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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大小姐,谁是大小姐?沈玦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夏侯潋闭着眼流连在他唇角,口中犹自喃喃:“大小姐。”
原来夏侯潋心里已经有人了,是他不知道的人。小心翼翼藏了那么久,只敢在毫无防备神志不清的时候说出来。沈玦脑子里一片空白,哀和怒一点点地袭上心来,他红着眼,一把扼住夏侯潋的脖子把他按在床上,恨声问:“大小姐是谁?”
夏侯潋脑袋在枕头上撞了一下,渐渐回过神来。掐在脖子上的手慢慢收紧,他感到有些窒息,下意识抓住那只手,他睁开眼,正看见咬牙切齿的沈玦。
他愣了一下,还没有反应过来,沈玦吻痕交错的冷白身躯撞进眼来,脑中轰然一声巨响,他怔在当场,甚至忘记了搬开还扼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这是怎么了?他记得他喝了酒,浑身发热,身子不对劲,酒里有……他震惊万分地看着沈玦。
沈玦看着他震惊的神色,心里一痛,默不作声地从他身上爬起来,下床背对着他穿上衣裳。洁白的中衣从肩膀上拉上去,那梅花一般的吻痕被掩在底下,仿佛一个秘密被深深雪藏。他回眸冷冷看了眼夏侯潋,提步便走,夏侯潋伸手去够他的腕子,却在触碰的那一瞬间被灼伤似的收了回来。他想要解释,可是解释什么呢?事实明明白白摆在眼前,他欺侮了沈玦,覆水难收。
头疼欲裂,他坐在床上捂着头,低头的瞬间,又看见床褥上两点深红的血迹,十分规整的两个圆,一大一小,像两簇小小的火苗,灼伤他的眼。他不是不懂人事的蠢蛋,他知道这是从哪里流出来的血。他是完了,他不仅欺侮了沈玦,还伤了他。他那样一个高傲的人,即使被踩在泥里也要奋力仰着头的人,怎么能忍受这样的屈辱?
沈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屋里出来的,又是怎么走上那么漫长的回廊。雨声如潮,漆黑的夜里挂满了细线,地上闪着雨水的反光,他从那光里看见自己黑黝黝的影子,形单影只。
“干爹,干爹,这是怎么了?”沈问行一边系着纽子一边赶上来,他听见响声,连忙就起了,正瞧见沈玦失魂落魄地走出院子,身上素色直裰的衣带系错了都不知道。
沈玦的眸子几乎可以用死寂来形容,他看着滂沱的大雨,只道:“去查,夏侯潋接触过的女人,统统给我查一遍,筛出一个叫‘大小姐’的女人,回来告诉我。”
沈问行匆匆离开了,沈玦转过身继续走,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停了步子,恰好在书房门口,他打开门,跨入门槛,把门在身后闭拢,贴着门板坐下来。屋子里黑沉沉的,只有黯淡的光从窗纱外透进来,外面的雨点儿噼里啪啦打着轩窗,满世界的雨声。
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沈问行就回来了,他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找到了,心里还没有做好准备,仿佛脖子上悬着一把刀,他还没有闭上眼,刀就已经斩了下来。
“我们在夏侯大人家里发现了这些信,顺藤摸瓜去官驿盘问驿差,这‘大小姐’是杭州人氏,姓赵,未婚先孕,被赶出了家门,如今住在灵隐寺边上。”沈问行把信从门缝里塞进去,“孩子已经四五岁了,夏侯大人从年关开始给他们娘俩寄银子,寄了三回。干爹……要派厂卫去杭州再查么?”
“不必了。”沈玦的嗓音沙哑得不像话,他翻开那些信,一张一张看,那个女人有极娟秀的字迹,絮絮叨叨说着这些年的不容易。他看见她唤夏侯潋“潋郎”,多么柔情蜜意的称呼,夏侯潋又该叫她什么?或许也有一个腻得掉牙的称谓吧。他颤着手把那些信揉在掌心,心仿佛被一寸一寸撕开,血淋淋的痛。
他坐在黑暗里忍着心痛,可忍不住,这痛楚太强烈,好像三魂七魄被生生撕开。他想恨夏侯潋,他骗了他,什么唯一的家人,什么把自己的命送给他,都是骗人的。可他又分明知道是他飞蛾扑火咎由自取,这是一场灭顶之灾,是他自己非要迈进来,最后连灰都不剩。
他没有珍宝了,珍宝是别人的,他只有满心的尘灰,荒芜又萧索。他捂着脸低低的笑,笑着笑着变成哭,他想他是傻了痴了,竟为了这种事情哭。他用袖子擦眼泪,可那泪止不住,像决堤的河,倾倒他满心的哀伤。他忽然不想擦了,于是停下来,对着黑暗默默地流泪。
“干爹,还有件事。”沈问行的声音忽然响了。
他没应声。
“夏侯大人跪在这儿一个时辰了,您……您要见见他吗?”
里面仍是没声儿,沈问行知道答案了,转头望向雨里,那个黑衣的男人跪在院子中间,浑身淋了个湿透,头发一绺一绺地黏在脸上。今天的雨大得没边儿,仿佛全天河的水都倒下来,夏侯潋就在滂滂的雨里沉默地跪着,像一块不会说话的礁石。
“夏侯大人,您明儿再来吧。”沈问行冲进雨里劝他,“干爹正在气头上,您等他消消气,明儿就没事了!”
夏侯潋慢慢地摇头,脸上写满了绝望。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忽然开始扇自己巴掌,左掌扇完换右掌,右掌扇完换左掌,一下一下,巴掌声隐隐约约传进风里,很快被大雨埋藏。
“您这是做什么!”沈问行去抢他的手。
夏侯潋推开他,继续扇,一面道:“我是畜生,是畜生。”
“今儿是怎么了?平日里好得恨不得长在一起似的,一晚上的工夫,这就反目成仇了?”沈问行愁得抓心挠肺,又从地上爬起来去敲门,依然没人答应,灯也没点,门里门外两个人都像孤魂野鬼。
夏侯潋停了手,开始磕头。雨水在他额下飞溅,慢慢地变成深红色,顺着汩汩的水流流出去,像一缕飘散的朱墨。他仿佛感觉不到痛了,只有无边的冷,从触着雨水的指尖开始深深蔓延进心底。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沈玦的影子,那苍白的身躯上布满的红痕,还有他愤怒欲杀的眸光。
他知道他们完了,他连陪在他身侧的资格都没有了。他是个该杀的畜生,堕入阿鼻地狱都弥补不了他犯下的罪。
不知道过了多久,雨都慢慢小了的时候,门终于开了,黑洞洞的一个口子,里面的烛光亮了起来,透过门上糊的软烟罗,隔着雨帘烟雾一般朦胧。沈问行冲他招手,示意他赶紧进去。夏侯潋从雨水里爬起来,整个人像打河里捞出来的似的,浑身淋淋漓漓滴着水。他抹了一把脸,站起来的片刻头有点晕,差点没有稳住。他闭了闭眼,迈着沉重的步子到了门槛边上,拧干净身上的水才进门。
沈玦坐在案后,低垂着眼,领口没有翻好,露出一点红点子,夏侯潋的眼睛像被烫了一下,慌张移开目光。
沈问行关了门,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他俩。一人湿淋淋地站着,头发还在滴水,一人坐着,冷冰冰没有表情,像一座冰雕。
“夏侯潋,”沈玦将两张黄纸推到夏侯潋面前,调节了一下声气,道,“这是你的路引和户籍,明日起不要回东厂了,你走吧。”
夏侯潋呆呆地望着那两张薄纸,“走?”
“我累了,我不想……”沈玦顿了顿,艰难地把话说下去,“我不想再这样继续下去了。太累了,十年,已经够久了,该结束了。你不必自责什么,你没有错,错的是我。你走吧,夏侯潋。”
他这样说着,心像被碾碎一般,他想再也拼不回来了,也不必拼。长痛不如短痛,他又不是没尝过痛,没什么好怕的。这样一想他反倒好受了些,抬起眼来,却正撞见夏侯潋悲伤的目光,他那样苦涩地望着他,像一只被抛弃的孤狼。
这是什么意思呢?沈玦心里抽痛,他对夏侯潋向来是心软的,只要他说一声,命都可以给他拿去。可为什么要悲伤呢?他放他去找大小姐,放他阖家团圆,难道不好吗?他强自笑了一下,说:“你不把她接过来,是忌惮伽蓝吧。没关系,夏侯潋,你去找她吧。我再给你一个新的身份,你从此隐姓埋名,和你的大小姐,还有你的孩子,去哪里都好。只有一点,永远不要回京,永远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夏侯潋很久都没有说话,直到沈玦看见一滴晶莹的光在他眼前掠过,砸在地上的青砖上,很轻很轻地一声响。
夏侯潋在流泪。
沈玦几乎快要崩盘,说不出的苦闷和酸楚一层一层叠加,仿佛下一刻就要决堤。分离总是苦痛的,他想起很多年前他们的分别,在谢府的小巷,在寂寂的宫庭。他握紧拳头,告诉自己没关系,不要紧,他会好的,他是司礼监的掌印,东厂的提督,什么样的伤没受过?什么样的伤疗不好?
他站起来,踅身便走。绕过书案,与夏侯潋擦肩而过的时候,腕子却被夏侯潋拉住。他挣了下,没挣开。夏侯潋的掌心很烫,像炭火似的烤着他。
“少爷,你想不想知道大小姐是谁?”夏侯潋低声说。他的嗓音很哑,如同揉了一把沙子在嗓子里,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几乎听不分明。
沈玦想说不想,他一点也不想知道关于那个女人的细节,他想起“潋郎”,想起那个私孩子,光想想就像被扼住了咽喉,痛得难以呼吸。
可夏侯潋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记不记得我们俩第一次见面,你被谢惊涛按在地上打。我那时候就想,这小少爷真弱,一点儿还手的力气都没有,要是是我,我早把他们都打趴下了。你长得又好看,我就想怪不得还不了手,原来是个娘娘腔。”他泪眼朦胧地笑了一下,继续道,“后来你还想打我,结果又被我按在地上打,还哭了。你记不记得?
“再后来,我当了你的小厮,每天要扫地拖地洗碗,还得帮你洗衣裳。可是你这个人实在太烦人了,衣裳洗得不干净得重洗,进你的屋子还得洗三遍澡,我夏侯潋活了十二年没见过你这样的。所以……我偷偷给你取了外号。”
沈玦身子僵住了。
夏侯潋吸了一口气,轻声道:“少爷,没有什么女人,也没有什么孩子,那是十七借我的身份欠的情债。”他惨淡地笑了笑,“大小姐是你,一直都是你。”
那一刻,雨声消退,天地寂静,沈玦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漫漫沉寂中,他很慢很慢地转过头,对上夏侯潋悲哀的目光。
“对不起,少爷,我喜欢你。”
夏侯潋的直男式死亡表白,大家不要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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