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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环捏着手上半杯耀金澄碧的竹叶青,对场中一老一少相对而峙之景似颇为玩味,压低了声音道:“十五,你说说,那老头是不是要气疯了,恨不得扑上去搁赫连脖子上啃块肉下来?”
龙鳞卫的指挥同知大人有些不自在地隐蔽地扯了扯身上正红的官袍,想起师傅那句“这破衣裳,成个亲都不稀罕换了”不由皱了皱眉:“他想不想咬主子我不知道,但是他敢咬主子就敢崩了他一口牙,日后见天儿地看着东西不能吃该了可怜的。”
贾环见他神色八风不动,嘴皮子却细细抖得厉害,不由嘿然一笑。若是赫连扣身边皆是刑十五此类容易满足的便好了,奈何人心不足蛇吞象,吃着碗里望着锅里总是大部分人的本性。譬如周文清,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哪怕是碌碌无为,赫连扣念在他两朝元老,总会使他衣锦还乡、福绵后族,谁要他宵想那些有的没的,早晚白白的葬送了性命!
小少年想到此处,一口饮尽了杯中酒物,眉目慵懒地躺倒下去,这出戏,在他与奚清流达成一致时,结局已然写就。
周文清此刻颇有些恍惚,他已很多年不曾叫人当面斥责或是辱骂过了。
自从先皇撒手人寰,内阁由他一人做主,亲儿周泰和又任了兵部侍郎,半数朝臣打上了周派印记后,别说是羸弱的新帝,哪怕是深宫里头那位不甘寂寞的陈皇太后也自觉地退了三分。
他看着面前神情静冷的帝王,发现这张面目实则是生疏了。
赫连扣眉目生的绝不肖似先皇,反倒像足了他的祖母孝仁庄惠安肃温诚顺天偕圣毅皇太后李氏,唯有一双褐金琥珀般的眼,是他们这支皇族从关外带来的顶顶尊贵的象征,百年不易。周文清已记不清自己是从何时起,眼里再不放进这个以稚龄黄袍加身的帝王,恐真真儿是权力迷了心,数典忘祖,大逆不道,但如今箭在弦上,又岂容犹疑再三?
人老了,反倒是畏手畏脚起来。
周文清自嘲地摇了摇头,笑道:“皇上,您恐是被小人诓骗了,微臣侍奉先皇二十余年,又看着您长大,心里所思所念皆是皇上与大锦光辉灿烂的明日。今儿这奚清流,要当着天下人落您的颜面,微臣惶恐,实在是关心则乱,还请圣上恕罪!”
赫连扣看着那张一如既往显得谦卑恭敬已极的脸孔,实则深恶痛绝:“首辅大人关怀朕心有所感,奈何此处另有千人不止,明着见了是你使得朕下不来台。未免此番闹剧愈演愈烈,说不得要请周卿委屈一二。首辅既言明一心为朕,恐怕是很愿意的了?”
周文清愣了愣,也想不到帝王竟使了极漂亮的一招以退为进,正待苦恼,周泰和却不甘寂寞地大吼大叫起来:“荒唐!上至九五如您,下至蝼蚁如斯,皆是我父心中所系!如今皇上竟要为了那一个不识好歹冒犯天颜的举子惩戒忠臣元老,这岂不是叫满朝文武寒了心!叫天下百姓看了笑话!”
赫连扣岂能听不出周泰和话中的威胁之意。
周文清年事日高,周泰和却正值壮年,周系一脉的权柄关系正由此人慢慢接手,若非还有身为首辅的父亲压着,他恐是早已反了天去!此刻他便只想着,皇帝竟好大的胆子使人在皇宫前丢丑,说不得也要给他个好看!
赫连扣不愿去瞧那张得意丑恶使他恨不得一巴掌拍扁的脸孔,目光放在身后骚动不已的官员身上,见其中有几个已走出了行列,待下跪附议时,长眸顿添几分厉色。
周文清垂了头,并不喝止儿子的逾矩,他确乎觉得自己已经老了,也许让周泰和闹一闹,并没有甚不好。
青衣书生嘴角含着静冷笑意,忽而想到了昨夜在那个简陋客栈里所见过的小少年。
眉目清丽,温润如玉,笑起来却如寒霜刀剑般使人不寒而栗,那小少年轻轻地、轻轻地贴在他耳边道:“我要你使天下知道,这江山,姓赫连!这朝廷,姓赫连!他周文清,不过是一条受了几日宠的看门狗,要狗仗人势,也得瞧明白的真真儿的主子是谁,呵!”
奚清流摇了摇头,拱手行礼:“皇上,恕草民冒昧,但听圣贤书言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首辅大人如此重罪,皇上也不过赐他静养思过,可谓仁至义尽,如何还有小周大人所言的令朝臣百姓寒了心一说?又何况哪怕圣上重罚,我等也自当满怀恭敬地接受,如何能心存怨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说毕,又是重重一扣。
原本几位有心在首辅一派中更表几分决意的官员立时脚步一顿。奚清流此言滴水无漏,又抓着圣人不放,那都是死绝了的,难不成还能将之抓出来责骂为甚要说这等话吗?但凡今日有敢辩驳一句此圣人言的,明儿就能被全天下的读书人喷个狗血淋漓,又有那说书的演戏的搭个台子便要使所有人知晓,可谓贻笑大方、遗臭万年!
赫连扣垂下眼睫,唇角略略勾起一丝:“侍郎可听清楚了,他虽是个罪民,说话却很有几分道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好、好、好,真是深得朕心!”
周泰和被唬的脸色一白,又一黑,若是眼刀子能杀人,只怕这会儿早在青衣书生身上剜了百八十个洞了!
“皇上!”
周泰和兀自不甘仍要叫嚣之时,铿锵萧飒的踏步声整齐传来,一队黑甲红羽的甲士破开人群行到近前,身上极浓烈极残酷的军人铁血气息使人忘之生怯。领先一个腰缠白巾的甲士双腿一并,在赫连扣十步外而跪,甲片撞地有若金石,男子的声线从偷窥中传出,略有发闷,却浑厚坚定:“中军都督府正二品都督佥事赵置护驾来迟,请皇上严惩!”
赫连扣眯了眯眼,手指略略捏紧了一分,龚如守的人!想到小少年日前与自己说过的和龚家龚琳的交情,心里便有数几分,却说不得漫上一股子怒气,真真儿好个镇国将军龚如守!
不过转瞬,帝王便平静了下来,淡淡道:“戍守京畿乃你等职责,他奚清流如何搬来了四架登闻鼓赵卿心中自当有数!罚俸半年,思过一月,此为教训!首辅父子二人恐是早已累了,你且好生地送他们回去罢!”
“谢主隆恩。”黑甲将军恭敬叩头,起身后走到周氏父子俩面前,严肃恭谨地弯下腰做了个“请”礼。
周文清看到此节,也知大势已失,只但凡京中动乱有一处成功的,来的就绝不会是中军都督府的人。想不到连龚如守都投了皇帝,说不得要重新布局。年逾花甲的老人垂着头进了轿子,眼中闪过几丝难明的意味,反复盘算着手中的底牌,却想不到此一去再无回头登顶的机会!
周泰和再如何愤懑怨尤,对着数百亲卫寒光熠熠的刀剑却也说不出半个“不”字,只得冷冷地瞪了皇帝和赵置一眼,欲要上轿,却被一个手缠八股拧粗红绳的小将拿刀鞘狠狠地扫了下来。
“大胆!你、你要做什么?”
小将生的眉清目秀,弯着一双猫儿般的圆眼道:“大人,这轿子坏哩,您还是走着吧!”
“胡说八道!哪里坏了?本官怎么没看见?”周泰和气得面色发红,指着轿子双手颤抖。
小将冷冷一笑,用带着些许南方软糯的语声道:“大人眼拙么,这不是坏了哩!”
“哐!”一柄三指宽的窄刀咄地插在了轿底,小将手腕子一番,木片飞溅,整块板子立时破的不成样子,眼见儿是没法坐了的。
周泰和一个倒仰,恨得咬牙切齿,只放了狠话:“你、你等着,迟早叫你好看!”
言毕,拂袖而去。
小将把窄刀塞回鞘里,哼道:“什么东西哩!我家大人还是正二品哩!下次再来小爷挖了你的眼睛哩!”
赫连扣不言不语地看了这一出,冷漠道:“刑十五,把奚清流关进大牢,待此事详查后再行决议。回宫。”
身侧的大太监李文来立刻端着尖锐的嗓子大喊道:“皇上回宫!”
待那架滑盖缓缓消失在众人的眼里时,百姓们才纷纷谈论着今日所见慢慢地散了,一场蓄意安排的闹剧这才到了终局。
晚间,乾清宫里灯火通明。
赫连扣低头面目凝重地批写奏折,李文来一丝不苟地在侧服侍着,一个身形稚弱的小少年却随意地靠在帝王腿上,百无聊赖地翻着手中的画册。
“累了?”烛花跳动间,帝王忽然搁下了朱笔,轻轻地摩挲了下小少年仿佛在火焰里泛光的脸颊,得满手滑腻细致,又忍不住捏捏掐掐。
贾环笑了笑:“哪能?倒是你,该歇歇了,李公公不是早温着燕窝粳米粥么,喝一盅子罢!”
“嗯,去拿来。”赫连扣应了声,李文来朝贾环投来感激一瞥,忙不迭去了。
“龚玥一事如何?”贾环抬了抬细长的眼儿,也不去管帝王仍在他脸上游移的手指,反有些贪图温暖似的蹭了蹭。
赫连扣亲了亲他纤长的睫羽:“龚如守已呈上了罪己状。朕以为,将军忠心磊直,其罪可免。”
小少年翻了个白眼,倒是卖的一手好人情。这龚父也当真儿不值,为了个不成器的庶子和看不清事态的老娘,便要被逼着站了阵营,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扣扣,你......是不是生气了?”
赫连扣知道怀里的小人是怕白日赵置一事使自己对他怀了猜疑和忌惮,有心吓一吓他,却在看到小少年眉目间罕有的几分惶恐无措心疼不已,轻轻地搂了他:“我怎么会对环儿你生气?环儿一心为我,高兴都高兴不过来,你别操那劳什子的心!”
朕只是为自己的无能而愤怒,总有一日,朕要使这江山都臣服,使这神佛都辟易,好许你百年荣华,万事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