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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疆想过无数答案,可心思复杂的人永远猜不透,原来答案竟是如此简约直白,绢绡几笔轻鸢剪掠,可怎么他竟觉得内心无比沉重?
刘庄没等到哥哥的反应,索性就一把将他抱住了。少年的身姿秀逸,如烟柳般姿仪万方,一双手小心翼翼地将兄长搂紧了,一丝丝贴合,温度私磨间交缠,呼吸吐纳间相闻。
这下,轮到刘疆愣住了。
“皇兄。”刘庄软趴趴地抽了抽鼻子,“我小的时候,一直很崇拜你。”
什么?
呆若木鸡地僵立原地,感受着少年小心的颤抖,心头异样不适更甚,可那双手也颤得厉害。怎么了?他竟没有勇气将他推开?
“皇兄你那么聪明,总是在父皇头疼的时候能献上良策。我却空无一物,那时候我就想啊,我日后一定要成为皇兄那样的人物。”
就在少年自豪骄傲的歆羡欢乐之中,刘疆唇角一撇,冷然回了句:“像皇兄一样当这个太子对么?”
“不是。”听到刘疆这么说,刘庄的脸色一下垮了下来,他咬了咬唇,玉面发白,依旧冠以秀绝轩然的眉眼,哼哼了两声又道,“我从来没有这个意思。我心底,皇兄是不可侵犯不可逾越的……可我不懂,皇兄分明不恨我,也不讨厌我,为什么每次见到我的时候都那样不好,叫我那样难堪。”
难、堪么?
或许是有的罢。刘疆记得自己从未给过他什么好脸色,对于他在朝堂上那些滔滔不绝的政见,那些颇得皇上称道赞许的奏折,他从来是不屑一顾、不置一词。可是刘庄却一直拼命地把自己的文章往他那儿递,真是……其心可诛啊。
原来那些年的漠然忽视,以及对阴氏的连坐祸及刘庄,他从来不对这个弟弟抱有任何关怀。他只知道,自他记事起,被父皇抱在膝上逗乐的是刘庄,生病了能有父皇彻夜不休地照料的是刘庄,野外狩猎能伴驾而行的是刘庄……陪同着他的,不过是些堆砌如山十年风雨无阻的奏章范典,以及那众老臣怀疑的目光、喁喁的私语。
原来他刘庄,也会难堪啊。因为他的厌弃而难堪。
刘疆心中百般滋味,莫名无奈,他轻手将刘庄推开,一丝凉飕飕的冷意漫上整副身躯,刘庄眼底期待的碎光微微地闪,仿佛萧萧木叶下微波惊澜的洞庭水,野有蔓草,澧有芝兰,公子清雅温润,眉如初,眼如故。
他没有留意到,当年跟在他身后蹒跚作步的稚子小童,已经长成了如斯这般足以与他比肩的身量,尤其精致如画的五官清挺秀峭,虽与阴氏颇有六分相像。可是那不一样,对着阴丽华他胸中拥堵满腔恨意,可是在这个干净澄澈的少年面前,他仿佛一身重担皆却,竟还有几分轻松。
分明,他还是个如此粘人、阴魂不散的破小孩!
尴尬之中,刘疆以拳捂唇,低低地咳嗽了声,这一声,刘庄登时一惊一乍起来:“怎么了皇兄,你是不是深夜披览文章中了寒气?”
刘疆正待解释两番,却被他一把抓住了胳膊扯到髹漆案头边坐下,他慌张地顺着他的脊背,一面顺还一面怨责道:“皇兄你真是不好,怎么能这么不着紧自己的身子呢,真染了风寒可怎么办?”
刘疆的脸色一下子嗖嗖嗖黑完了!
……
姬君漓披着一件稀松的月白长袍,支着南轩窗,皎洁如昙花般的月色倾覆累层霜雪而下,他伸手一抓,空无一物。
“丫头,你看着那样单纯,其实比谁都狡猾,看着那样温驯,其实比谁都决绝。”
中庭寒树,缥缈孤鸿影惊飞,冷月无声,木樨花树落了层晶莹嫩黄的霰雪玉珠,姬君漓长声叹息:丫头,我该上哪儿去寻你呢?世界这般大,岁月这般长,我该上哪儿去寻你呢?可我……还要去寻你么?
黑黪黪的虚空,黯淡无光的世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可是她飞扬傲慢的笑,桃花般明媚的眼,以及那楚王好细腰,国中多饿死的有典可依的纤纤腰肢,恰如柳摇花笑润初妍的豆蔻之美……那些无时不刻不刻在识海之中、灵魂深邃处的记忆,时时浮涌而出,叫他连放手的勇气都没有。
十丈之外的木樨树上,溯时看着失魂落魄的主人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继而,潸然泪下。
……
刘疆已经不耐烦将手抽了回来。
昏暗的几盏烛灯光线冥迷,刘庄看了眼这灯火,终是切切地说了句:“这烛火极伤眼睛,皇兄你夜里还是少……”
见刘疆脸色愈发难看,他识趣地三缄其口。
倾城的时光曼妙如一尾游弋的锦鲤,终于,刘疆将双手扣紧了,面无表情地起身:“洛阳那等繁华之地,才适合你,早点回去罢。”
说罢,他便要提步往外走。
但只走了三步,衣袂被人小心却用力地揪住,他蹙着修眉,不悦地扬声道:“刘庄,你我之间的恩怨,本是死结,就连我与父皇的,也是死结。你妄图用这么点私心来动摇我,难道是真当我刘疆软弱可欺、妇人之仁么?”
攥住他衣袂的那只柔弱无骨的手并未有丝毫退避之意,反倒更加坚定地将他自身后抱住,刘疆脸色阵青阵白,竟无言以对,同时,那双手在这么直白的情感表露之下,永远都抖得如零落雨丝,飘然无力……
“皇兄,你一直活在压抑和仇恨之中,没有尝过天伦之乐,所以僻性怪异。”
刘疆冷笑:“我生性阴戾又如何?放手!”
刘庄摇了摇头,他接着说下去:“别人眼里的皇兄,或许如此罢。可是皇兄你,是阿阳心里的阳光呢。永远那么耀眼,那么温暖,是我想奋一身之力追逐握紧的一束光。我从小就喜欢皇兄,崇拜皇兄,我请了皇兄的太傅来教我启蒙,我努力诵背那些圣贤之书,是因为不想叫皇兄瞧不起,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夺走皇兄的太子之位。”
怀里的人讥诮一笑:“呵,说得那般大义凛然,那般无私无辜,刘庄,你能让我母后重归凤位么?你能让父皇的心分给我一丝半点么?刘庄,这个世界在你眼里是繁华似锦,可在我刘疆的眼底,却是非黑即白。你我终归不是一路人,所以也不必再多费唇舌了。”
“繁华,”刘庄轻声如梦呓,“怎么就不是枷锁呢?”
这声音不是不落寞,不是不失望,刘疆骤然身体一顿,他挣断衣袖,少年的眼如寂寥的两颗星子,苍白的笑意不掩颓靡。
恍惚忆起八年前,他还高高在上。
他寄信给启蒙恩师刘太傅,虽诸般不遂之事搁置心头,提笔却只有那么一句:“帝阙深几重,越曾繁华,越曾寂寞。”
恩师的回信也只有一句:“太子,你不适合为帝。”于两股激流之中寻求立锥之地,生存尚且是难,如他这般无心权位之人,又怎能登临九重?
一语成谶。
可原来,刘庄和他是一样的!
他怔忪不可言语,眼前少年垂眸咬唇,发冠斜垮,几绺青丝如柳披散。
“阿阳,我从未怪过你,也并非奢求帝位。我只是,只是……”刘疆皱了皱眉,终归难以启齿,他长叹一声,“……只是不甘。”不甘从小到大未得父亲一眼眷顾,不甘母后永远只是世人眼中阴丽华的附属品,不甘被如此排拒于所有人心门之外……
“我知道。”伶仃孤影,照壁烛火幽微泛着白,少年声音孤寡如一段黄昏,霞染的绮丽哀转,“我也……不奢求那个帝位。那个让皇兄困扰了半生的位子,我甚至……我讨厌它!我有多喜欢皇兄,就有多恨自己是刘庄。”
瘦削如竹的肩上顿觉温热,刘庄眼底几许晶莹,如圆珠玉润,他讶然地看着皇兄,刘疆虽然仍旧有些别扭,可是眼神里的安慰让他整个人、整颗心都是暖暖的。
如斯,流年浅醉。
“皇兄,我的志向便是你的志向,我同你,从来都不在分歧的两条路上。”刘庄坦然真诚地看着他,“皇兄,如若真的能释然,何曾不会有野间之乐?你知道,那才是我们真正的向往。你的磨难与苦楚都够了,往后的担子,就让我来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