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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雪天,三尺阴霾,街上行人零散,偶有急匆匆快步而过的,面上也是一副绝不耐冻的模样。
一辆蒙着厚厚猩红毡子的黑蓬马车缓缓驶过街尾,转动的车轱辘在地上留下两条长而漆黑的辙子,车辕上却坐着个衣衫单薄的壮汉,指粗的牛皮鞭子在他手中爆了个脆响,马车便将将地在一处占地极广的府邸前停住了。
“哥儿,到了。”
帘子略动了动,探出张眉眼清丽的少年脸孔来,朝他手里递了一物,嘴角微微带着丝笑儿:“这大雪天的,倒劳烦老彭你了。”
彭索骥不着痕迹地拿手指掐了下,却是两个刻着细致纹路的金馃子,虽说龙鳞卫油水极大,却也绝少有这样大方的,何况在此人面前也轮不到他来端着架子,只心中暗赞一声,便恭恭敬敬扶贾环下车,道:“哥儿说哪里话!要是一径地让所里那些崽子们知道了,便是下刀子只怕也得上赶着来。这么没白的这样客气倒要臊死老彭我了!”
贾环笑了笑,递了拜帖后,又与他约略交谈了几句,便由人一路引进了北静郡王府。
大锦尚奢靡,衣食住行方面往往有逾制现象,譬如荣宁二府,虽多有衰败,其实际吃穿用度却仍叫人不免咂舌。对此类现象,赫连扣虽深恶痛绝,却也并无多的办法,官商勾结自古而来,他便是有心想动一动,却恐怕满朝文武和世族大家是断断不依的。
贾环细细瞧了瞧水溶的府邸,原是袭承自亲王名号,故要大出普通郡王府良多。但大体规格却仍是按着祖制改了的,只有些古旧处隐约可见朱红明黄,可见此位北静郡王确实是心思极缜密了。
郡王府风景极美,水溶是颇有性情之人,在绿瓦花廊里摆了一溜儿的兰花,另细细地排布了水仙红梅迎春等,虽是数九隆冬的,却仍显得芬芳满园、红紫争艳。
“郡王果然好心思,换做是我,却绝没有这番情趣。”贾环随手折了一枝艳艳的红梅,累累白雪覆压其上,却是燃焰一般,几乎灼伤了眼球。
“哥儿谬赞,小王实在愧不敢当。”身后传来一抹清润,又有言笑晏晏,“想来在那处庄子里所见春意盎然,却是环儿的手笔罢。比起那些,小王此处也不过堪堪入目罢了,却是远远不及。”
贾环回转身来,扬了扬手里的梅枝抿唇轻笑:“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王爷但以梅而立,却是真真儿的好人品。”
水溶怔了一怔,扶着梅树的那少年眉眼极干净极清冽,如拿初冬冰雪泠泠浸过一般,银鼠皮滚白边儿风毛斗篷几遮了他半张脸,却又越发显得肤白貌美,更压着那一枝浮艳,竟仿佛眼尾都蔓延出一股子使人陶醉的风情来。
原是这样的好人物,也难怪他那个心气极高的皇兄如此折服。
水溶本就是自制之人,只愣了一瞬,便侧身而让,嘴角噙着柔笑:“外头天寒地冻的,这些玩意儿看久了不免是要晃眼睛的。哥儿还是跟小王进去,也好使水溶进一进地主之谊。”
贾环将梅花交给了彭索骥,自是应下不提。
与贾府无处不精致华贵迥异,北静郡王府却是真正的大气内敛,但实在又是讲究到了极致的,若非贾环在宫中待过一段,约略也跟着李文来学过一些,却恐是要丢丑了。更别提那彭索骥,他本就是一介武夫,虽官居高位,骨子里却也是粗豪之人,哪受得了这些个,唬的快连手脚也不知何处放去了。
贾环瞧了瞧水溶,这位有名的贤王正细细地使人拿热巾子擦着手,浓密的睫羽覆在眼睛下方,半张脸孔显得极温润秀美,竟也是与赫连扣绝不相同的风姿卓绝。
“环儿今日来此,可是何事有小王能帮衬一二处?”
正端着茶杯欲要啜饮的少年微微一怔,抬头看他半晌,却难从那张始终微笑的脸面上瞧出半分,想着赫连扣对此人的评价,心中多有所感,只道:“原不知王爷是如此直白,来前许多说词此时可一并推了,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水溶抿唇摇了摇头,轻笑道:“环儿说哪里话。若换别个,小王自然忖度再三,但你是皇兄特意交代了的,水溶自然须得竭力而为。”
言下之意竟是将二人撇得清清的,决计不谈半分私交之类,这北静郡王倒是个有意思的!
贾环嘴唇碰上杯沿,长眸微敛,略略含进一口润了润喉,淡淡道:“王爷既如此说,那小子也务须藏着掩着小家子气的。闻听王爷与太医令颇有几分交情,家姐待我极好,却是自小体弱多病的,还望王爷请得此位大人一观,好叫我也尽一尽孝心的。”
更有王熙凤日后隐疾,此时却是不好同水溶直说的,贾环只想着到时劳请太医令多走一遭便也是了。
水溶闻言立时侧头看来,似是颇为讶异:“此等小事,你只消得告知皇兄一声,他理应依你的。”
贾环动作一顿,嘴角僵僵地抽动了两下。
谈起这事,他便气得五脏俱疼起来,直恨不得揪着那帝王衣领咆哮一顿算了。
每每提起此事,赫连绝不会给他半个好脸看,按帝王的道理来说,来日抄惩贾家,放过她二个已是天大的恩赐,如今还要用皇帝的人来给她们瞧病问诊,却别说是扇门,连条窗户缝儿都没有!
前头宝玉从东府回来,与那秦可卿或有些可说不可说的,但与袭人却是真真切切假不了的,明眼人都看着了。林黛玉经了贾环说叨多年,心中倒也成了些道理规矩,哪个女孩儿不爱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换做是以前那个,只怕心里再疼再苦便也忍了,关了房门哭几日便也过得,毕竟这是大锦,而非贾环经历过的现世。可奈何,此时的林妹妹虽仍身子骨柔柔弱弱的,却也不再是那个一味让人揉捏着的孤苦少女了,她倒也不与宝玉撒小性儿什么,只回了碧纱橱,想了三日竟再也不留有那般痴情爱恋的心思了。
这在贾环看来本是极好的事,却不料这女孩儿是个性子执拗的,没想通那段儿竟是少吃少喝不睡的,她本就不足,到底熬坏了身子,吃了几副以前的方子竟是眼看着连床都起不来了。
若非到此万不得已,以贾环的气性,却也绝不愿跑到北静郡王府来!
只是此中道理并没有理由解释给水溶听去,少年眯了眯眼,淡笑道:“王爷可知,饕楼每隔一旬半便有一品鉴大会,到时可谓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十五虽不爱热闹,却也断断不会错过的。”
作为皇帝的龙鳞卫指挥使兼职贴身护卫,刑十五却是鲜有自由可言,若非皇帝时常爱出宫晃晃,只怕他三年五载地也要被困在那处禁地。这品鉴大会,与其说是贾环招揽生意的手段,不如说是光明正大为刑十五找的休息时刻。
按少年的道理来说,哪怕是暗卫也是要得人权的,在那处憋久了指不定要得上甚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呢!只是说与他们也听不懂,赫连扣想到刑十五多年辛劳,难得有些个小爱好,他也尽可跟去饕楼与贾环腻固,便早早地准了。
水溶心中一紧,握着杯子的手也用力三分,笑道:“环儿说话颇有意思,怎么好好儿的竟扯上了刑大人?不过这品鉴大会,小王倒也颇有兴趣,只请哥儿记得发我一张帖子,到时也可登门叨扰一二。”
贾环站起身,毫不顾忌地伸了个懒腰,秀眉微挑,直如只倦怠的猫儿,点漆长眸中却又隐隐透出狡黠:“自然,王爷愿来,饕楼可是真真儿地蓬荜生辉了,只怕到月末还得给王爷包份厚厚的红包。天色也不早了,老彭还得回所里交差,小子便先告辞了。王爷留步,好叫我再去折几枝梅花回去,也算承您一个情。”
水溶含笑点头,更亲自为他挑选了几枝最好最美的,仔细包了送到车上,连上头积雪也刻意不曾拂去。
马车吱吱嘎嘎朝贾府行去,随意倚在软榻上的少年静静看着小几上那捧寒梅,片刻,露出一丝讽笑,继而微微合上了眼睑。
回到贾府,换了大毛衣裳的贾环抱着一捧开的甚好的红梅进了别院。
自打林黛玉一病不起后,王夫人便以生恐过了病气给老太太的理由要将女孩儿迁出碧纱橱。贾母虽一千一万个不愿,却耐不过媳妇儿子的劝谏,只得同意将林黛玉安置在不太远的别院里。
此时正是晚饭,贾母宝玉等几个皆都回去了,这处倒只留了雪雁紫鹃几个熟悉的小丫头。
“紫鹃,把花儿插起来,我瞧着开的那么好,便摘回来养着,想来也能使你家小姐心情好些。雪雁,把窗户略开起一丝,一股子药汤子腥气的,姐姐哪里好的了?”
紫鹃接过那梅花,眼圈便是一红,哽咽道:“姑娘病了,也只哥儿真心念着记着。早前儿二爷来过一回,说不上两句便要走,袭人姐姐只说二太太吩咐的,说二爷一贯体弱,恐、恐......”
贾环神色一冷,那女人,竟是把林黛玉当成了个祸根病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