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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腊月中旬,连绵不断的大雪终于停了,而每夜伴随凌汐涵如梦的箫声,却不见了。
在这儿呆了一个多月了,凌汐涵觉得,自己该走了。
这天,她正准备向萧铭澜告辞,却见他匆匆而来。
“涵儿。”
“发生什么事了?”凌汐涵抬眸,萧铭澜不是一个脾气冲动暴躁的人,什么事能让他这般着急?
萧铭澜神色凝重,“欧阳宸向大倾宣战了,理由是—”他深深看向凌汐涵的眼睛,“夺妻之恨。”
凌汐涵很想笑,真的。夺妻之恨?呵呵,萧霆轩在她与欧阳宸的婚礼上将她劫走已经两个月了,到现在欧阳宸却来秋后算账?这不是讽刺么?
看清她眼底的嘲讽,萧铭澜眼眸微闪,却还是说道:“或许你不知道,这一个月,欧阳宸也在找你。他或许也知道我将你藏了起来,他们…都知道。”他嘴角勾起一抹自嘲与苦涩,“欧阳宸想将你带回无忧城,而他…则是在暗中保护你。”
其实他本来可以不用对凌汐涵说这么多的。这些日子,虽然凌汐涵一直呆在他身边,但是他知道,她不开心。甚至这么久了,他从未见过她脸上有丝毫的笑容。那双熠熠闪闪的眸子也没有了丝毫的光彩。
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他去找了落天祥,那个同样深爱她的男人。或许是因为同病相怜,落天祥终究对他说出了真相。他得知一切后,他愤怒、心疼、嫉恨,种种情绪在心底蔓延而后又是怜惜。他痛恨萧霆轩居然那么伤害她,也心疼她的遭遇。他发誓以后定要好好照顾她,不会再让她受到丝毫的委屈。
这段日子以来,他对她小心呵护,真心疼爱宠溺。可她仍旧对他无动于衷。渐渐的,他明白了,有些情,不是努力就能争取的。有些人,不是执着就会回头的。他黯然神伤,却也释然了。
或许,这辈子他与她终究有缘无分。既然如此,他还在纠缠什么呢?爱一个人,并非是要占有她啊。
他知道,萧霆轩虽然伤害了她,但是她心中仍旧还爱着那个男人。就像他一样,一次次被她拒绝,可仍旧忘不了初见时的悸动,忘不了她肆意傲然的睥睨目光,忘不了她翩然的绝美舞姿…
既然决定放弃了,那么,他也一定要看着她幸福他才安心。他知道,萧霆轩同样也对她一往情深。别以为那每夜的箫声就只有凌汐涵听得见,他同样知道。那样缠绵入骨又悲切哀鸣的箫声,足以表明吹箫的人是何等的哀伤与深情。所以,他认输了,输给萧霆轩,他心服口服。
从前他不相信什么前世今生,可是如今——
他闭了闭眼,“去找他吧…”纵然已经决定放弃,可是说出这句话,他的心却是那么的疼。那种疼不是特别清晰,却连着每一根血管,每一寸肌肤。就连呼吸,也变得窒息而疼痛。
凌汐涵微微愣了愣,沉默半晌。
萧铭澜又道:“你那两个丫鬟,就是若雨和若雪,已经自尽了。”
凌汐涵没有说话,目光却有些复杂。
萧铭澜低头,从袖中拿出一个信封,慢慢的交给她。
“这是皇后给你的信。”
凌汐涵身形一震,萧铭澜目露疼惜之色。
“他说,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在这封信上面。如果你不想看,就烧掉吧。”
凌汐涵死死的看着那封有些泛黄的信,良久,她终究还是接了过来。手指紧紧的拽紧,目光既冷又寒。过了半晌,她还是打开了信封,目光触及上面熟悉而隽秀的字迹,心中有些复杂。
她闭上眼睛,深呼了一口气,突然说了一句。
“我想出去走走,可以陪我吗?”她说话的声音很轻,没有淡漠或者冷冽,只是很平和的一句话,就连语气,都没有丝毫起伏。
萧铭澜却是听得一震,心中如被乱麻搅着。良久,他才微微笑着,嘶哑着嗓音道:“好。”
要过年了,被接连多日来的大雪冲刷得有些冷清的街道也被这样的气氛感染,属于家的温馨,处处可见。
凌汐涵看着街上行走的百姓,“不是说要开战了吗?为何这里的百姓仿若丝毫不被影响?”
萧铭澜目光微顿,她还是关心他的。
掩下眸中失落,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云州距离边关还有几座城池,即便开战,短时间内也不会波及至此。”
凌汐涵垂下眼眸,静默不语。萧铭澜一直静静站在她身边,也没有说话。就这样,两人一直走着走着,已经走出了一条街,来到了后街。这是一条幽深的古巷,两边住的都是生活朴素的平民百姓。
已近午时,房顶上炊烟寥寥,饭菜的香味扑入鼻端,让人闻之也不禁升起了食欲。
“你早上没吃什么东西,要不要去吃一点?”萧铭澜心神一动,在她耳边征求的说道。
凌汐涵目光看向不远处,那是一个卖馄饨的小饭馆,虽然比不上精致豪华的酒楼,生意却是极好的。店小二忙里忙外,大冷的冬天,他额头上却布满了汗水。不过看的出来,他很开心。
“就去那个面馆吧。”她说着就径自朝前走去。
萧铭澜微愣,他出身皇室,王府嫡长子,自小就锦衣玉食,绫罗绸缎,根本没到过这种街边小摊吃东西。
“不习惯就回去吧。”凌汐涵察觉到他没有跟上来,遂回头淡淡说了一句。萧铭澜身份尊贵,从小长大自然是前呼后拥,身边更是不乏下人伺候,吃饭穿衣都是很讲究的,怕是从来没来过平民小巷吧。她也理解。这个世界等级观念很深,依萧铭澜的身份,自然是不愿与低贱的平民在一起用餐的,那会降低了他的身份,对他的名声也不好听。
她笑了笑,脑海中又划过另一张容颜。想起竹林里,他亲手搭起架子烤野味儿,熟练的动作,温柔细致的眼神…
一阵寒风吹来,凌汐涵猛然回神,发觉脸颊有些冰凉。伸手一摸,这才发觉,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泪流满面。
她低头自嘲一笑,怎么又想起他了呢?
擦干泪水,她继续往前走去。却听得萧铭澜在身后唤她。
“涵儿。”
她回眸,那紫衣男子正大步走过来,美丽如玉的眼眸温柔而宠溺的看着她。
“我跟你一起去。”
凌汐涵有些错愕,“你不会觉得很脏?”那些大富大贵的人家向来是奢华惯了,对街边小吃向来是唯恐不及的,生怕有什么脏东西吃了对身体不好。
萧铭澜笑了笑,“你能吃,为什么我不可以?”为了她,他愿意放下身为王爷的尊贵和冷傲,只为博得她一笑。
凌汐涵眼角莫名的有些酸涩,萧铭澜,你这是何苦?她转身,无声离去。
天下第二
当凌汐涵看见这家小点的店名时,有一秒钟的错愕。
“姑娘,要吃馄饨吗?”热情的小二走到她面前,片刻的惊艳后,脸上露出朴素和善的笑容。
“为什么不是天下第一?”她指着门匾,奇怪的问店小二。一般的生意人自是夸自己的东西是最好的,哪有将饭馆的名字起‘天下第二’的?不怕客人见之转身离去吗?
那小二却是呵呵笑着,眼中有着傲然之色。
“姑娘你有所不知,我们打的招牌虽然是天下第二,可我们的馄饨,绝对是十里八村味道最好的。”她边说边招待凌汐涵和萧铭澜入座。今天来吃馄饨的人很多,桌子上都坐满了人。还好,边上还有一张空桌,方才才走了一对中年夫妇。如若不然,凌汐涵和萧铭澜今日可能就要与别人插桌了。
“哦?”凌汐涵挑眉入座,“既是如此,为何不干脆起天下第一呢?”
小二脸上带笑,“那是因为我们刚刚搬到云州来,我们掌柜的说,做人不可张扬锋芒,要低调内敛。无论是第一还是第二,只要客人喜欢我们的馄饨,那我们的生日仍旧蒸蒸日上。既然如此,又何须在意一个名字呢?”
凌汐涵有些讶异,这番话虽然朴实平常,却蕴含了许多人一生都不能领悟的佛语大道。
人生在世,匆匆数十年,不过朝朝暮暮,转眼已是白头。很多人为名为利活了一辈子,却终究看不透,那一切,不过是浮云,终将烟消云散。唯有把握如今拥有的,就如同她眼前这碗热腾腾的馄饨,才是最为温暖富足的。
“姑娘,你尝尝吧。我们的馄饨保证你吃了一次还想下一次。”
凌汐涵启唇淡淡的笑了,这一笑,又是惊艳一片。自她和萧铭澜一踏进此处就被她们的容貌惊艳得回不过神的男男女女此刻又是一呆,感叹世间竟有如此绝色。
“是吗?那我可得好好品尝品尝了。”她用汤匙舀了一个馄饨放入口中,入口香滑细腻,唇齿留香。她不由得有些讶异,还真的很好吃。比起她整天吃得那些山珍海味,可要开胃多了。她一连吃了好多个,萧铭澜坐在她身边,眼神温柔。
凌汐涵抬眼,见他只是静静的坐着,面前的馄饨冒着腾腾的热气,熏得他的容颜也有些飘忽起来。
“你怎么不吃?很好吃的,试试吧。”
萧铭澜笑得温柔,“我不饿,看着你吃就好了。”
“随便你。”凌汐涵接连一个多月都沉浸在伤痛中,今日好不容易心情好一点,才不管萧铭澜呢,自顾自的吃着。
萧铭澜含笑看着她,“慢点,别噎着了。”
旁边的店小二刚招呼了新来的客人坐下,转过身来就听到这句话,不由得呵呵笑道:“姑娘,你夫君对你可真体贴。你们是新婚夫妻吧,感情可真好。比隔壁家的王大婶和她丈夫的感情还好呢…”
萧铭澜一怔,凌汐涵刚吃了一个混沌,冷不防听到这话,一下子就噎着了,不停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
小二看得一怔,萧铭澜早已体贴的拍着凌汐涵的背,一边端过茶杯到她面前。
“先喝杯茶吧。”
凌汐涵瞪了他一眼,“还不是你,乌鸦嘴。”她咕噜噜喝下一大杯茶才好了点,转头对站在一旁有些错愕尴尬的小二道:“我和他不是夫妻。”
萧铭澜眼神黯然,那小二却惊奇的瞪大了眼睛。
“你…你们不是夫妻?”他觉得很不可思议,若不是夫妻,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厄,看样子还是达官贵人家的千金小姐,若不是跟这个俊逸高贵的男子是夫妻,又怎会跟一个男子随随便便出门呢?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大倾国虽然民风开放,但一般还会很少有女子跟陌生男子出门吃饭的。是以那小二才会那么惊奇。
凌汐涵则是不以为意,眼眸一转,道:“我们两家是世交。”这样回答,也不算信口胡诌吧。老睿亲王和她父王同朝为官,也算是多年朋友了吧。她母亲和老睿亲王妃也是闺中密友,说是世交也不算撒谎。
“哦,原来如此——”那小二恍然大悟的一拍脑门,“原来是青梅竹马啊。”
“噗——”凌汐涵刚喝下一杯水,一听他这话,很不雅的一口喷了出去,直喷得哪小二一脸的水,表情带着几分茫然不解的看着她。
“姑娘,你?”
凌汐涵努力让自己不要笑出来,一本正经道:“小二哥,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她看了那店小二一眼,满脸茶水,头发湿湿哒哒的垂下来,下巴还在滴水,整个样子有些狼狈。再配上那一副茫然无措的表情,真是够萌的。
她垂眸干咳两声,“不过青梅竹马这种话可不能乱说,我可还未出嫁呢,还…”她猛然住口,想到那一晚,脸色黯了下去。
萧铭澜心中一疼,温声道:“我们回去吧。”
凌汐涵心情有些压抑,闷声点了点头。
“嗯。”
萧铭澜随手丢下一锭银子就欲走,那小二却已回过神来,拿着那银子大喊。
“客观,用不了这么多。一碗混沌十文钱,两碗才二十文…”
“剩下的打赏你了。”萧铭澜头也不回,根本不在意那五十两银锭子。
那小二张口欲喊的话就那样卡在了喉咙口,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银子,走回了屋子。
“殿下”
里面走出来一个白衣男子,眉目如画,面容似仙,赫然便是萧霆轩。而那小二,此刻也早已收起了感概的八面玲珑,神色肃然的低着头,对萧霆轩很是恭敬。
“郡主已经走了,她吃了是一个馄饨。”真是难为太子殿下了,费尽心思将他一个军中将领调来当小二,只为借此偷偷见长乐郡主一面。这些天,殿下虽然不在长乐郡主身边,对郡主的一切却是了如指掌。连她每日三餐吃什么,吃了多少,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每天都做些什么事情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若非亲眼所见,打死他都不会相信他心目中敬若天神却对女子退避三舍的太子殿下会对一个女子这般痴情痴狂。
萧霆轩轻轻嗯了一声。
“辛苦你了。”
扮作小二的人低头道:“殿下,郡主看起来好像不太开心。”
萧霆轩没有说话,只是透过开启的窗扉凝望着那越走越远的女子,眸光迷雾重重。
涵儿…
他在心里轻轻呼唤着,闭上了眼睛。
空中有熟悉的气息靠近,他睁眼,一片清明。
“殿下。”赤练已经落在他了身后。
萧霆轩嘴角勾起淡淡的苦笑,“走吧。”他向外深看了一眼,随后身影一跃,消失在这茫茫大雪之中。风雪中传来他淡漠的嗓音。
“你继续留在这儿。”
那扮作小二的男子叹息的摇摇头,“皇上对皇后情深不悔,甚至飞去三宫六院。这一位,怕是随了其父的心性了。”天色渐渐晚了,凌汐涵觉得有些累了,便想回去。加上这不过一下午的功夫,天空又下起了大雪,她可没踏雪散步的心情,脚步便有些急切起来。
前方不远处,一个人影慢慢走近。她悠然顿住了脚步。
“怎么了?”萧铭澜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那是一个身材瘦弱的女子,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面色有些憔悴,却也不掩美丽。她穿着一身缟素,头上缠着白巾,一只手抱着一个灵牌,另一只手牵着一个三四岁同样身着缟素的男孩儿。眼神死寂而沧桑,眼底有着化不开的悲伤和痛楚。那小孩儿手中提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放满了冥纸。寒风吹吹,冥纸散落了整条巷子。
她心中一瞬间似被什么触动,脚步不听使唤的走了上去。
“夫人。”
女子缓缓抬头,表情淡漠。
凌汐涵看着她手中抱着的盒子,“你这是?”
女子目光微黯,“今天是我丈夫的头七。”她说的淡然,可眼底却是浓得化不开的哀伤。
凌汐涵的心忽而像揪了一下,疼痛,不可抑制的像四肢百合蔓延。
“你丈夫…头七?”快过年了,人人都在准备新年,她却在漆黑的夜晚,走在覆满冰雪的街道上,为逝去的丈夫送行。
“嗯。”女子低头看着手中的灵牌,嘴角带着一抹温柔又伤怀的笑容。
萧铭澜已经走了上来,看了女子和她的儿子一眼,问道:“你的父母呢?”
女子摇摇头,神色凄凉。
“边关战乱,夫君一心为国,战死沙场。父母伤心过度,跟着去了。”
凌汐涵心中轰的一声炸开,手指紧握成拳,只觉得一颗心似被人用手紧紧拽着,疼痛不期而至。
边关、战乱、战死沙场…
这几个敏感的词语像魔咒一样钻进她的耳朵,她脑海中顿时嗡鸣作响,胸口空空的,喘不过气来。
战场…他也在战场。欧阳宸宣战,他们二人实力相当,会是如何结局?他会不会…
不,她努力甩去脑海中的惊恐,不停的在心里安慰自己。他不会有事的,他那么厉害,八岁就可以指挥作战击退敌军。这一次,也绝对不会输。
可是为什么,她的心却很痛,很痛很痛,痛到她无法呼吸。
“已经开战了吗?”她努力平稳自己的心跳,眼眸紧紧看着那女子,不错过她脸上丝毫表情。
那女子目光黯然,继而神情悲愤。
“无忧城早已归顺我大倾多年,却突然宣战,伤我同胞,杀我夫君…”她神情悲痛,说到最后已经控制不住流下了眼泪。
“娘”一直跟在她身边的小男孩儿一见自己的母亲哭,眼圈儿也红了起来,拽着她的手,神色怯怯的好不可怜。
凌汐涵的心被什么狠狠的击撞了一下,她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
“放心,无忧城迟早会真正归顺大倾的。这一战,迟早都会结束。”
女子低下头,“红颜祸水啊~”
凌汐涵身形一僵,萧铭澜已经冷了脸,却听得那女子嘴角又勾起一缕自嘲。
“世人肤浅,女子何其无辜?不过是男人争夺天下的工具罢了。”她闭上了眼睛,似悲切又似悲悯。
“长乐郡主一身清傲,不畏强权,敢于在这个男尊女卑的世界里争取自己所爱,可谓巾帼女子,乃世间女儿之典范。如今因那欧阳痕一己私欲,却落得万人唾骂的结局,如何不令人寒心?”
这是凌汐涵来到这个世界上这么久第一次听到一个故人有别于这个时代的思想言论,也是她第一次在一个刚刚丧夫的女子眼中看到了对这个时代礼教的痛恨和厌恶,以及对男女平等的向往和等待。对于从小受着封建教育,尤其是女子来说,不得不说,这个女子是个奇葩。
所以,此时此刻,凌汐涵是震惊的,是激动的。同时,也是欣慰的。
她伸出冰冷的手,握住那女子同样冷如冰雪的手。
“举世混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那女子一震,死寂的双眸深处似点燃了萤火之光,熠熠闪闪。
“姑娘?”
凌汐涵拍了拍他的手,“这个世界对女子太过苛刻,那不是我们的错,我们只需遵循自己的心便可。”
女子看着她,眼泪忽而唰唰流下。
多久了,她有多久没有流过眼泪了?收到官府传来丈夫为国捐躯的消息,她没哭。公婆接连受不了打击连连病逝,她没哭。她还有幼小的儿子要照顾,她不能倒下。所以她努力的用瘦弱的肩膀支撑起这个家。
可是家中叔伯婶子见她一个寡妇无依无靠就想将她们母子赶出去,娘家表哥施以援手,他们便说她不守妇道,与人苟且,要把她浸猪笼,连她的儿子,都不放过。
她本也是出自书香世家,虽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却也知礼义廉耻,妇德言工,又素来清傲,如何受得了他们这般攀诬。悲愤之下,她带着儿子离开了那个家。哪怕是露宿街头,她也决不让儿子受辱。
怨吗?对,她怨。怨战争的无情,夺走了她的丈夫。怨那帮所谓的亲人雪上加霜,狼心狗肺。可最最怨的,便是这个世界的所谓礼教,那样的残酷。直到那一刻,她才深刻的感受到从小到大学习的那些所谓女德女戒是多么的幼稚可笑。
她自出嫁后守礼守节,对公婆长辈孝顺,对同辈和蔼可亲,哪里有半点不尊妇德?是那帮利欲熏心的人,为了家产,就陷害她,肆意污蔑她,让她不得不带着儿子离开,只为保住那最后一点尊严。
这几天,她深刻的见识到这个世界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在这寒雪飘零的冬天,她的心也冷了。
今日,是她丈夫的头七…
凌汐涵感受到她的悲切,她紧紧握住女子的手,眼神真切而坚定。
“一切都会过去的,相信我。”
女子脸上仍带泪水,闻言,抬头怔怔的看着她,忽而就笑了起来。
“嗯,我一直都相信。”
凌汐涵眼角有些酸涩,动了动唇,说不出话来。
风雪越来越大了,吹得人面颊生疼。
萧铭澜走上来,“夜深了,回去吧。”他脱下外袍,想给她披在肩上,却被她轻巧的躲过。
萧铭澜一怔,那女子这时却轻笑了一声,目光在萧铭澜和凌汐涵脸上逡巡而过,有些意味深长的说道:“姑娘,人生短暂,珍惜眼前。莫要等失去了,才来后悔。”她望着茫茫大雪,声音里多了几分萧索和感叹。
“很多事情一旦错过,便不再回头。”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带着回忆的幸福。
“小夫妻俩吵吵闹闹是常有的事,可若因这小吵小闹想看两相厌,便是给自己找罪受了。”她拉着凌汐涵的手,眼中有着善意。
“年轻人,世事变幻如梦,今夕往矣。譬如昨日,匆匆流逝。”她低下头,声音低沉。
“那日我与夫君吵架,他赌气去了边关,自此,便一去不回…”她说到这儿眼里又蓄满了泪水,抬头看着凌汐涵。
“所以姑娘,要懂得珍惜眼前人。万事沧桑,我们都无法预料明天会发生什么。尤其是在这战火连天的时代。我们无法预计,明明今日还熟悉欢笑的容颜,是否明日就会归于尘土?我们无法保证,那些曾经熟悉以至默默在眼前频繁走过的身影,是否明日就将随风而散。我们能做的,便是…守住眼前的幸福…”
冬日的夜晚不似秋日的清冷,而是寒冷,冰寒刺骨的冷。
而真正让凌汐涵心中冰冷的不是天气,而是晚上那个女子的话。
她站在窗前,看着飘飘飞落的大雪。那女子的话一直萦绕在耳边。尤其是她转身之际说的那番话。
“凡尘往事,皆如云烟,心动则妄动。心不动,则万念皆空。心动,则情动。情动,一切源于始。”
那女子说这番话时的表情恍若眼前,她说,“既是为情,一切错误皆可原谅。”
“既是为情,一切错误皆可原谅。”
这句话一直回荡在凌汐涵耳边,她心中复杂莫名。她想起了来到这个世界的点点滴滴,想起初见,他站在楼阁上,海棠边,一身白衣如雪,容姿瑰丽,风华绝代,浅浅笑着向她走来。
想起夕阳西下,血染刀剑,那男子浅浅的叹息声。
想起醉人迷香间他抚摸她的容颜,眼神迷离而复杂
想起银月潭中,他手执琼花插在她发间,笑容一闪而逝的宠溺和温柔。
想起清冷长剑厮杀中他义无反顾的挺身向前…
想起他语气坚定眼神温柔的将无泪挂在她的脖子上。
想起他万里奔波只为心中那一丝小小的醋火。
想起迷雾森林中他毫不犹豫将她推出无生洞外,自己承受那即将坠落的石门。
想起那一夜,她因药迷情,在他身下娇吟婉转,抵死缠绵…
她猛地闭上了眼睛,原来不是忘记了,而是她刻意的去回避,回避那些看似擦肩而过,却不知不觉中已经刻骨铭心的记忆。时至今日,她才发现,原来那个男人早在时光的流淌中注入了她的骨血之中。别说忘记,便是轻轻触碰,便是蚀骨的疼痛。
记忆终点,是那一身缟素的女子悲切的目光,手中黑色的灵牌赫然出现在眼前,犹如幽冥洞中无数厉鬼伸出的廋骨嶙峋却惊恐森冷的手。
她猛然从睡梦中惊醒,额头上已经浸满了汗水。看着漆黑的屋子,窗外雪花又开始簌簌而落,在这黑夜里分外寒冷。
她下了床,点燃蜡烛,穿着一件中衣,站在窗前吹着冷风,眼神有些迷茫,也有些挣扎。
刚才她做了一个梦,梦中一片战鼓厮杀,血流成河,尸骨满地…最后一幕,萧霆轩和欧阳宸绝战…雷鸣声动,大雨滂沱,冰冷的剑锋刺入了欧阳宸的胸膛,而欧阳宸手中的玉扇,则击碎了萧霆轩的心脉,两人齐齐倒地,一片血光晕染在眼前…
凌汐涵突然抓紧了窗栏,死死的,紧紧的抓住,手上骨节泛白,脸色苍白如纸。眼瞳流露出脆弱、悲恨、无助、恐慌…
她顺着墙壁缓缓下滑,坐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那妇人的话又回荡在耳边。
战死沙场,为国捐躯!
战死沙场,为国捐躯!
战死沙场,为国捐躯!
凌汐涵猛然抬头,飞奔一样冲出了房间。守夜的丫鬟吓了一跳,再见她只穿着中衣就出来了,更是惊得立即跑了过去。
“郡主,现在外面下着雪,你这样出去会感染风寒的…”她急急的就想追上去,可哪里能追得上用上轻功的凌汐涵?不到片刻,凌汐涵早就消失了踪影。她面色焦急,一跺脚,就要去告诉萧铭澜。哪知她一转身,就正好撞上了急急而来的萧铭澜。
“发生什么事了?”他一晚上心绪不宁,总觉得凌汐涵会出事,急匆匆的赶来就见到那丫鬟一脸惊慌的守在门口,这让他心中的不安扩大了。
那丫鬟见到萧铭澜,立刻跪在地上,哭饶道:“王爷,郡主刚才突然跑出去了,奴婢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奴婢追不上…”
不等她说完,萧铭澜早已身影一闪,往凌汐涵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不一会儿,整个别院的人都惊动了。凌汐涵失踪,萧铭澜发动了手上所有的暗卫寻找,可惜找了大半夜也毫无踪迹。萧铭澜心急如焚,更是担心凌汐涵会不会再次被欧阳宸掳劫,抑或者她自己走了。不,不会,如果她要走,一定会给自己辞行。欧阳宸如今正在与萧霆轩对战,根本无暇抽出时间来劫走凌汐涵。那么也就是说,凌汐涵根本没有离开,她还在这里,只是不想被人找到罢了。
想通这一切后,萧铭澜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别再找了,都下去吧。”他冲着众人挥了挥手,自己却是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偌大个府院渐渐安静了下来,而此刻的凌汐涵,却抱着膝盖,坐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发着呆。
“轩…”
良久,她才低低呜咽了一声,神色痛楚凄凉。
停在大树背后的身影一震,而后缓缓走了出来,看着蜷缩着身子蹲在墙角的女子,眼眸溢满了疼惜。
“涵儿。”他走过来,将身上的灰黑色大衣披在她肩上,声音温柔。
“这里冷,我带你回房间吧。”
凌汐涵仍旧呆呆的没有动作,萧铭澜伸手去扶她站起来,她却突然说话了。
“我要离开。”
萧铭澜一顿,虽然早就知道她不属于自己,但亲耳听见的时候,他还是心痛。
“好。”无论心中有多痛,他看着她的眼神仍旧温柔如水。
“明天早上我就送你去见他。”
凌汐涵浑身一颤,复杂了看了萧铭澜一眼。萧铭拉却微微一笑,“你总不会现在就走吧。”
凌汐涵低下头,低低说了一句。
“谢谢。不过—”她眼眸飘忽,声音如风。
“不用。”
萧铭澜心如刀绞,“涵儿,你当真那么忘不了他么?”
凌汐涵没有回头,“你能忘了我么?”
萧铭澜沉默了,凌汐涵却自嘲一笑。
“我只是…不希望自己后悔。”她现在自己也糊涂了,不知道到底应不应该原谅萧霆轩。理智上她应该恨他,恨他对她的欺骗。可情感上,她却又为他心疼。她暗骂自己下贱,一个从头到尾都在算计欺骗她的男人,值得她真心付出么?可事实上,他似乎又没有什么错。
他自小身中蛊毒,唯一能够帮他解毒的办法,便是自己。皇后爱子心切,不惜损伤自身将她从异世带来,只为替萧霆轩解毒。
作为一个母亲,皇后当真是大爱无私。可作为一个女人,她却又自私透顶。
她恨,她怨,她无奈,也无助,更心伤…
她不知道要去哪儿,她只知道,她现在想去战场。或许只是潜意识的不想看见那个人倒在血泊之中,也或许是…她想他了。
无论是各种借口也好,她都想离开,迫切的,急切的想要离开。
萧铭澜明白她的心,他心中黯然,却也有着些微安慰。他不能给她幸福,那便在背后默默看着她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