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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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曜走进正殿,群臣忽然间停止议论,齐刷刷的看向天子,殿中变得一片死寂。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响起将兵的喊声,声音整齐划一,要求太后退居后-宫,天子亲政。

    群臣神情莫名,看着司马曜,表情都有几分隐晦。

    司马曜坐在上首,脸色铁青,浑身僵硬。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桓容口中的“后果”究竟是什么,也彻底打消最后一丝侥幸。

    如果不宣读诏书,不在此时退位,别说继续做个傀儡,怕是连命都保不住。

    在偏殿时,他曾暗暗思量,如何将桓容手中的诏书指为假,好歹拖延一下时间。思来想去,始终不得一法。

    父皇去世,司马奕可还好好的活着!

    无需多费周章,只要将人接来台城,当着群臣的面说一句“禅位诏书乃废帝前所发”,他和父皇都会被打为“篡位”之人。

    会牵连当时拥立父皇的臣子?

    一句“受蒙蔽,不知内情”立刻就能甩锅。甚至为证明自身清白,还会帮着桓容将他父子更深的踩入泥里。

    识时务者为俊杰。

    想当初,魏主代汉,晋帝取魏,满朝文武都是如何做的?

    形势比人强。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除了乖乖低头,宣读诏书让出皇位,司马曜没有第二个选择。如若不然,怕是连太极殿都走不出去!

    坐在皇位上,司马曜俯视群臣,面对指责和猜疑,始终没有出声。

    直到桓容归来,坐到郗愔下首,他才从沉思中转醒。握紧禅位诏书,看向桓容所在,刹那间对上一张笑脸,下意识打了个哆嗦,本能的捂住仍在隐隐作痛的下腹。

    殿外,将兵的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乐声和鼓声早已经停歇,乐者和歌者面带惊慌,低着头,完全是一动不敢动。

    司马曜脸色变得更青。

    看到有臣子不耐烦,已要起身发问,当即深吸一口气,抢在对方开口之前,将诏书递给伺候一旁的宦者,咬牙吐出一个字:“念!”

    “诺!”

    宦者恭敬的捧起竹简,上前半步,正要开始宣读。

    不承想,起身的臣子抢言道:“陛下,归政之事总有章程,需得太后恩许,三省拟诏!”

    司马曜没有理会,仍是对宦者道:“念!”

    宦者未做迟疑,立刻展开竹简,高声道:“朕在位至今三载,遇中原倾覆,胡贼盘踞,不能内修德政、外御强敌,无承续祖宗基业之能,愧于天下百姓。

    天命之归,有德者居之。故有尧舜之贤,夏禹之治。

    今仰观天变,俯察万民,唯行运在桓。

    天弃遗晋,当归德者。

    今踵汉魏旧典,逊于临海,禅位于桓氏子容,归传国玉玺。望能北逐胡贼,兴复汉室,匡复中原,再盛华夏。

    诏书宣布天下,择日定宝册,行大典。”

    诏书宣布完毕,宦者退回司马曜身侧。

    殿中再度陷入死寂,殿外的呼喊声竟也渐渐停歇。

    群臣面面相觑,愕然者有之、怀疑者有之、成竹在胸者亦有之。只不过,无人应声接旨,也无人起身出言,劝说天子收回退位之意。

    桓容正要起身,却被郗愔抬手按住。

    后者微微摇头,代他站起身,扫过左右文武,随后面向司马曜,高举笏板,口中道:“陛下英明。”

    四字落下,无异于盖棺定论。

    桓容有实力不假,但在朝中说话的分量依旧不如郗愔。

    郗丞相正面表态,无论赞同与否,此刻都不会有人当面驳斥,大胆到故意唱反调。

    至于殿外的将兵是不是司马曜安排,如今已经不重要。

    重要的是,龙亢桓氏和高平郗氏明显达成默契。再看出声附和的琅琊王氏,以及沉默不言却也没立即反对的太原王氏和陈郡谢氏,众人都是打了个激灵,脑海中迅速闪过一道灵光。

    继郗愔和王彪之之后,又有数名臣子起身,郗超即在其内。

    侨姓之后,吴姓迅速加入。

    自司马曜登上皇位,这还是首次被赞“英明”,而且是满朝文武齐声赞同,难免令人觉得讽刺。

    俯视群臣,司马曜面沉似水。

    他料到会有这个结果,可当真面对,实在让人难以接受,其中的滋味更是难言。

    当年魏主禅位,尚有臣子表示,一生是大魏之臣,不肯侍奉晋主。轮到他呢?自丞相以下,无一人站出来,哪怕说上一句话!

    即便是个傀儡,总该有几分香火情。可惜事到临头,这些仅存在于想象中。他今天让出皇位,终于彻底扫清眼前迷雾,看清满朝文武。

    视线转向桓容,愤怒中带着几许阴沉,甚至还藏着一丝幸灾乐祸。

    登上皇位又如何?

    等桓容坐到这个位置,就知道“傀儡”两字意味着什么。

    司马曜站起身,并没多说什么,无需宦者服侍,亲自除下皮弁、解下佩剑,迈步走到桓容面前,双臂平举,深深揖礼。

    “从此后,江山社稷、天下百姓俱托于敬道。”

    桓容郑重还礼。

    这个时候开口推辞,未免显得太假,也会辜负郗愔的好意。

    能让郗愔转换立场并不容易,与其为争虚名拖拖拉拉,不如干脆利落,省出更多时间做点实事。

    “陛下放心,容定不负所托!”

    禅位诏书刚刚宣读,宝册未立,大典未行,这声“陛下”实属理所应当。

    司马曜点点头,直起身,无视两侧文武,迈步走出殿门。

    从今日起,他再不是台城之主,名义上的都不是。但依旧典,不能马上离开建康,需得暂移华林园,等桓容登上皇位,再携家眷启程。

    如果桓容遵守诺言,他尚能在临海终老。如若不然,左右都是死路一条,离不离建康又有什么区别?

    多数人没有想到,天子大婚之日会生出如此多的波折和变故。

    先是太极殿被围,将兵叫嚷着要“归政天子”,随之是司马曜下退位诏书,当着群臣的面禅位桓容。

    紧接着,郗愔王彪之等分别表态,一些蒙在鼓里的人终于恍然大悟,或许司马曜的确想搞事,却在中途,不,或许是从一开始就落入旁人的算计,一步一步陷入深坑,终得今日下场。

    位列朝堂的没有笨人。

    有太极殿外一幕,司马曜不主动禅让也会被群臣逼着退位,甚至重演司马奕的下场,成为东晋第二个被废的皇帝。

    仔细想想,桓元子戎马一生,早有代晋之意,虽志未酬身先死,其子却代他完成宏愿,九泉之下当能瞑目。

    然而,想到桓容的强势,以及手握兵权并据有荆、江等地的桓豁桓冲等人,群臣的脸色又是一变。

    如果桓容登上皇位,肯定不会如司马氏“听话”。同样的,朝中的权柄也将重新分割。

    阻拦他登位?

    多数人都是暗中叹息,摇了摇头。大势如此,大局已定,非几人之力可以转圜。

    琅琊王氏、高平郗氏明显支持桓容,出面方对,必要同几家对上。

    谢安刚从桓豁手中接过扬州刺使,谢玄和桓石虔一起领兵在外,彼此的利益纠葛几乎摆上明面。届时发生冲突,谢氏会站在哪一方,不言自明。

    以周氏为首的吴姓名没有明确表态,从今天表现来看,七成以上会支持“新帝”。

    追溯到元帝渡江,王导王敦掌权,吴姓从繁盛到没落,乃至于在朝堂被边缘化,仅是几十年而已。经历过诸多“不公”,心中积累不少怒气,定是乐见司马氏跌落尘埃。

    遇上今日之事,不落井下石就是好的,帮忙绝不可能。

    太原王氏无意出头,余下的文武多识时务,没有主动当出头的椽子。桓容失去杀鸡儆猴的机会,未免有些遗憾。

    桓容再度警示自己,今天迈出这一步,实际上并不代表成功。

    一切只是开始,接下来,他要面对的就不是司马曜这样头被门夹,以致于脑回路扭曲的奇葩,而是环海沉浮、政治经验丰富的各士族门阀。

    朝堂权柄、都城外的利益都需要重新划分,过程必须慎之又慎。

    今日的朋友,转身就可能成为敌人。在牢牢掌控君-权之前,他必须打起精神,应对各方袭来的明-枪-暗-箭。

    看着郗愔,再看看王彪之和谢安,桓容心中早有打算。

    大典之后,他不会留在建康。

    借口很容易找,古时帝王莫不巡狩,最出名的就是秦始皇,自统一六国之后,留在都城的时间屈指可数,最后更驾崩在巡狩的路上。

    前朝的魏明帝三度东巡,所过慰问乡间长者,体恤百姓疾苦,赐下谷物布帛,被世间称颂。

    魏文帝时,更有大臣上奏“夫帝王大礼,巡狩为先;昭祖扬祢,封禅为首。”

    东晋偏安南地,领土有限,封禅没有条件,巡狩实为理所应当。

    桓容已经制定好路线,沿着秦淮河出发,先东行会稽,拜会曾教导他的大儒,再挑选恰逢出仕之年的郎君随驾,带着众人一路向西,体会一下幽州的繁荣,豫州的武风,顺便让众人亲眼看一眼荆、江两州的战旗,亲耳听一听梁州和益州的战鼓和号角。

    如果时间充裕,还可以继续西行,沿着桓石虔和王献之谢玄打下的郡县,一路前往姑臧,体会一下西域风光。

    是否会有人阻拦?

    桓容耸耸肩膀,压根不在乎。

    他有钱、有粮、有兵,想搞事?没问题,来,体会一下贾舍人和荀舍人的手段,保管痛哭流涕,幡然悔悟,甚至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

    长乐宫中,宦者弯腰走进内殿,伏身在地,禀报太极殿诸事,包括将兵高喊“太后归于后-宫,还政天子”,其后司马曜当殿宣读退位诏书,郗愔、王彪之等赞颂天子英明。

    “诏书宣读之后,殿外的将兵尽数退下。毛虎生和毛安之两位将军跪在殿前,言罪在自身,请勿降罪士卒。”

    “哦?“王太后挑了下眉,扫一眼老神在在的南康公主,问道,“事情如何处置?”

    “淮南郡公,”宦者话声一顿,立即改口,“陛下言,毛氏兄弟奉命行事,实为忠君,非但没有降罪,反留其原职,继续守卫台城安全。”

    王太后和胡淑仪交换眼色,心下明白,这两人的确是奉命行事,但奉谁的命可就不好说了。唯一能确定的是,绝不是司马曜。

    “各处将兵已得旨意,各归原位,不再紧闭宫门。”

    “诏书宣读之后,官家移往华林园。”宦者顿了顿,似有几分为难,“显阳殿得到消息,皇后尚未移驾,听伺候的人说,隐有不敬官家之语。”

    王太后点点头,看向南康公主,道:“南康,你看这事怎么办?莫如我遣人过去?”

    “太后拿主意就好。”

    不怪王法慧生怒,换谁站在她的立场,都会愤怒委屈甚至是生出怨恨。

    本就对成亲之人不满意,为了家族,她才咬牙嫁给司马曜。结果却好,大婚当天天子禅位,掰着指头算一算,她估计是“任职”时间最短的皇后,没有之一。

    仅是关在殿中不出声,已经算是好的。换成脾气暴躁的,直接放-火-烧了显阳殿都有可能。

    反正还没圆-房,直接仳离?

    司马曜不是皇帝,好歹也是晋室血脉,从南康公主论,和桓容还是表兄弟。

    王法慧铁了心要离开,固然可以成功,却不能在大婚当日,至少要等司马曜退居临海,和司马道子作伴。

    考虑到是自己坑了王法慧,王太后终究叹息一声,命大长乐亲往长乐宫,劝说王氏移到华林园。

    “如果不想同天子当面,住到偏殿就是。”

    “诺。”

    与此同时,消息传至宫外,经过贾秉和周处的安排,传言直指司马曜为了亲政不惜兵困长乐宫和太极殿,威逼王太后和大长公主,胁迫群臣,甚至以文武族人相逼。

    闻听之人皆是大哗。

    联系到司马曜之前的名声,对此就有了五六分相信。

    至于禅位诏书,则解释成淮南郡公挺身而出,在偏殿苦劝天子,莫要做出这般凉薄-暴-虐之举。又有郗丞相和谢侍中等规劝,包围太极殿的殿前卫当即悔悟,不再助纣为虐。

    此后,天子醒悟,愿主动退位,众人共举桓容。

    “如此无德之人,怎配为君!”

    “大婚之后理当政归天子。如此急切,行此残-暴-之法,实非明君!”

    “昔日就有不孝之名,闻听先帝临终之前有遗诏,言新帝无德,江山托付于淮南郡公。”

    “不能吧?”

    “为何不能?淮南郡公乃是元帝长孙女,南康大长公主之子,其父亲乃南郡公,前朝大司马桓元子!比起昆仑婢之子,岂非胜出百倍?”

    “古有言,夫黄天之命,有德者居之!”

    传言各种各样,中心思想却很统一:司马曜不孝无德,桓容天命所归!

    建康城地震之时,秦璟已率兵大军拿下酒泉郡,正调转马头,挥师向北,驰袭西海郡。

    大军在弱水东岸休整,两只雄鹰先后飞至,盘旋在半空,找准秦璟所在,降低高度,发出嘹亮的鸣叫。

    秦璟翻身下马,举臂接住苍鹰,任由黑鹰落在肩头。解下鹰腿上的竹管,看到绢布上寥寥几行字,迎着江风站立,许久未动,仿佛同广阔的天地融为一体。

    “将军?”

    “吹号角,启程。”

    “诺!”

    悠长的号角声响彻弱水两岸,骑兵纷纷飞身上马。

    战马人立而起,发出声声嘶鸣,旋即汇成漆黑的洪流,在滚滚的奔雷声中,一路席卷向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