儿回家去了。柳儿只能和胖丫混着,最常玩的便是抓子儿,胖丫那小胖手,倒是灵活,却玩不过柳儿,输了柳儿一荷包果子,最后却还是进了她自己的肚子。
这日董师傅不知为何心情不好,早早打发柳儿回屋了。
柳儿一看没事儿,索性翻出这一阵子记的纸张,打算整理整理,出了正月用针线装订好了,有需要的时候拿出来瞅瞅。
一看吓一跳,不经意间,已经积下几十张字,有指头厚的一打,反正无事,就着灯光,索性从前往后,一张张慢慢看了起来。
“咦?还是个识字的,倒是我素日小瞧你了,让我瞧瞧都写了些什么劳什子。”
柳儿觉着,她迟早得给董师傅吓死,您老人家好好的深居简出不好么,能不这么神出鬼没的?
神出鬼没也就罢了,您老人家能不能说话带点儿热乎气呢?这大冬天的……府上的棉衣可不厚实。
一愣神的功夫,纸张到了董师傅手里,瞧了两眼,颇意外地转眼打量柳儿,扯了扯嘴角,难得没开口就骂人:“是个有心的,当真让人意外,素日还真小瞧了你,倒也有几分谋算。”
但是这人多年的习惯,改起来也是不易的,转眼又道:“这一笔狗爬字——还是藏着点罢,自己看看尚可,没的拿出去丢人现眼。”
本来就是自己看的,不过柳儿却听出了另外一层意思,揣摩一回,若有所思。
今天这是意外,平日自己哪有这么不谨慎,看来还得更小心些,门要记得闩上再干私事儿。
不过,在这位积年的脾气暴躁的老妖精面前,自己再谨慎也不太管用吧?
董师傅大晚上的来找自己做什么,最后也没说,扔下句早点睡,便飘然而去。
披着素净的月白色灰鼠斗篷,衬着凄寒的月色,呜咽的小北风,在雪地上踽踽行去……柳儿想想都发抖,仔细闩了门,麻溜儿地钻被窝睡了。
翌日一早,柳儿照常伺候了董师傅洗漱膳食,过去灶房送了食盒,回到后院刚撩开门帘子,胖丫急冲冲跑来,最近过年没被董师傅骂,一时忘了压低声音,喊道:“来玩抓子吧,昨晚上我练了一个多时辰,不怕这回输给你,一定把以前输的找回来……”
“我看胖丫头你要懒死胖死!个蠢东西,还不滚进来做事,你也要懒死不成?”
董师傅一声怒喝,差点儿没把胖丫唬一个跟头,吓的缩缩脖子,冲柳儿吐吐舌头,赶紧转身咚咚跑了。
大过年的,董师傅可没什么忌讳,即便是针线,柳儿看来,她老人家也是为了清闲才不动。至于说话,什么死啊活的,张口就来,反正哪口子没了的,也不是被她老人家咒的。也没人在乎,在乎也不敢说,受着吧。
以为董师傅真有活要她做,结果,柳儿一进屋,迎头一本书,接过一看,却是一本《坛经》。
“念。”
就一个字,柳儿乖乖照做。
“…………汝是岭南人,又是,又是……”
柳儿识字有限,稍微生僻些的,便有些磕绊,无法,只得抬眼瞧董师傅,却做好迎头一顿臭骂的准备。
哪知,董师傅眼皮都没抬,轻声道:“獦獠。”
“…………人虽有南北,佛性无南北……有一行者,差惠能破柴踏……”
“碓。”
“………却同凡心,夺其圣位…….”
“奚。”
……
读的似懂非懂,大部分不懂,不认识的字不时蹦出来,柳儿口干舌燥,手乏腿酸,直冒虚汗,觑了董师傅两眼,却不敢动,咬牙挺着。
难得她老人家说话轻声慢语的不骂人,虽然都是一个字两个字的蹦,也是不易了,她可不敢造次,尽管读的是让人迷糊的经文。
开始一时半刻的,柳儿还能挺住,可随着时辰推移,越来越觉着不对。
这得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她老人家坐炕上,靠着靠背引枕的,眯着眼喝着茶,倒是舒坦。自己这可跟罚站差不多了,还提心吊胆的,眼看快一个时辰,可挺不住了,胳膊都开始抖了。
“行了……”柳儿大喜,她老人家终于开恩了,下一句又把她钉住,“坐下读吧。”
却原来,这还没完呢,只不过赐坐了。
柳儿移步旁边脚踏上,站的久了,腿脚有些发麻,一个踉跄差点跌倒,瞥了老人家一眼,声都没敢吭一个,更甭提揉捏腿脚。
老人家倒是挑理了,“身子骨太弱,活做少了。”
活可能做少了,骂可没少挨,柳儿心里腹诽,低头继续给老人家念书。心底里却没什么怨言,想她一个奴才,写俩字都得藏着掖着的,能有机会读读书,管它是什么书,还有人在边上告诉个生字的,倒是难得的机缘,祖坟冒火星了罢。
再说,是什么书,懂不懂的又有什么要紧,捧着书读的感觉倒是让人心头舒畅,仿佛她那奴才命也贵重了一点子。
一整个正月,柳儿就在给老人家读经中过去,什么‘金刚经’‘般若经’,‘楞严经’.....四五本轮着来,柳儿都有些担心,这么下去,一个闹不好,头发掉了,自己会不会变成小尼姑?
显然她想多了,过了正月就开始做活,那里有那许多闲工夫给她念经,虽然也没断了,也不过是每日晚间读上一段,让她原本想撺掇着换本书的念头歇了。
整个正月,自打开始念经,柳儿就没再和胖丫玩过。便是桃儿翠儿两个,也不过偷摸过来说几句闲话,董师傅坐镇,不敢多待。
正月一过,吴贵带着媳妇多姑娘回来了。
这时候这位还没‘多姑娘’的绰号,人称吴贵家的,刚嫁了人,还是个稍显羞涩的乡下小媳妇,虽也有几分姿色,却打扮的朴实,一点看不出后来的妖调样儿,眼神儿虽过分灵活,却还不脱是个正经女子。
如柳儿所料,家里没个只言片语,东西更不用指望,吴贵只一句‘家里都好’便完,这回连好好顾着自己那句也没了,表情也有几分不自在,想来是有些过意不去的意思,柳儿只当没看见,跟表嫂打过招呼,客气两句便散了。
对这位,时过境迁,柳儿做不到以德报怨,这就是个没多少人心的,一颗冷心捂不热,便懒得多搭理,各自过活,大家维持面子情儿罢了。
吴贵家的看柳儿淡淡的,只当她年纪小不谙事,倒也没多想。暗道以后日子长了,一个小丫头,别看在这里算是老人儿了,看起来也体面,说不得得他们夫妻多照拂,她也没必要多上赶子。
绣庄上做粗活的媳妇婆子,有一部分是附近雇用的,每年过完年,都有一部分另谋出路不来的,吴贵家的便顶着这个缺儿,在外院做些杂活,不久便在王妈手底下帮厨。
她在哪里,都碍不着柳儿什么,柳儿的日子还是照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