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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师傅确实不好了,看着床前流泪的柳儿,伸手摸摸柳儿的头,叹了口气,“傻丫头,哭什么呢。你也不是不知,我早盼着这一天了。唯有死了,我这一辈子的孽债,才算是还完了。下一世,说不得是要去享福的,你该为我高兴些才是。”
话是这般说,可谁看着亲近的人去世,会好受的。尤其柳儿这样,从小没得什么亲情,加倍珍惜每一个对她好的人。
就着柳儿的手喝了口温水,董师傅继续道:“其实我们娘儿俩,也算同命相怜罢。我也是自小没娘,后娘和亲爹有了他们的儿女,虽说不愁吃穿,终究差了一些。上年你见过的那位带发修行的尼姑,那是我堂妹。我家也算大族,堂妹家为官,我父为商,之间有些恩怨,就不与你说了。总之,只有他们欠我的,没有我对不住别人的。这世上,除了我娘,我谁也不欠。欠的,也都还完了。我虽做妇人打扮,这辈子未曾嫁人,也算来去无牵挂。你若觉着负了我的恩德,索性就当我女儿罢了。以后大了,赎身出来好好过日子,逢年过节的烧上一把纸钱,算我没白来这世上一遭,还有人惦记着。至于别人,你却不与人相干。你可明白?”
柳儿当即跪下磕头,叫了一声娘,却泪湿重衫,声音哽咽,“女儿明白,女儿活一日,祀奉娘一日。女儿死了,还有儿女,定然当娘长辈一般祀奉。”
“罢了,人死如灯灭。如今你只记得,人呐,这辈子没有过不去的坎儿,遭不了的罪,若要活的长久,安分随时甘于平淡才是长久之道。你这样貌才情,如今又有这身本事,谨言慎行,才是正理。只你这脾气......本性难移,端看你的造化了......”
董师傅又絮絮地交代柳儿一些话,柳儿趁机喂了她半碗米汤,董师傅今日精神异常兴奋,想拦着她少说两句,养养神都不行。
最后又让柳儿打开她素日枕的枕头,伸手从里面掏出巴掌大的小册子,递给柳儿,“这个你收好,回去时贴身带着,万万不可让人看见,以后或许有用,没用却也无妨,与你针线上头,总能有所裨益吧。我没什么银钱留你傍身,想给你的,你离开时已经给你了,这个就当个念想吧。”
柳儿以为是董师傅的什么针法秘籍,也没说什么,听话地塞进袄子的内袋里,薄薄的一本,在外面,便是摸也未必摸得出来。
娘儿两个说了半天话,到底董师傅有些精神不济,柳儿伺候她躺下。当晚没走,打发了车夫和婆子回去,只留下小鸠儿跟着,起更时分,鸳鸯又派人送了铺盖妆奁来。
只是,董师傅一睡,便再也没起。
柳儿晚上也没怎么睡,就在董师傅床边打了地铺,二更天起来看视,已经咽了气了,神态安详。
柳儿的哭声惊起了绣庄的人,王妈和刘嫂早有所感,也没睡踏实,闻声都忙着起身过来了。
二奶奶那边,很快派了杨婆子过来,张罗起丧事,很快有先预定好的寿材抬了进来,王妈和刘嫂也帮着梳头换衣裳。
柳儿到底没经过这个,哭成了泪人,却不知该做什么,倒是被过来帮忙的王妈推了一把,才稍稍醒过神儿来,跟刘嫂要了快孝布,简单做了件孝衫穿上,却是女儿的规制。
董师傅没了,她杨柳儿还活着,且要给董师傅摔盆捧丧的,看的众人更加心酸。
而到此时,柳儿才知,董师傅还是官奴之身,且终身不得脱籍,所生之子女,永世为奴。
这是犯了多大的罪啊!
绣庄里,除了刘嫂,就连王妈都不知道此事,登时都有些讶异,更别说柳儿,更是心疼董师傅,难怪总说自己罪孽未赎不得死。
但人死如灯灭,一切随着被杨婆子投进火盆的身契,而烟消云散。
活着的时候,董师傅生个病,或有个不舒坦的,赖二奶奶那边好大夫好药,名贵补品的,从来不吝往这边送。
如今人走茶凉,赖二奶奶不冒头就罢了,看着那口材,柳儿虽不懂,却也不满意,薄些就不说了,木材看着也不好,做工也很一般。
招来懂行的王妈,“妈妈可知,这一种寿材,要多少银子?”
王妈看都不看,语气莫名,“撑死二两。”
柳儿心里有了底,拿出荷包,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我这里还有些银两,妈妈可有办法,寻了稳妥的人,买一副好的来。”
王妈倒没有满口答应,略想了一想,这我做不了主,且先跟你刘嫂合计合计再说,见柳儿点头,方去了外屋找刘嫂商议,很快回来,拿了银票出去办事不提。
董师傅还停在东厢房,只等天亮,估计就该入殓,想也知道,赖二奶奶不可能让停七天灵,怕是当日就要下葬。
一通忙活,眼看天亮了。柳儿想董师傅一辈子悲苦,因着信佛,总念着她的罪孽,到底不能如此潦草了事。又叫过春儿,塞给她一些碎银子,“你且帮我去趟贾府,跟昨天一样,就说找鸳鸯姐姐,把这边事情跟她说一下。另外,跟她说,我想给董师傅做个头七再回去。问问她,我想先停灵到铁槛寺,可便宜,烦劳她跟二奶奶说一声看看。这些......你可记住了。”
春儿虽跳脱,却比冬儿伶俐些,当即利索地又给柳儿学说一遍,柳儿又拿了自己一件大袄给她穿上,这才放她去了。
杨嬷嬷带着两个婆子,已经把董师傅的东西整理了一番,柳儿看了,也没说什么。身外之物,董师傅本就不在意。
倒是董师傅一些随身衣物并书籍,主要是佛经,柳儿想了想,留了一本做念想,其他都烧了去。
至于那些首饰妆奁,说实在的,都不算名贵,不过取其精致,况且不是新的,杨婆子她们倒也没动,只看着柳儿。
柳儿了然,如今他可算是董师傅女儿,执着女儿的礼。
想了想,自己留了一只董师傅常戴的梅花簪子,其他的分成几份,送了素日照应董师傅的人,王妈母女、冬儿姐妹、刘嫂子等,各人谢过不提。
有钱好办事,很快刘嫂子和王妈的男人,带着两个伙计,拉来了一副好棺木,这才把董师傅入殓。
至于原来那副,谁管它,爱谁用谁用,就不是柳儿想操心的了。
很快春儿也回来了,还带了几个人,却是旺儿两口子,并琥珀和紫鹃,柳儿受宠若惊,看几人给董师傅行了礼,忙还礼。
起身迎了上来,旺儿媳妇是个惯常理事的,上来拉住柳儿道,“老太太知道你的事儿,让二奶奶帮着理一理。有什么尽管说,不必客气。”
琥珀和紫鹃,则各自带了老太太和林姑娘的赏银,老太太二十两,林姑娘面上十两,紫鹃又偷偷塞给柳儿一百两,并悄悄嘱咐她,安心办事,有什么需要,只管吱声儿,千万别外道,另派来俩粗壮的婆子给柳儿差遣。
林姑娘的粗使婆子,可是很顶事的,柳儿亲眼所见,估计身上应该有些功夫什么的。
琥珀也吩咐小鸠儿好生跟着柳儿,完事再回去,老太太自有赏赐,便和紫鹃回去了,这里自有旺儿两口子帮忙。
柳儿抽空儿问了春儿,到底是怎么个情形,怎的如今兴师动众的,来了这许多人,这体面......倒是给的也太足了些。
却原来,此事到如今这个局面,最大的获益人,除了柳儿,便是琏二奶奶。
春儿去找鸳鸯,碰巧琏二奶奶过来请安遇上,看春儿眼生,问了问。春儿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哪里受的住凤姐儿的威势,当即细细说了,凤姐儿眼珠儿一转,有了主意。
在鸳鸯伺候过老太太,给柳儿请假的时候,凤姐儿在边上一拍手,“素日就知道柳儿是个不凡的,如今看来,果然如此,虽说年纪小,三岁看八十,却难得是个极有情义,知恩图报的。”
老太太这年纪的人,除了喜欢丫头们伶俐讨喜,忠心却是更看重的。一听凤姐所言,道,“柳儿那丫头自然是个好的,这事儿,难道还有什么缘故不成?”
春儿对柳儿和董师傅之间的事情,虽不知底细,但该知道的都知道。
至少在绣庄上下人等眼中,董师傅除了手艺好,真没啥好的,脾气更是吓死个人。尽管如此,柳儿仍旧兢兢业业,伺候祖宗似的伺候了她两年多。耳濡目染的,大家也知道柳儿多少能学点儿手艺,可这么受气,仍然不改其志,就显得柳儿越发难得了。尤其到了贾府后,仍然惦记旧人,董师傅还算不得旧主,更加难得不说。如今人已去,还这么尽心竭力给办后事的,已经不是难得这么简单了。
事实也确实差不离,只不过内里更复杂些。
当下老太太唏嘘不已,就是地上的丫头婆子,也心下感动,一时柳儿成了义仆,没人不赞的。
凤姐儿趁机提出,柳儿一个小姑娘,实在没什么经验,索性她派了人帮一把,让她好人做到底,老太太哪有不应的。
于是这事儿到了琏二奶奶手中,顺便知会了林姑娘。琏二奶奶调兵遣将不说,另旺儿媳妇给随了十两银子,并全程帮着安排停灵铁槛寺,做七日道场。
柳儿素日在二奶奶跟前,也没那么大的好处,或偶尔有几分默契,何至于此?秋桐那事儿,估计平儿说了后,主仆俩多少能明白自己的一番心意,却也算不得大事。
后来柳儿没事儿时私下里一想,便有了几分忖度。二奶奶这一手儿,何止四面讨好。老太太不说,还有林姑娘那里呢。尤其老太太那里,鸳鸯面上固然是大丫头的头儿,但若论喜欢,还得是柳儿头一份儿。日夜伺候着,孙男娣女的,恐怕也不如她亲近些。更不用说,如今林姑娘可不是一般人,真真大家闺秀的做派,杀伐决断的人物。
有这两尊大佛在柳儿身后,琏二奶奶的盘算,倒是能有几分把握了,她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其实柳儿还忽略了一个缘故,到底她低估了自己,老太太和林姑娘固然重要,同样重要的还有柳儿本身,所谓打铁还得自身硬。
不说平日看柳儿言语行事为人,在内宅里,时日虽短,也是有口皆碑的。
更难得的是,心机手段,一点儿不缺。单看打发秋桐一事,不但自己摆脱了个烦人精,顺便卖了她们一个好,更让其他人不敢小瞧她,一箭三雕,高明着呢。再加上那个容貌本事,怎么看都是错不了的。
所以,如今这等顺水人情,琏二奶奶怎么不乐得送。
不管怎么说,便宜了柳儿是真的。尤其赖二奶奶看贾府居然派了管事来,哪里坐的住,忙忙地过来看视,不为帮什么忙,倒拉着旺儿媳妇好一通说道,让柳儿很有些看不上。
当日,在一帮人的张罗下,好歹董师傅灵柩顺利送到铁槛寺,有旺儿提前知会,老和尚色空自然尽力巴结,安排了七日体面的水陆道场不提。
七日后顺利下葬,柳儿最后祭拜过董师傅,和小鸠两个坐车,带着两个婆子,挥泪回城,已经是大年下时节了。
一路梅花,从城外开到城里,或山间或墙头,不禁唏嘘,今年花依旧,不见去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