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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环略略掀起一些金线湘妃竹帘子,如今已稍稍入了秋,虽仍是热得难耐,总也不必恨不能赤身行走。浓密的树枝子上固有深浅斑驳,一只细蝉巍巍爬行,仿佛静哑,仿佛热烈,竟叫人觉出了一丝时光翩跹,岁月无声意味。
贾环心中叹了一叹,过了这年冬,他也来此地六年有余了。回首前世饮弹自尽,他的魂魄是立时就脱离了的,却也不知那人究竟该是个如何的模样,想来......大抵是会哭的吧......李淮是只看着不错的纸老虎,表面再如何凶悍也不过尔尔,到底比不得身侧这个——
“环儿,你在想什么?”
肩膀叫人握住了,并不太疼,力道却是显而易见的,赫连扣温热的呼吸落在他耳侧,颇痒,少年遂笑着往后倚在壁上:“不过是些琐碎,没的拿出来与扣扣你闲话。”
如今他俩正是坐在一顶宝瓶暖轿内,未免日光直射,两侧帘子乃是两层湘妃竹内缝制夹层的,故而透过的也只些许日光,赫连扣俊美的脸孔便显得十分晦暗不明,一双褐金琥珀瞳却阴冷得近乎妖异,无来由的使人心慌。
看了半晌,赫连扣闭了闭眼,就势靠近了,将头枕在少年肩窝上,轻轻地叹着气:“环儿,你让我觉得——我抓不住你。”
贾环双手绕过他脖颈抚着帝王硬质墨黑的长发,苦笑道:“我的陛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实在是高估了我的能力。”
赫连扣不说话,无言的沉默中匿藏着几乎压迫人神经的紧张和力量。
贾环顿了顿,终是放弃,怏怏道:“你就非逼着我说出来,除了你这儿,我能去哪儿?”
贾环打从开始来到红楼世界中,连区区一个婢女也不曾一心待过,更不提那心思叵测的贾氏一族。固然后来林黛玉、王熙凤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也甚是交了几个如龚琳一般的好友,但无论哪个,却始终比不上赫连扣初初带给他的那份震撼与感动。
那时他九岁,赫连扣十九岁。
如今他十五岁,赫连扣二十五岁。
仿佛他们还年轻,占有的却竟是对方相当长度的生命。从人群中一眼相中的欣赏到月余莫名的动心直至如今沉淀而越发醇浓的情深意重,较之现世所谓甚么七年之痒、中年离异,贾环是决计不好相信他们之间终会走到那一日。
且不提赫连扣于他近乎是一日接着一日的专情蛮横,单是他二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真真的要断绝无非是阴阳两隔一条路子。
只这点二人心中也是清楚的,贾环毕竟是贾环,是那个九岁定计罢了状元,十岁投师姚无双门下的少年,故而哪怕是赫连扣,恐也说不出这一手圈养的少年给自个儿留了多少条后路。他的环儿,就好像是不知从哪出冷泉深水中浮出的玉人,偶尔竟会让他错以为在这段情谊中那少年是随时可抽身而退的。
赫连扣眼神阴郁地抿着唇,搂着少年的手臂越发收紧,近几年他坐的越发高,心中总有些时时压抑着的将要收拢不住,譬如于怀中这人的偏执,譬如于江山版图的渴求。
“扣扣,你早该懂了的......”贾环叹口气,双手在帝王发中轻轻按动,乃是为了安抚某只此刻将要泛出来的阴郁,“天下之大,容我安身立命之所,也不过是你之所在尔尔。”
赫连扣直起身子捏了捏少年白腻的脸颊,神色莫测:“我的好环儿,向来是一张嘴说的好听。”
贾环闻言勾了勾唇,攀着他颈子覆过去,伸出一截舌头在他唇上舔了舔,嗓音甜哑:“唔,可不光是说的好听呢,扣扣以为然否......嗯唔——放——”
这厢轿内二人春情不胜,外头却京兆尹衙门却有两个青衣皂靴的官差叉着一模样十分凄惨的青年行将出来,乃远远地扔在了路上,年长些那个朝他狠狠吐了口唾沫:“哪里来的无知狂妄小子,京兆尹的登闻鼓也是你能敲的!莫说是个落第的草鸡秀才,便是来个举人也不敢对我家老爷摆脸子吹胡子!”
皇城根儿底下的多有些闲人婆子,因闻听仿佛是有好戏的,便都渐渐聚起了,窃窃私语者不可胜数。
那躺在路中的青年裹着件破败肮脏的灰衣,依稀瞧着尚算不错的细布,满头满脸的血,兼之他眼神十分悲愤怆然,一时倒唬的许多小娃子缩在了大人背后,并不敢多瞧。
轿子晃悠几下停住了,赫连扣皱着眉替贾环拢了拢散开的衣襟,淡淡道:“怎么了?”
“主子恕罪,前头百姓聚集,生怕冲撞了,属下这就使人遣散了去。”
贾环因从帘子里瞥了一眼,见竟是在京兆尹衙门前,心中乃想起一些旁枝末节来,忙吩咐道:“不妨事儿,且暂停一停,想来正是关节处,轿子要过也未必使得。”
又一手拉了赫连扣,轻声道:“你来瞧一瞧,这个甚么京兆尹,可是他的人?”
赫连扣两弯褐金琥珀瞳微微眯起,抬手圈住少年肩膀,下巴颌儿磕在他背上,漫不经心应道:“那贼婆要帮着他,朝野上下是好生打点过的。这京兆尹官职不高,手里握不住权,为人......投机倒把不在话下。”
未竟之语也是回了贾环一问,少年情知乃是戳到了帝王心中恨处,故而伸手拍了拍赫连扣手背以示安抚。
“她毕竟是你生母,总不该这样轻贱,叫人听去了,少不得大风大雨。咦,那路当中的,似乎是山东孙文山,日前倒还以为他回去了,怎么竟落至这般田地?”
赫连扣道:“环儿识得他?”
贾环抵着额头细细思索一番,挑拣着说道:“他是北派,我师从姑父,并不曾深交,也不过是乡试前寥寥见过一面。闻听他家里是山东一带的富商,乃是有世袭运盐特权的,故此这人也颇有些傲性,我一贯不喜,倒也说不出更多了。”
赫连扣听罢竟冷笑一声,如玉石相击一般,十分低哑泠然,贾环罕见他这般笑,不禁回头望他,那双阴鸷戾气的瞳子却叫他心中一惊,帝王单手抚着他的脊背,话锋一转竟淡声道:“环儿可知,这薛家,走的是什么路子?”
贾环想了想:“他们家是皇商,如今的长子嫡孙乃是个十分扶不起的阿斗,往年倒还有听闻南北杭绸贡缎乌金香料走动的,如今......不过是守成罢了。”
赫连扣拂了拂他额前细碎刘海儿,面上颇有些不屑:“只守成我便也不得说了,他家毕竟只是紫薇舍人,左右算不得一官半职。如今贾府乃是从根枝里烂了,你那个慈面善心的太太,只放着手中利子钱还嫌少了,竟鼓动姐妹家去接那万不得碰的活计。环儿,你说,我可饶她不饶?”
贾环瞠目结舌,指着帘外竟是愕然:“运销私盐?他们哪来的胆子?”
大锦开国太祖乃是一位真真儿的不世之才,远见卓著,定国之初便三改其政,一为文官之治,二为武勋袭承,三为徭役税负。尤其在御史、公侯、盐课方面有着近乎冗细繁杂的规定。
大锦律例于私盐运卖极其严苛残酷,若非手持朝廷引窝乃具正规执照的,凡有迹象者,皆大刑伺候。贩卖十斤以上者,就地正法,五十斤以上者,株连三族,其更深更巨者,不消细说。
薛家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却也决计是交不出认窝那笔巨额银子的。如今竟敢冒着大不韪大风险行此等举动,可见若非身后有人,就真真儿是利欲熏心,吃了雄心豹子胆一般!
赫连扣捏着他下巴轻轻咬了一口,满嘴馥郁芬芳使帝王细细弯了眼,才算显出一些笑模样儿:“胆子?自然是我那好弟弟、好母亲给的。朕这堂堂皇帝,在他们手中眼中竟也不过是个聋子、瞎子,想来竟不知可是要在背后笑破了肚皮的!”
贾环瞧着他,眼神极柔:“你既知道却按兵不动,想来心中已是有了定计。这人,不妨交给我罢,也好从他口中多得些信儿,总也该敲山震虎,使他们一时收拢些手脚才是。”
赫连扣漫不经心地应了。轿子乃换了一方通行,二人在宫中商定良久耳鬓厮磨一番方才歇下自是不提。
“师傅,疆儿写完了。”毓庆宫内,贾环安安宁宁躺在椅上,手上拿着一卷书,一手随意逗弄着蜷在腹上的雪白毛团儿,长及腿弯的乌发散了满身,与一袭三镶领桃花色儿道袍相映成辉,显得十分慵懒温润。
小孩儿一头冲进他怀里,不着痕迹把那毛团扫在地上,毛团受了惊,脚爪抠着地面,炸了一身的软毛死死盯住他,竟是只眼瞳纯金的幼年雪豹,乃是前几日赫连扣特意从豹房中特意寻来给少年解闷的。
贾环含笑拧了拧小孩儿的脸蛋:“你尽欺负它,也不怕来日它得势了,时常记着今日,反过来咬你一口。”
赫连千疆笑嘻嘻的:“疆儿有屠苏,有巨阙十三卫,怎生就惧了一只豹子!”
“兔子急了尚要咬人,何况它本就是天下一等一的凶兽。疆儿须记得,若要对付它,理应欲使它灭亡,先使它疯狂。”
”如何个法子才能叫它发狂呢?”
“好吃好喝地喂着它,叫它松懈享受了,再徐徐图之,去其利爪,丧其尖齿,剥其皮毛,也便不足为道。”
无辜中枪的小雪豹表示它膝盖都要疼碎了。
作者有话要说:=工=丿哟,我滚回来了~
妈蛋我以后再也不申请榜单了QWQ没有存稿就是个渣渣。。。
嘤嘤嘤,妹纸们不要说探花,我本来还真打算给环儿一个探花咧~现在目测吹了=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