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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置优雅的和室,同直子前两次来时,并没有太大变化。
通往庭院的拉门打开了两扇,但中间又被绣屏挡住,满院的夏日绯色,只透入细细碎碎的一点蝉嘶,屋里连一丝阳光都照不到。
空气里燃着皇家常用的助眠放松的熏香,干冽清爽,又有丝丝令人安心的馨甜。
待女仆将被子里的那只小手轻轻取出后放在绵垫上,直子才敢稍稍抬眸,目光也只落在眼下的小手上,伸出食指和中指号脉,不敢再多移动几寸。
半晌,她心神俱震地收回手,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表情泄漏,和女仆交换了几个眼神,哑声以唇语相问,并比了几个手式,了解到的信息更令她眉峰深结。
她忍不住又搭了搭脉相,刹那间,有一丝惊惶划过面容,却迅速而妥帖地收敛。
最后,她起身退出房间,在屋外才启声叮嘱了女仆们照料的事项,转身时,亲王殿下的帖身侍卫十一郎已经候在三步外,朝她眼神示意。
直子点点头,随之行至主屋,于廊下稍待,她悄悄抬手擦去了额际的薄汗,眼底闪过一丝矛盾挣扎。
屋里的男人正在接一个重要电话,俊美的面容上渐渐浮出肃杀的森意。
“……女人的舌头最易坏事,已经割了?很好。让他们别把人玩死了……”似乎很满意对方的说辞,他惬意地靠进了身后的软垫中,舒展修长的身姿,服帖的黑色和服勾勒出一副完美精壮的躯体,仿佛蓄势的猛狮。
他的语调也愈发悠扬,“孩子?呵,南云,你平常都不逛歌舞伎町么?”
那方的南云卫俊脸一赫,非常庆幸此时两人只是以电话交流。
“请殿下示下。”
织田亚夫哧笑一声,“听说那里常会提供一些特殊服务,有些客人格外喜欢模样骄好的嫩货……”
南云卫立即明白,道,“那个孩子,的确长得很漂亮。”
电话那头再无回音。
在短短五秒的沉寂中,南云卫的心从未跳得如此之快,矛盾纠结却又无法抗拒,终是出声,“属下明白。属下保证在祭旗前,给他们留口气。以待……”
那方突然响起一片嘈杂声,似有嘶哑的叫声传来,通话“咔嚓”一下断掉。
南云卫拿着电话,眉峰微蹙,如果刚才没听错的话,那应该是个女声。可在亲王殿下的居所里,有谁敢在殿下讲重要电话时冒然撞入,还能轻易得手将电话给他挂断?
不用深想,他脑海里浮出一张娇俏的小脸,脸色遽然转沉。
……
“让开,通通,让开……”
在一片惊慌失措的叫声中,满头蓬发、憔悴至极的女孩,仅着一件单衣就跑出了屋子,她挥开了所有人的扶持,撑着墙,跌跌撞撞朝前跑。
直子惊讶地瞪着朝她冲来的女孩,下意识地伸手相扶,女孩却错过她,直接扑向了她面前那扇紧扣的拉门,完全不顾周人的阻拦,一把将门拉开,冲了进去。
她伸出手,却不敢踏出一步,目光僵直地落下,看到走廊上深棕色的木板上,一串发亮的水珠,红殷殷的慑人心魂。
轻悠冲进屋后,四处寻找那个男人,大叫,“织田亚夫,你,你给我出来!”
匿大的屋子,她先冲向阳台,没人,又反身书房,也没人,再冲进卧室,还是没人。
气极了,大骂,“织田亚夫,你个缩头乌龟,你在哪,你给我出来,你有胆子做,没胆子出来见人嘛!可恶,你出来,出来……”
她愤恨地一把掀掉了贡案上的武士刀,吓得十一郎大叫一声冲上前来接刀。
她旋身一转,又忆起那处他们平日常待在一起摹画的小茶室。
这回终于找着人了,她也不管他还正在打电话,扑上去抢过电话,直接扣掉,抓着他的领口,就叫,“你说,你把向大哥关在哪里了?你答应过要放他一条生路的,你说啊你说啊!你要敢食言而肥,我就要你好看,咳咳咳……”
她这会儿吸气都不及呼气多,满眼冒金星,骂出口的话也中气不足,还强撑着眼瞪人,一双眼红通通的宛如小兔子,毫无威胁力,倒更显得可怜巴巴。
“你快说,你把人弄哪儿去了?你敢说话不算话,我真的,真的会杀了你!”
她咬牙切齿地伸手卡在了他的脖子上,而他,从头到尾看着她撒泼耍狠,神色眼眸都是一片平静,宛如千年古井,波澜不兴。
“织田亚夫——”
她气得又吼。
好半晌,他像是戏耍够了,才悠悠启口,“照你的要求,那晚已经撵出荻宫。是生,是死,都与本王无由!”
“你,你……你个卑鄙小人,你差点杀了向大哥,你这样做根本就是间接下毒手。”
他冷笑一声,“那又如何?你只叫本王放过他,可没叫本王救他的命。”
“你……”
她受不了他的无赖,错愕地张大了小嘴儿。
他别开喉口的小爪子,将旁边的电话一推,那还是他赠她的那部华丽非凡举世独一的西门子,说,“或许,你可以打电话问问。”
“问什么?”
她被他的言行搞得很懵懂,直觉他没那么好心。
他抬眼看向一脸惶色跑来的十一郎,“把电话薄拿来。”
十一郎愣住,口气十分不忿地低叫一声,“殿下!”
“拿来!”
织田亚夫声音一沉,十一郎也不敢违逆,很快拿来了电话薄,满脸不情愿地递到轻悠手中。
这亲王宫里的电话薄自然非比寻常。放眼整个东晁,目前除了首者京城外,只有贸易最发达的大阪、横滨、北海道等几座城市设有电报电话局,且都是由织田亚夫主掌的商贸办事厅总管其事。
近两年,在他的督促下,大城市的各大政府办公厅统一引进电话电报设施,除了表面上方便发展商贸业,其背后亦有许多不可直言的用意,关系利害。
现在轻悠手上的这本电话薄,不仅列出京城本地的电话号码,就是连政府办政厅以及许多重要机构官员的电话号码,亦在其中,其中有不少还是保密单位和人员。
难怪十一郎会如此紧张了。
轻悠毫无所知,翻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重要的线索。她刚刚醒来都是凭着一股意气,折腾了这大半会儿已经有些不支,睁着眼,视线已经变得模糊不定,偏偏心里悬着人命案放不下。
“这上面到底有什么?你给我这个做什么?你直接告诉我,向兰溪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根本看不清那堆密密麻麻的小数字,她气急败坏地甩开本子,又抓住他的领口,大声咆哮。
“悠悠,你如此没耐性,如何做大事?”
“我不要做什么狗屁大事,我只要一个结果!”
他斜斜地靠在软垫中,她俯在他身上,甚至在刚才的气愤挣扎中跨坐在了他腰腹上,这模样怎么看怎么暧昧勾引。
她霍然发现两人的姿势超过限,立即翻身下马,他戏谑地看着她尴尬的动作,眼眸深沉,唇角斜挑。
后来,还是好心地将电话薄拖过来,翻到某页,又甩给她。
“自己看!”
轻悠眯起眸子,废了好大劲儿才终于弄明白这一页上全是医学院校的电话,她脑子里模模糊糊地串过了什么,身心俱疲根本无法集中精神。
织田亚夫看着女孩虚眯着眼睛,摇头晃脑,一副渴睡似的可怜表情,眸底的黯色悄悄褪去,他已经打破常规,仁志义尽,本不想再睬她。
“这里!”
还是忍不住,伸手指了指薄上的一处。
轻悠浑身一震,努力睁眼看清那里,为了集中精力,逐字念叨了三五遍才猛然想起这所医科大学正是向兰溪曾经跟她提起过,其正在就读的学校。向兰溪说有个很好的导师能帮他传消息,那么现在向兰溪受伤,应该也能帮忙救助。
想到此,她心中一喜,立即拖过电话开始拨号,可那电话号盘不知为什么,好像变得格外刺眼,她几次都没拨对号,气得她直想摔电话。
织田亚夫发现,这小东西生病期间的脾气,真不是一般的差。而且,一发起气来,当真六亲不认,撒泼耍赖,不达目的不罢休。
“我,我看不清,这破表盘为什么做得这么华而不实啊!你,你帮我拨号,快,帮我拨,帮我拨,拨啦,拨啦……”
十一郎咬着牙握着拳头,看着那女人在主子身上各种撒泼毫无礼法,气得眉头一跳一跳的。早把那晚听闻林中惨叫时的同情心,也像女人掀刀架子似地,一股脑掀没了影儿。
“好了,别摇了,要我拨号就把手放开。通了,你……”
轻悠哪有精神理睬男人被轻视的横眉怒目,电话一通就抢了过去,急慌慌地询问要找的人,很快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您是林小姐吧?您放心,兰君已经醒了,刚才还问起您,说要当面感谢您呢!那晚要不是您及时帮他止了血,送他进医院做好初期处理,我们才能勉强帮他保住了一只手,真是太感谢您了……”
虽然很诧异这话里的“林小姐”是为何人,轻悠也没有打断对方的话,在得知向兰溪已经平安脱离生命危险,还因为及时救治保住了一只手,而大大松了口气。
最后,她也没有说明自己的身份,拜托对方好好照顾向兰溪,便挂了电话。心里隐约也想通了这“林小姐”是谁!
不管林雪忆是出于何种目的救了向兰溪,这样的结果已经比她所期望的好太多。
心事一放下,她整个人就彻底虚脱了,转身想离开,身子一晃就没了意识。
不知道,这一栽还是落进了那副早早为她备好的胸膛里。
织田亚夫看着怀里的人儿,脸色苍白得厉害,目光下移,她身下已经蓄了一小滩血渍,立即将一直候在屋外的直子招了进来。
“她怎么还在留血?”
直子不敢看男人的眼眸,垂首应答,“还是因为……再次撕裂同一处,所以血量较大。我回头开副药,煎下吃了,很快就能止住。”
“没有外用药止血么?”
直子身子一抖,头垂得更低,“有,有,已经上过了,但是刚才……小姐奔跑时,可能用力过猛又拉伤了。”
“没有其他问题?”
“这,小姐在之前的伤病中,本就气血双亏,还未完全调养好,这回又行房过度,恐怕需要更多的时间将养,不可再,再过度。否则,将来可能……”
“可能什么?直子,你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
他抚过女孩一头冷汗,小手都冰凉一片,在这盛夏的气候里,实在不妥。
“殿下,小姐年纪尚小了点儿,在那方面仍需循序渐进为宜。切忌,舍本逐末。否则,将来若想要孩子,就很难了。”
孩子?!
他看看怀里的人儿,直觉得她还是个孩子,哪有能力去再生养一个孩子来折腾?!就她一个,他都快伤透了神,再来一个还不摘了他的命去。他自己还正值壮年,可不想自寻末路。
“行了,你下去煎药,快点送过来。”
他摆摆手,屋里人都退了出去。
盯着人儿瞅了半晌,脑海里突然窜过一个念头:他与她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儿?
不,他绝不能允许再诞生一个小杂种。荻宫未来的亲王嗣子,必须是拥有浓厚的东晁皇族血统。跟出云的婚事,早在母亲在世时,就已经定下。他的孩子,也只为出云所出。
可……
若是像自己这般,倒也无妨;若是像她那样的野丫头,真会气得人头疼死!
不不,他和她,绝不可能有孩子!
……
直子回到典药司,心下仍惶惶不安。
这次她虽没察验女孩的身子,可在女孩冲进亲王卧室时,看到胸口绽露的一截肌肤,直觉这一次的伤,比前两次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那个男人明明伤害在前,事后却又如此宝贝那女孩,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这皇家的人,个个深不可测,性情古怪难辨,当真是伴君如伴虎啊!她虽有幸考入典药司,却并不想像其他医女般,借机攀权附贵,只渴望……
“直子,你又从荻宫回来么?”
“是,大药师。”
“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未料大药师竟然将她带到了一个人面前,那人一身华服,裙角堆绣着令人炫目的金绣银纹,美得不敢直视。
“直子,本宫只想知道,亲王殿下对那亚国女孩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直子吓得头嗑落地,颤着声答,“回公主殿下,今日卑下是为那女孩看伤,伤情,十分严重,听伺候婢女说,一直流血不止。”
“既然亲王殿下对那女孩一点不好,那为何还要大废击章地请宫中的医女看诊,而不是随便叫个民野乡医瞧瞧就好了。”
直子浑身哆嗦,“回殿下,卑下真的不知,卑下只看到,那女孩浑身是伤,几无一处完好。”
“当真?”
“卑下若有一句虚言,定当不得好死!求公主明鉴。”
一声轻笑响起,直子不敢抬头,冷汗直往脖颈里灌。便见大药师走来,俯耳低语一句,“直子,你心爱的左鹤君就要随远征军出征了,若建了大功勋便可回来娶你。但若他突然间被军部除了名,那么……”
“不,求求你们……”
直子吓得猛然抬头,胳膊肘撞到了身旁的药箱,便有一张药单并两三药草落出。大药师拣了起来,直子却一把抱住他泣声求情。
大药师扫了眼上面的药名,问,“这可是给那女人开的药方?艾叶止痛,阿胶健血,为何还有白术,杜仲?这倒不像是补血益气,更像止血安胎的方子!”
“安胎?你说那女人已经怀了亚夫哥哥的孩子?”
一声尖戾的低喝响起,却立即被压了下去。
日色渐渐消褪,廊院下一片阴翳沉沉,凉风扫阶,枝上的花蕊终是不堪摇攥,跌进了黑泥中。
……
林雪忆刚下车,就被守门的小侍传话说,二伯林仲森已经待她之时。
她心下宛尔,知道林仲森这会儿心急的事,便将手中的食盒交给小侍,直接进了内院。
果然,堂屋里,林仲森正背着手来回踱步。
林雪忆心下更有几分得意,心知她这趟外出办的事定是非同小可,否则一向稳如泰山的二伯,在当初东晁刚刚行戒严令差点儿被当成亚国奸细杀掉都不曾皱下眉头,现在却如此焦急,情绪外露。
“二伯,我回来了。”
满脸焦色的林仲森一见林雪忆,瞬时舒展眉头,竟然忘了长幼礼数上前相迎,更急问道,“怎么样,这人还好吧?还有没有生命危险?那里医疗条件好不好?如果不好的话,我们马上找最好的大夫,我知道一家洋医馆的坐馆师傅非常了得。有没有什么困难,或需要却买不到的药,尽管告诉我。这就算是拼上我这条老命,也要把这向兰溪给救回来,好好生儿地送回亚国去!”
“二伯,你一口气问这么多,让我先回答哪个啊!”林雪忆接过了婆子送上的茶水,先喝了一口。
林仲森这才察觉自己有些失态,咳嗽了一声,才说让林雪忆先歇口气慢慢把情况说一遍。
林雪忆知道伯父心急,不敢拿捏姿态,立即将医学院的事俱巨糜遗地说了一遍,但就轩辕轻悠打电话到学校的事给瞒了下来。
话毕,林仲森松了口气,语口中已难掩兴奋之情:
“雪忆啊,你真是咱们林家的大福星。这回可帮咱们林家拣到了一个超级聚宝盆哪!”
“二伯,您一直不肯说这向兰溪到底是何人,现在能一揭其庐山真面止了吧?”林雪忆撒着娇,为林仲忆斟了杯茶。
林仲森喝过,笑得愈发得意,“雪忆,你有所不知。现今把持着华南十三省的姜家,与这向家自古便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关系。他们两家,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共同把持金陵百年繁华。
向兰溪正是这一代向家家长最疼爱的幺子,也是姜家新上位的少主子最信赖的表弟。相信这国内因为丢失了这位向六少,两大家族早就急上了火。若是咱们能将人完璧归赵,这天大的救命恩情肯定跑不掉。向爷出身黑道世家,最讲究知恩图报。以其在华南十三省的地下霸主地位,给咱们林家让出一条道来,日后在夜上海最有名的十里洋场上,咱们锦笙织造坊也能有立锥之地了!”
林雪忆也是惊讶地低呼一声,万万没想到,她不甘心地夜候亲王宫,竟然拣到这么个大人物。不禁暗自窃喜,她林雪忆终于时来运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