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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了夜,贾环披着条纯白无一丝杂色的云狐皮毯子坐在桌前,案上放着一叠洒金纸笺,小少年动作懒散地翻了几张,眉头微微蹙起来。
莲香将手里的茶盏小心放下了,低声道:“哥儿,可是有什么不对的?”
“能有什么不对?五味居的李老板来说,有几家贵女偏求那
原稿看,好些都叫他驳回去了,唯有二者那却是如何也说不通的。”贾环冷笑一声,清秀眉目间浮起许多恼意,他这人惫懒,却惯是有个不怎么好的脾气,前世家人宠着,今生赫连溺着,这换做是别人他也忍忍过了,只这两个他倒如何也不能咽下气去。
莲香搓了搓手掌,瞧着小孩儿那张清清秀秀的脸孔却无端生出许多怕来:“哥儿不是教那李老板说甚么,写书的原是个落魄说艺人,大字不识几个,都是叫人听着记下呢?哪个还有不懂的,这如何讨要的来吗?”
贾环敛了眸子,想起此间白日于元贞后山见到的那位黄博文公子心里就通了几分,淡淡道:“他倒不是不懂。只是前面来要的还有东安郡王府里的端阳郡主,黄右副督御史家的二公子对其倾心良久那是京里传遍的,却不想竟敢把主意打到爷脑袋上泡妞使,真真好胆儿!”
莲香眨眨眼,满脸疑惑道:“哥儿,什么、什么叫泡妞?”
贾环瞧了瞧西洋钟上的刻度,摆摆手,裹着毯子脱了鞋爬上床,临睡前又想起另一位要书稿的人物便对莲香道:“你明日去林姐姐那儿,只管叫她把那些书稿藏好了。太太那位好侄女儿却不是个省油灯,薛蟠日日去五味居里打闹只怕也有她的意思,莫因为这档子破事儿给林姐姐惹出事端来才好。”
莲香应了声替他细细掖好被褥,又放下菖蒲色撒花帐子吹熄蜡烛退下不提。
却说这一头,梨香院内却仍是绰绰的有些灯火。
正厢房里,薛宝钗背靠在半旧的紫金弹墨椅袱上缝制着一幅刺绣,薛姨妈脱了披风走进来,瞧着榻上那只穿了白色短襦和杏黄撒花长裙更显得丰腴娇美的女孩儿便将将地笑起来。
“妈妈回来了,莺儿,还不快快地给太太倒茶来?”
薛姨妈连忙上前按住了女儿,笑眯眯道:“我的儿,莫忙莫忙,且让为娘的好好看看!”穿红缎掐牙背心的丫头将茶盏放在了几上,只笑道:“出去一趟,太太竟认不得小姐了吗?”
薛姨妈瞧她一眼,倒也不恼,只摸着薛宝钗雪白纤细的皓腕叹道:“我的儿生的当真俊俏聪慧,有副玲珑剔透的心肝,你那哥哥哪怕只有你十一,我也是满意的,唉......”
薛宝钗奇道:“这又是怎么说的?哥哥不是一径上了贾府义学去,怎生的又有事端?”“你竟不知!”薛姨妈忽地气起来,手掌狠狠地拍在桌上,“那个畜生,去到义学里也不知好,勾的贾氏几个子弟也不认真读书也便罢了,他才几岁,便日日地往那烟花柳巷地去,这几天也不知是为讨谁的好,竟见天儿地缠在五味居处讨要书稿,你可不知那书斋后是什么角色吗?便是我那亲哥恐也惹不起的!唉,真真儿的孽障啊!”
薛宝钗心下一惊,挑花的一针立时戳在她尖细的手指上,挤出盈盈一滴血珠,疼的她险些没流出泪花子,唬的莺儿急急拿帕子裹了,又要给她上药,薛宝钗却有些心乱地推开了:“妈妈,你说的可是真?那五味斋竟有这样的来头?但它原不是很出名的,近日不也只是因了那一部杂书才让京里许多小姐公子记挂上了吗?”
薛姨妈倚在榻上只叹气,灯光照在她脸上,往日的慈眉善目俨然换做了三分凄苦七分忧虑:“我的儿,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那劳什子的一帘幽梦我也读过,写的当真儿是好,你当谁都信掌柜的那套说词?但怎么说的,前去讨要原稿的公子小姐哪个不是正儿八经的主子贵人,却也是被牢牢地挡了回来,其中更有那非同一般的端阳郡主!这其中道理不提也罢,我只听坊间传闻,那写书之人似与上面几位关系匪浅,你且仔细着,等回来好好说与你那哥哥听!他性子痴,莫叫人耍了丢命是真!”薛宝钗面色苍白地点了点头,双手有些不自禁地握紧了。
烛花哔哔啵啵地响着,灯火在洒金的小几上拉扯出缠绵冶艳的光影,薛姨妈轻叹着京里步步难行此类芸芸,薛宝钗却瞧着手上那幅未完工的绣品发起了呆。
隔日清晨,贾环早早地便起了。
自上元宴那档子破事儿后,贾母也似心有惭愧,着令王熙凤处又拨给了他一个小厮一个丫头。
小厮唤作夏生,丫头则名绾碧,莲香看着他们却很是不得劲儿。
王熙凤处处为贾环想,给的自是一批奴才婢女里最好的,只这事儿不论轻重人不论贵贱但凡沾了个“好”字儿,心里便会无来由地多那么几分傲气骄意。
那夏生倒也罢了,这绾碧却很叫人头疼,她的模样儿顶好,绣工也出挑,幼时还学过几本琵琶曲,更兼正是十二三岁春心萌动的岁数,她原以为自己板上钉钉是了那春花秋月贵重不凡的贾宝玉处人,却不料竟分到了个不受宠的贾三爷房里。
她心里委屈得很,来了月余,脸上却绝没有个笑模样。
莲香去了小厨房处给贾环准备早饭,绾碧端了铜盆进来,重重地往架子上一放,半躺在床上的贾环眉头一跳,最后一丝睡意被惊得远远的,他拍了拍脸,转过头瞧着这个嘴撅得能挂油瓶的小姑娘,眼睛深黑而冷:“一大早的,你哪来的脾气?”
绾碧冷笑:“我没夜没日地服侍你们主子家家,却还要叫那洗衣的下等婆子嘲笑跟了个落草鸡子赔钱货!我心里不痛快,便不能了吗?”
光听这话,旁的人倒要以为她才是这贾府里的小姐了,贾环想起贾宝玉房里的丫头晴雯,可不也是这么个做派,没白的使人恶心、叫人添堵!
前面也说过,贾环这个人脾性儿不好,但对小姑娘家家的,他本也不愿置气发火,此刻强自按了心头怒意,说出的话却并不是那么好听的:“既然如此,爷也是不愿留你。绾碧姑娘,这大门开着,大路空着,您爱往哪儿滚就且往哪处滚去,若是哪天寻到了只金母鸡也别忘使人捎个口信我给您送一篮子玉米麸皮!”
那绾碧被气的两眼发红,嘴唇颤抖,抻着手指半天没说出个利索话儿来,使力跺了下脚撞开门就跑将出去。
蹲在门口听墙角的夏生没留神儿被推了个倒仰,屋里飞出一个铜盆狠狠砸在他脑袋旁边,落地炸雷一般的声响将他唬的连心肺子都要飞出来,贾环极冷极阴的声音从里间传出:“你若跟她一样瞧我不上眼,便也立时卷了包袱皮儿走人!爷既使不惯也用不动,只管告诉二嫂子,我不愿在院里多养两个闲人!”
夏生闻听这话被吓得几近腿软。
王熙凤那是个怎么样的人!若是让她知道自己送来的两个玩意儿般的人物不仅没使得贾环满意高兴,反倒吃了一肚子火,怕只怕能将自己和绾碧活剐下层皮放到油锅里炸个喷香不可!
想通了这一茬,夏生直叹侥幸,一边说着不敢一边飞快爬起向小厨房跑去。
待莲香提着裙子匆匆跑回时,贾环已披着衣裳坐在菱花前头捯饬他那一头长发。
莲香狠瞪了身后提着大漆木盒的小厮夏生一眼,上前几步,取下了小孩儿手里的桃木梳子,将那许多青丝托在手心里轻轻顺起来。
贾环双手托腮,静静地看着铜镜里眉目宛然清冷的少年,忽的笑道:“莲香,爷的性子实在是差,你竟委屈了。”
莲香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连珠炮儿似的:“哥儿胡说些什么呢!莲香跟着哥儿三月有余,不曾有打不曾有骂,纵使有那哥儿训诫,却也都是我吃的头昏犯下错事!你竟听了哪个小鬼的谗言,要这样贬低自己,还是......还是,不要我了吗?”
贾环抿了抿唇角,转头对着眼圈通红的女孩儿叹息道:“可别乱想,我这屋里空荡荡不留烟火,你若走了却是要使我寂寞死的。这话往后我不再说,你们只记得一点,贾环性冷,要讨得我喜是顶顶困难的事情,我更不愿死乞白赖求着拽着,若是哪日烦了厌了,出门往左,荣禧正堂,恕不远送!”
夏生听着听着便浑身一个激灵,莲香则含泪带笑地推了贾环一把:“且放一百个心罢,你不赖我,我便死死黏着你的。回过头去,头发还没与你梳好!”
贾环只当早间的事就这么了了,绾碧如了愿,夏生也好好敲打了一番,这便是谁也不碍着谁地过日子去了。下午,日头正好使人冬困时,贾环正与林黛玉坐在一处讨论新成书稿《苍天有泪》之中几处细节,外头便有人吵吵嚷嚷地上了门来!
贾环掀起猩红门帘看出去,脸上立时挂了几分讽笑。
林黛玉瞧他情状不对,也走了过来,只看一眼便蹙起了两道罥烟秀美:“晴雯,她不在宝玉处好好伺候却来这儿是做什么?”
小少年抱胸冷笑连连:“还能作甚,可不是嫉恶如仇、向我开炮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