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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连声陛下也不称,竟直呼“老三”,如此毫无顾忌的不恭,着实令人大吃一惊,而那话问的更是奇怪万分。
高暧自然听得出她暗有所指,却不明其意,颦着眉惑然问:“皇嫂这话何意?云和不懂。”
谢婉婷抬头,一双杏眼直盯着她道:“你是真不懂,还是有意在本宫这儿装模作样?”
高暧见她笑得颇有几分怪异,目光中还隐隐透着嫉恨的怨毒,不由更是奇怪。
她早知这位皇嫂对自己不喜,平素亲睦的样子全都是违心装出来的,但自己与世无争,时时处处忍让小心,实在不知为何会招致这么大的恨意。
莫非三哥身为皇帝,接自己这个妹妹回宫居住,在她眼中也容不下么?
她不愿去看那张脸,叹口气道:“宫中的事我是不懂的,皇嫂有话就请直说吧。”
“呵,好个懵懂人儿!也罢,不管你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本宫今晚都得把话挑开了,如若不然,百年之后修史立传时,你遗臭万年倒还事小,连带着老三也成了无耻昏君,生前身后遭世人唾骂,那才真是本朝的奇耻大辱。”
这话已说得有些难听,但仍叫人一头雾水,不明白她究竟所指何意。
高暧愈发糊涂起来,自己不过是宫中一介可有可无的人,怎么就会遗羞青史,又为什么会连累三哥也成了遭人唾骂的昏君?
她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也不言语,垂眼立在那里,要听这皇嫂究竟怎么说。
只见谢婉婷好整以暇的捋着衣袖道:“怎么?妹妹不相信?可倒也是,你自幼长在山野庵堂里,不通世务,男子的心思只怕也是揣摩不透。本宫虽然只长你几岁,却是过来人,不妨提醒你一句,难道妹妹便从没觉得老三瞧你的眼神有些非同一般么?”
高暧口唇微张,猝然一愕。
这话已近乎明指,她即便再傻,也不可能不明其中之意。
可自己对三哥历来便只有感激敬重,况且中年十余年未见,单就己方而言,这兄妹之情也并不如何深厚,相处之时更从没在意过他的言行举止。
如今回想起来,三哥待自己的确显得过于亲厚,而且每次瞧着自己的眼神中也似乎总带着些别样的意味……
可这真像她所说的那般么?
不,不可能。
无论怎么说,三哥和自己都是手足兄妹,他怎么会……
“怎么样?本宫这一提点,妹妹自己也不是全无所感了吧?”
谢婉婷见高暧神色凝滞,便知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只须再加循诱,便可让她自悟,当下便又道:“妹妹可知自己现在所居的景阳宫是什么来头?”
高暧脑中正自迷乱,忽然听她问话,抬起头来,有些茫然地摇了摇。
谢婉婷一笑,微微侧身,端起案上那杯茶水润了润嗓子,才继续道:“据本宫所知,这景阳宫开国之初乃是皇后所居,后来正宫移居坤宁,这里仍是地位尊崇,所居者均是倍受恩宠的皇贵妃和贵妃,其中有几位后来还晋封了皇后。哦,对了,妹妹的母妃慕氏当年不就以贵妃之尊居与景阳宫么?妹妹幼时曾亲历,该当你我更清楚。”
高暧只觉脑中“嗡”的一下,胸中砰跳不止,整个人像是呆住了。
母妃当年以贵妃的身份居于景阳宫,是确凿无疑的,可这与她如今住在那里又有什么相干?难道并不像三哥所说的那样,让她住在母亲宫中,感觉亲近舒适些,还有别的什么用意?
她越想越是心惊,不敢再往下深究,抬眼看着谢婉婷,兀自辩道:“那……那又如何?无非是个寝宫而已,若是宫里有规矩,想来三哥也不会安排我住在那里,皇嫂莫要再胡乱猜疑了。”
谢婉婷瞧出她已信了六七分,不过是嘴硬不肯承认罢了,当下嗤的一笑:“不错,是没明令说过此宫只许后妃居住,但历朝历代早就是不成文的规矩,这长久以来,还从没听说过有哪位皇子女能居于此宫的,妹妹可算是破天荒的头一人,难道自家便不生疑么?”
“……”
高暧登时语塞,再回想三哥的一言一行,那颗心慢慢沉了下去。
毕竟是亲兄妹,他怎么可以对自己抱有这样的心意?
不可能,这一定不是真的。
这定然是皇嫂异想天开的胡乱猜疑。
以她位分之尊,猝然离开奢华的坤宁宫,来到这局促破败的地方,一时之间的确是很难接受,怨愤之下,心绪躁乱,口不择言也是人之常情,似这等昏话,端的不必当真。
她虽说是个闷性,却也不禁怒气暗生,只是记着徐少卿之前的嘱咐,无意与她争辩,当下便淡然道:“这话不光辱及云和,更是对陛下不敬,还请皇嫂收回,否则云和便只有告辞拜别了。”
谢婉婷原以为计已成了,却不料忽然又说出这番言语来,不由也是一惊,当下不动声色的偷眼瞧过去,见她目光闪烁,轻咬着唇,便知她已然信了自己的话,不过是嘴硬刻意这般说罢了,只需再加一把火,管叫她灰心短气,再没半句言语。
她想了想,扬首一笑,挑唇道:“是么?那本宫倒要请问妹妹,老三都这般年纪了,为何还不愿大婚?连太后许婚他也不应?”
“这……臣妹不知,想是三哥潜心国事,无暇顾及吧。”高暧低声答着,心中疑惑又生。
只听谢婉婷呵呵大笑,内中满是嘲讽,须臾才道:“哪来什么潜心国事,无暇顾及,妹妹可真是个懵懂人。也罢,本宫便告诉你,前些日子当着太后的面,老三亲口相承,自己早有了意中人,亏他每日都到你宫中探望,如此亲厚,你竟还不知。”
“意中人,意中人……”
高暧面色苍白,口中喃喃自语,目光滞滞的沉了下去。
谢婉婷看在眼中甚是得意,却尤嫌不足,跟着又道:“若还不信,下次老三去时,妹妹不妨亲口问上一问,且看他如何作答。”
她轻轻一笑,跟着又道:“云和也莫怪本宫多嘴,老三若果有此意,让朝堂上下得知了,不知生前身后要遭世人多少唾骂,而你百年之后,定然也是遗羞青史,背个红颜祸水的帽子,想想也是可怜。唉,我这做长嫂的,如今已见不得老三,也就唯有提点你一句,千万莫要迷了心窍,随他趟这趟浑水。罢了,我言尽于此,该怎么着,还是瞧你自己,天寒地冻的,本宫就不多留了,你仔细些回去吧。”
言罢,便朝外间叫了一声,唤了方才那宫人进来。
高暧眼前恍惚,耳畔也是嗡响一片,有些茫然地行了个礼,便随那宫人出去了。
刚一出门,便见徐少卿立在廊下,风灯一照,那影子在身前拖出老长,仿佛将她整个人笼住了似的。
屋外仍旧是大雪纷飞,凄冷的风吹在身上,寒意陡生。
她忍不住想扑上去拥住那颀长的身子,却又念着场合,只能端着步子,缓缓朝他走去,耳听得背后房门掩闭的声音,这才松了口气。
再抬眼看时,那曳撒上的金蟒却已近在面前,昏暗中仍是熠熠生辉,醒目无比。
他伸臂环住她腰身,脚下一弹,平平的向后撤出丈许,来到廊外,随即跃起,跳上殿檐,几个起落便翻过了后巷。
四下静寂无人,唯有漫天飞雪,寒风呼号。
高暧再也忍耐不住,扑在他怀中瑟瑟发抖。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只是没来由的害怕,哪怕是那次在山谷中被猃戎人重重围困,深陷绝境,也不曾有这种感觉。
因为那时即便真的命不长久,也可以和他死在一处,足慰此生,可现在却凭空生出一股悲戚之感,好像真的要和他生离死别,再也没有将来。
所以,只有拥着他,片刻也不放松,才能让那恐惧稍减,心中也才能稍稍安定。
只是那心中的恐惧却如何向他开口?
不知不觉间,那双臂膀也已揽上了背心,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那暖盈之感充塞在胸中,又散入四肢百骸,说不出的安适。
她眼圈一红,忍不住垂下泪来,埋在那金线攒聚的蟒纹间,须臾便染湿了一大片。
却听他的声音在耳畔轻喃道:“公主不必烦恼,就算难于登天,臣也会设法带公主离开,生死与共,绝不相负!”
……
时日匆匆。
转眼便是腊月,风雪过后,日头渐多,天气反倒暖和了起来。
不用违心的再去坤宁宫,少了柳盈盈,却也没人再上门了,这宫中的日子便愈发显得单调起来。
其间高昶来过几次,她想着谢婉婷的话便浑身不自在,只是依着礼数说些场面话,却连近坐也不敢了。
要说问他关于意中人的事,却是打死也不敢开口。
幸而他也是政务繁忙,稍坐片刻便走了,也不知瞧没瞧出端倪来。
转眼又是十多天,这日已是腊月二十四。
一早起来,翠儿领人端了早膳热汤来,便见高暧目光沉滞,半垂着脑袋,坐在床榻上发呆,不由吃了一惊,赶忙上前问道:“公主,你怎么了?敢是哪里不舒服么?”
高暧仍呆坐在那里,等她又叫了一遍,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没事,你……先叫她们出去。”
翠儿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瞧出她有话要说,赶忙将那几个宫人支了出去,这才回到床前,又问:“公主有何吩咐?奴婢这就去办。”
高暧看了她一眼,又垂下头,咬了咬唇,才道:“你千万记着,回头不管是任何人问起,都说我今日身子不适,要卧床歇着。”
翠儿微一皱眉,先应了声“是”,跟着又问:“今日是公主的生辰,陛下不是说过……”
高暧唇角一揪,不自禁地向窗外瞧了瞧,便又沉声道:“我躲的便是陛下,回头若是来了,又或遣人来传旨,你精细些,千万莫说走了嘴,可记下了么?”
“这却为什么?早前公主不是与陛下说好了么?如今这般岂不是欺君?”
“莫管了,我自有道理,你照我吩咐就是。”
翠儿虽然心中疑惑,却也不敢再多问,当下应了声,便服侍她洗脸用膳。
高暧心中牵着事,有些食不甘味,匆匆吃了几口,去佛前做了早课,便躺回到榻上。
过不多时,便听外头响起敲门声。
翠儿看了她一眼便即会意,过去开了门,见冯正手搭拂尘站在外面。
“小翠姐,主子起身了么?陛下遣人传旨来了。”
翠儿“嘘”了一声,低声道:“公主身子不适,这会儿正歇着,不便过去,你去代接一下,若问起来,就说公主今日哪儿也去不得了。”
冯正向里望了望,便点头而去。
翠儿见他转身走远,便将殿门掩了,回到床榻前,见高暧也正支着身子向门口望,赶忙道:“奴婢已照着吩咐叫冯正去回了,公主不必担心。”
高暧吁了口气,便挥了挥手:“我这里不用伺候了,你也下去吧。”
翠儿撇撇嘴:“公主今日究竟怎么了?不是早前便说要与陛下好好过个生辰么,怎么临到了日子却又变卦了?”
“这有什么,陛下日理万机,若是真与我出游,要耽搁下多少政事?再说,我也不想去。便像从前在弘慈庵时那样,清静些反倒好。行了,你先去吧,莫再说了。”
高暧打发她离去,心中却莫名有些发空。
这次生辰原是她期盼已久的,如今却只能在床上装病,想想也是可笑。
愣了半晌,正要靠回软囊上,却听罗帐背后那冷凛的声音带着戏谑道:“今日公主生辰,臣还想着伴驾出游呢,如今看来却是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