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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月初上,姬君漓始终无言地立在柳下,缠雪绕檐,身后千红纷扰花雨如洒,贝阙珠宫鳞次栉比。只他一人,繁华尽处,古林幽邃之中,清测的一方剪影如画。
尽管心湖仍是无可抑制地褶皱起来,乐湮却镇定地抿了抿唇,她踱步而近,负着双手淡然道:“你要说什么?”
生硬,冷淡,决绝。
她以前不是这个样子,她明明是天底下笑靥最明媚的女孩,是翻手拘不住的水,覆手掩不住的光。
她明明……曾那样依赖他,信任他,喜欢他。
湖心的一点波光不遗余力地晃着,将月色切得斑斓,两岸的脉脉温香轻馥窈窕,恍若南柯。
“丫头……”姬君漓这一声唤得隐忍痛苦。
乐湮看着他紧皱的眉头,看着他痛苦的神色,终是不忍,“既然说不出来,那就不必说了。如今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决然扭头,她想要踅身不顾。身后那男子压抑的嗓音一如昨日磁沉,宫商如故,弦音却已不复:“我叫……姬君漓。”
乐湮脚下一顿。
她睖睁了会,以前她不甘心地要问他名字,他总说她胡闹,后来她不问了,他几番欲言又止。时至如今,她与他已经斩断纠缠,他却终于脱口而出。说不清是欣喜,是释然,还是惘然。
乐湮皱着眉,“姬、君、漓。”他想答应一声,至少他不算枉顾年华,乐湮又道:“很好听的名字,很衬你。其实你也一直觉得‘冰激凌哥哥’这五个字很难听吧,过往是乐湮不懂事,叫你为难了。”
这生疏的口吻叫姬君漓浑身一颤。他从不觉得难听,更不曾有过为难。她为何这般说?
“还有。”乐湮口气不善地道,“你既然说到名字这个事,索性今日也就说清楚了罢,宋夕照这个名字,是你给我的,我如今还给你。”
“我一点儿也不愿姓宋,抛弃我的人,我也,绝不留恋!”
绝不留恋,说得正是宋玉,和他。
他真怨自己听不懂她的话里有话。
夜色下的新柳枝桠茂盛,不留意之间,指尖已然陷入了木中。
永永远远地站在柳下。
柳下,留下。
他私心里如此渴望与她在一起,可这么一副残缺破败的身子,怎么耗得起这份深情?
丫头,我其实早就悔了。但是你,一定不要原谅我。
姬君漓慢悠悠地扶着重重华林回到阁楼,手将抚窗棂之上,陡然胸口一热,便吐出了一道血来。猩红的颜色将雕花窗棂染得凄然灼艳,溯时一见主人吐血,扑棱着大翅膀子从柳树上扑过来,脑袋一下撞到了窗上,倒栽葱又摔在了地上。
姬君漓扶着窗的手颤了两下,他勾着唇苦涩笑道:“怎么还是这么蠢?”
将眼泪团一团,溯时委委屈屈地说:主人,你叫我说你什么好,怎么这么固执?你知不知晓,丫头每天在屋子里整宿整宿地哭,你知不知晓,那个白秀隽对她有多好,你知不知晓,再过几日下去,丫头的心都不在你身上了?
“……我知。”姬君漓强忍着翻腾的血气,闭了闭眸。
溯时简直是忍无可忍:那你还放任他不管?主人,害你变成这样不得不离开丫头的难道不就是他白秀隽吗?他奸诈狡猾两面三刀,主人你怎么竟然任由他春风得意?
他心不甘。可是,如果那样乐湮会好受些的话,他成全。
“碧珑呢?”
溯时撇了撇嘴暗暗道:主人,事到如今你还把那个纸片人留着,这不是更加膈应丫头吗?
姬君漓皱着眉沉声道:“我既然造出她,便不能轻易撒手不管。”
哼,对丫头你便一撒手撂挑子了!主人,论起心肠之狠,谁又比得过你?
太岁头上拍板儿砖的笨鸟意外地没有收获主人的飞针,但是这种情景之下,它宁愿被主人生气地扎几下好吗?!溯时大人悲啊。
……
绿珠日日愁眉不展郁郁寡欢,面容清减,石崇如此钟爱于她,自是留意到了,梳妆楼的明月升了九天之高,宛如披在清瘦美人身上的一缕染着檀香的薄纱,她正幽怨地卸着妆。
石崇走过来将美人揽入怀中,绿珠小嘴儿一扁就是不说话,石崇暗暗叹了声道:“怎么了?”
绿珠握住石崇之手,明眸里坠着两滴清露,“石郎,无论如何,绿珠定不负君!”
石崇大奇,“好好儿的怎么说这个?”
背城花坞得春迟,冻雀衔残尚未知。她日日在秋千架上吹笛,哀怨缠绵之音满金谷园散落得到处都是,难道石崇便不知?到底是不知,还是太过自信?
绿珠不再多言。
翌日,她单独约见姬君漓。
同在金谷园中,抬头不见低头见,姬君漓与绿珠已有过数面之缘。他久居此中,一点离意都没有,本是奇怪的一件事,但是石崇有钱,食客三千也供养得起,众人也没有多心。
焚香端凝而坐,姬君漓续续地奏着一张古琴,绿珠以笛音相和,一低一高,琴声低迷,笛音清越,但两股灌注其间的情感,一落寞一哀恻,倒也相得益彰。
秋千架翠色隐隐,花雨成阵,斑驳了洛阳的累世繁华。
金谷园中,纷纷如潮的部曲、家仆、姬妾、婢妇,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没有人去寻找这笛琴的主人,这种盛世繁华里的颓靡实在哀感顽艳,俱都沉浸其中不可自拔了。谁又曾想到要分一树花,拂一帘柳,穿越落红无情,寻着一迹芳踪?
乐湮倚着南阁楼的红漆雕栏,听着这声,手心不由得握紧,指甲掐入了肉掌之中,顿时一片淋漓模糊。眼前的舞榭歌楼、朱甍碧瓦起了浓雾,翻涌之间隐约不清。她把名字都还给他了,却不肯将乾坤袋、碧竹箫一并也还回去。无奈得头疼,她还是那个黑心肝的臭丫头啊!
许久之后,绿珠将唇边的一只玉笛取下,幽幽渺渺的笛声顺着春风卷成满园风流,姬君漓十指按弦,琴音绕梁终绝。
“姬郎倒是可以一吐真言的知音。”绿珠脸色苍白地笑了笑。
姬君漓不动声色地一指勾弦,“铮——”一声金戈铁马、杀伐铿锵之音,他启唇道:“如此,可还算是知音?”
“自然是。”姬君漓面色一凝,绿珠苍白的脸色宛如清净无尘的栀子,“你的外表是九丈玄冰,可我穿透这琴音窥测到的你的内心,是一片……死水的岑寂。姬郎如此厌世,为何偏在红尘行走?”
偏在红尘行走?他一点也不希望这样。可是这条路已经走得太久了,失了毅力之后,却连退去的勇气都没有。他尴尬地杵在千年时光里,不进不退,步履维艰。
绿珠也不想与他为难,她沉吟了番,幽幽道:“若是,我能将香丝履交还姬郎,姬郎可愿完成绿珠一番心愿?”
得来全不费工夫。就连姬君漓也是微微一愣,绿珠的语气郑重,显然不是玩笑,他答道:“什么心愿,但讲无妨,若有用得到姬某的地方,定然义不容辞。”
“也不算什么难事,就是绿珠一生得石郎倾心相待,本已不枉此生。”她将自己的小腹望了眼,眼神平静而温柔,“只是这笼中的金丝雀儿,却时时想着外边广袤的天地。姬郎可否答应,绿珠身死之后,将绿珠的骨灰撒向这九州之涯、五湖之滨?”
虽是要经历一番跋山涉水,可绿珠觉得这对于姬君漓而言不过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
此刻姬君漓又断断续续地拨起琴弦来,低眉专注,眸色深幽如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