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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营出征那日,下了一整夜的大雨刚刚停歇,天光拂晓,云层疏朗,远处天边那浅浅的一层曙光,只抹得天际一层清冷的颜色。
众将士出征,所有归雁城的百姓都聚集在了城门口,目送着他们踏着清浅的曙光远行。
楚衡陪同公主登上城门,看着骑在马上的陆庭与贺默儿,心中盛满了别样的情意。
下城门时,楚衡一眼就看到了停在路边的一辆眼熟的马车。
车上的把式看到他,忙拱了拱手:“楚大夫。”
马车眼熟,赶车的把式也眼熟。楚衡命人将公主扶上车,几步走到跟前:“刘夫人?”
车帘掀开一角,是刘夫人身边的贴身侍婢。见了楚衡,那小娘子唇角一弯,笑道:“楚大夫也在此处?可是来送陆将军的?”
楚衡与陆庭的关系,刘臣也曾同夫人提起,身边几个近身侍奉的下人自然也都听了一耳朵。虽遗憾玉树临风的二人最终选的竟是同性,可小娘子们与楚衡的关系却向来亲近,偶尔见面话里也总是打趣。
楚衡笑笑,并不否认。
马车内,刘夫人低斥了侍婢两句,出声道:“楚大夫,我家郎君临行前,曾叮嘱我要听楚大夫的吩咐。楚大夫若是有什么事,也可托人传信到刘府。我这年纪怀着孩子外头不便行走,还得劳烦楚大夫登门了。”
“这是自然。夫人还是早些回府休息吧,别累着了自己。”
楚衡退后一步,送走刘府的马车,这才回到自己的车旁,接过马缰翻身上了马背。
赵嫣的身体还未完全康复,今日起的又早,不过是他与刘夫人说话的功夫,她已经在车内睡去。
直到马车拉动了一段路,楚衡这才听见车内传来的赵嫣的声音。
“如果刘娘子当初听六夫人的话,赎身从良,进了刘府,是不是就不会死在乌吞?”
“也许是,但也许不是。”
谁也不知道如果刘娘子当初没有拒绝刘臣赎身的请求,是否这辈子就会安安稳稳地过下去。毕竟,那后院之中的生活,有时也并非外表看起来的光鲜。
刘夫人的确是好人。可长久的日夜相处,与偶尔的见面不同。即便刘夫人不与她生出间隙,能和平相处,姐妹相称,也难保刘臣日后不会有另外的心头好。
毕竟,欢愉易失。
想起在乌吞时,几次与刘娘子见面的情景,楚衡总是忍不住回忆那日,从他指尖蹁跹而过的衣袖。
他想跟着出征,一来是这身医术,万花谷本就行医问药,留在城中不如跟随征战更能发挥用场,二来却是为了刘娘子的尸骨。
但陆庭不肯,临行前更是承诺,班师回朝时定会亲自带着刘娘子归来。
如此,他才退让了一步,留在归雁城等候他们的归来。
“楚大夫。”赵嫣的声音透着倦意,“我已经,开始想他了。”
“啊,这样啊。”楚衡摸了摸鼻子,想起那个马背上高大的背影,笑道,“我也是呐。”
*****
御书房中,赵殷坐在桌案后,修长的手指在摊在桌案上的起居注上点着,一言不发,似乎在等着底下的人先开口。
跪在书房之中的几人年纪尚轻,倒是被请到一旁坐下的几位,皆已白发苍苍,垂暮之年。
赵殷看的起居注,是先帝的。
起居注此物,由负责修起居注的官员,在帝王所有公开的活动中随侍在旁,然而记录下帝王的一言一行,甚至还包括了向后宫太后问安等等行踪言语。
赵殷从先帝的起居注中,找到了那年龟兹商人在旁人的引荐下,向先帝敬献龟兹舞姬的记录。
其中,就有一个被先帝随口问及名字的舞姬,被当时的起居令记在了里头。
那个舞姬,名叫旃歌。
“当年的这批龟兹舞姬,如今都在何处?”
宫中教坊的舞姬,从不会留下年纪渐大的人。有才学者,若是好运,倒也能留在教坊为官,教授新来的舞姬如何在宫宴上为人助兴。
但更多的舞姬,尤其是这些胡人舞姬,通常是作为物什,被赏赐给朝中官员,或者到了年纪,送出宫去。
赵殷查过教坊的记录,这一批的龟兹舞姬有入教坊的记录,却找不到任何一人离开的内容。想来,有人动了手脚。
“大多,大多陆陆续续赏给了朝中的大臣们。”
“这个叫旃歌的,赏赐给了谁?”
“臣……臣记不得了。”
赵殷停下动作,抬头,视线落在了跪在地下应话的太常寺卿身上,后者脸色微白,并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事。
教坊司归太常寺管,名下的舞姬乐师进出皆有太常寺登记。太常寺卿的年纪不算轻,然与先帝在世时的太常寺卿相比,却显然年纪更轻一些,能记住的也更多。
“皇上,”太常寺卿咬牙,“此事时隔多年,臣当时还只是奉礼郎,故而很多事,臣并不……”
赵殷不说话,嘴唇抿成一条线。
他登基不久,才刚肃清了太皇太后留在朝中的那些势力,如今对六部的人,他还多有估量,但并不是说他不敢杀光六部。
“太常寺卿是否觉得,一句不知,朕就能放过你。”赵殷叹息一声,阖上起居注,道:“何老,您说说,那个叫旃歌的舞姬,去了哪里。”
被点名的何老是前任太常寺卿,亦是如今这位太常寺卿的长辈。此刻,何老心里明白,这位新登基的皇上怕是已经听说了什么。
“皇上,那个叫旃歌的龟兹女,老臣若是没记错,早些年就已经赏赐给了靖远侯。”
听到了想要听的,赵殷微微颔首:“你们都下去。”
话音落,书房内其他人起身告退,匆匆出了屋子,满身冷汗。
“皇上……”何老嗓子干涩,声音发哑。他如今年纪已大,当初得知了那桩皇室秘辛后不久,他就选择了辞官隐退。可有些事,到底还是没能让他带到棺材里。
明德帝并不知事,太皇太后多年隐而不发,更多的是因为先帝将事情做到了极致,可这位不一样。
“如今的庆王义子,究竟是谁的骨血?”
赵殷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
何老仔细听着心思百转,隐约猜出了赵殷的意思。
“旃歌的确曾侍奉过先帝。彼时,旃歌同庆王及庆王妃投缘,素有往来,因此在教坊中,无人敢随意欺辱她。先帝醉酒,无意中将其宠信,之后也是照着往日的规矩,给喝了汤药,以免怀上子嗣。”
赵殷仔细听着,并不打断何老的话,身后的屏风“咚”了一声,他往后靠了靠,屈指敲击椅子扶手。
“先帝酒醉,对于宠信后就匆忙逃走的旃歌并无记忆。第二日,闻讯而来的太皇太后便借口恩赐,将连同旃歌在内的几个胡人舞姬,都赏给了朝中的几位大臣,其中就有靖远侯。”
“说下去。”
“是……听闻靖远侯对此女多有宠爱,不久就传出消息,说怀了身孕。”
“孩子,是谁的?”
如果楚衡在这,他一定会说,在没有dna检测的时代,一个孩子的生父,并不能依靠生母没有足月生下孩子,来判断这个孩子是不是隔壁老王的。
何老只能说:“得知此女怀孕后,先帝身边得力的大太监将此事告知了先帝,之后又陆续派了奉御为其把脉,想来……这孩子的确是先帝的骨肉。”
听到屏风后的微弱动静,赵殷微微侧头:“靖远侯是否知情?”
“靖远侯并不知情。只是此女未足月生下孩子后,似乎有人与侯爷说了什么,孩子很快就被侯爷放任不管,旃歌也当即失宠。听说是侯爷怀疑这个孩子是庆王殿下的。”
陆庭被认为是庆王私生子的事,朝中早有传闻,毕竟从容貌上,二人的确有相似之处。
赵殷转过头,沉沉的看了一眼屏风,又问:“先帝为何不将这个孩子认祖归宗?”
“皇上,当时太子未立,就连皇上您,先帝也费了好一番功夫再临终前保下,又如何能分得出精力,去保护一个尚且还在襁褓中的孩子。倒不如,就将错就错,让孩子生活在宫外,当个普通人,也全了一个做父亲的愧疚的心意。”
这话出口,赵殷的脸色更沉了。
“这事除了何老与太皇太后,还有谁知?”
知道即便自己不说,以赵殷的本事,还是能查出当年曾过手此事的一干人等,何老叹息一声,道:“还有先帝身边的大太监,不过那位在先帝宾天后,已被下令处死。”
何老被送出御书房,赵殷坐在桌案后,沉默地听着屏风后急促的呼吸声。
半晌,他屈支敲了敲桌案:“出来吧,侯爷。”
屏风后,靖远侯陆战躬身走出,其后还跟着夫人袁氏。
他二人此番被召进宫,一开始毫不知情,还以为赵殷初登基,想要拉各方势力,打算与他们商量亲事,纳他们的女儿为妃。哪知,竟会听到这样的话题。
靖远侯此时又恨又惧。
恨旃歌的惹是生非,惧赵殷的皇权滔天。若不是旃歌已死,陆庭又远在天边,靖远侯只怕要将这一腔怒火,都发泄到他们母子二人身上。
袁氏相对冷静一些。
她过去只当陆庭身份有异,但孩子既然生下,总是需要好好照顾的,却从未想过,这个孩子竟然会是……先帝的骨肉。
“陆战,你都听清楚了。”
赵殷声调平平,目光将人压得抬不起头来:“旃歌究竟是因为什么死的,当真是自缢?”
他的确对于突然出现的手足心有不满,但遗落在外的先帝之子遭人欺凌的账,还是要好好清算一笔的。
靖远侯跪在地上,似已心如死灰,不住发抖:“是……是臣……是臣亲手……掐死的……”
袁氏一声低呼,根本没料到陆庭生母的真正死因,竟是被自己的夫君活生生掐死的。
赵殷眼神微微变。靖远侯还跪在地上,一声一声在道:“是我杀了她……是我把那个不贞的女人掐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