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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腕上有颗红痣的丫鬟,有这样独特的标识,人很快就被找到了。
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是俞元薇房里的丫鬟卷青。
消息传到温仁堂正房的时候,闵氏正如往日一般在佛前诵经,清脆的木鱼声有节奏地敲响,但若是听惯了她诵经的人来听,便会发现今日的木鱼节奏比往日快了稍许,竟有些心烦意乱的味道在内,似乎,敲木鱼的人心中正在天人交战,焦躁难安。丫鬟阿贞脚步轻轻地走进来,低声报知此事,闵氏听了,叹了口气,停下手中木缒,缓缓睁开眼。
“果真么?”俞如薇敷完药便一直坐在屋内椅子上沉思,此时站起身,皱眉道。
阿贞道:“千真万确,听说已经把人叫到引晖斋给八姑娘过目了,她也认出就是卷青。”
俞如薇仍是不解,满心疑惑:“怎么会这样?吕氏之前不是想借我的手去斗么,怎么突然又把她自己的女儿也牵扯进来?这么破绽百出的计谋,怎么都不该是她想出来的。”的确,若吕氏的手段真这般拙劣,她们母女又何至于被压制了十数年翻不了身,“难道是最近事多,扰了她神智,所以才出了这么个蠢主意?”
闵氏看了眼女儿,眼中闪过挣扎,沉默片刻,到底还是轻声命了阿贞去门口守着。
俞如薇见阿贞退出屋子,便以为闵氏又要劝自己安分守己,遂先行斩钉截铁道:“娘,你休要再劝我,没用的。她竟敢把主意又打到你头上,我和她定是不共戴天!”
闵氏放下从不离身的佛珠,站起身,缓缓走到女儿身前,柔声道:“我不是劝你,只是提醒你,现在这样的时候,切不可轻举妄动。”
今日之事,便如惊天之雷一般直直劈下来,电闪雷鸣中叫她突然明白了一事,无论如何退让容忍,只要身在这俞家,只要她还在这大太太的位置上,就免不了被人利用算计的命运,今日是借一个稚子之手下小毒,明日未必不会狠下心要她的命。她自己的人生早已了无意趣,无畏生死,可俞如薇却仍年幼,身为人母,怎么忍心留自己孩儿孤苦伶仃在这世上,被人随意践踏?思及此,她背心已然是一片冷汗涔涔,以前想不通的事也都骤然通明洞然。
俗语说为母则强,闵氏素日劝导俞如薇要行良善之事,是为了她好,想让女儿少些戾气。而今日陡然察觉虎狼在侧,个个处心积虑有所图谋,已不能善了。同样也是为了女儿好,闵氏也只能抛弃之前的善念,试着教授女儿一些内宅技巧。毕竟,她的女儿,虽然顽劣,亦有狠心,却多用阳谋,于内宅阴私上并无心机,若真遇上什么事,只会十分被动。
俞如薇愣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闵氏突然转了性子,她狐疑地试探道:“为何这么说?”
闵氏见女儿脸上防备模样,不由苦笑,又是低低叹了口气,道:“现在情势错综复杂,根本不知道真正的背后之人是谁,轻易行动,只怕会得不偿失,甚至妄做他人棋子。”
俞如薇呆住了,像是听到菩萨开口说阎罗判词一样惊讶无比,呐呐道:“娘,你,你……”
闵氏干枯粗糙的手抚过她的发,道:“傻孩子,你娘再无能,到底也是在后宅多年,她们这些手段,我纵然做不到,却也能看出一二。”
俞如薇眨了眨眼,道:“那娘亲怎么看?背后真凶到底是谁?”
闵氏道:“连你都能看出这计谋拙劣,不像是如夫人所为,更何况她自己?况且,她既然打定主意要借你的手闹事,有这样能置身事外的计策,又何必多此一举派自己人去设计孔氏?岂非弄巧成拙?”
俞如薇只觉其中弯弯道道甚多,细想却的确是如此:“那幕后之人到底是谁?”
闵氏摇了摇头,并未明说,只道:“你且看这件事最后尘埃落定时谁得益最多,便知道了。”
俞如薇思量一番,突然大惊失色道:“她?怎么可能,那不是她亲生女儿吗?她怎么忍心?!”用稚女之手去算计别人,甚至冒险让年幼女儿接触伤及身体的毒粉香囊,这些事光是想想,便叫人不寒而栗,所以大多数人都不会相信。
闵氏将女儿拉到旁边罗汉椅上一起坐下,轻轻拂过她敷了一层药膏,却仍是肿胀的手心:“所以我让你定要冷静,不能轻动。你且回想这番计谋,可以说是吕氏设计,但最后关头那香囊并没有害到我,而是被你劫走,若是这个关头我们又做出些什么,难保不会被人反咬一口,说其实是我母女容不下孔氏三人,所以以己身做饵,设下计谋陷害孔氏和吕氏,一箭双雕。”
俞如薇瞪大了眼,背心发凉,但她不能相信地摇了摇头:“若真是这样,这计谋漏洞百出,难道她就不怕大老爷起疑心?就不怕最后诡计败露?”
闵氏眼中闪过浓浓讽刺,道:“只要大老爷宠她,就定然是偏心于她不会相疑。别人有没有疑心都无关紧要,大老爷相信她才是最重要的。她身份尴尬,若能借此立威压倒我和吕氏,岂不是绝好?若能如此,便是冒险也值得了。”当年吕氏正是借此扳倒了自己,却不料风水轮流转,今日吕氏竟也有被人用同样方法扳倒的时候。可闵氏心中并无半分欢喜,反而只有厌倦和疲惫。
俞如薇怔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好生肮脏不堪,父子夫妻之间这些算计,可真叫人恶心!还不如一刀下去,大家都省事!”她猛地站起身,一把攥住闵氏的手,毅然道,“娘,既然如此,你这次一定要听我的,咱们再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你和我一起走,我们去外头,隐姓埋名也好,投奔舅舅也好,定然不能再留在这里!”
闵氏牢牢拉住女儿的手:“不行,你不能离开!”她目中含泪,坚决道,“我也决不能让你离开,你娘的一辈子已经毁了,可你的人生还很长,还有的是机会过你自己的日子,而不是一辈子做个隐姓埋名的无籍之人,嫁给田野村夫,或是做个弃妇之女,一辈子受人非议。”
俞如薇只有死死握紧拳头才能忍住自己不会撕心裂肺呐喊出声,或是突然放声大哭,她最恨闵氏的牺牲,每每想到这些,便恨不得自己身为男子,能就此离了俞家创下一份家业,让自己母子再不受这些苦难,而不是留在这后宅做个处处掣肘的无能女儿家。
闵氏见她低头不语,以为是听进去了,这才稍稍放了心,继续道:“虽然有这番猜测,但也不能就断定是孔氏所为,毕竟她刚刚入府,一应人等都不熟悉,和大姑娘身边的人更是连交道都没打过,若要设计陷害卷青也有难度。只是从此事看来,孔氏若和吕氏一样都不是善类,日后这样的算计不知还有多少。我们母女必须谨言慎行才好。”
俞如薇只觉胸腹间郁气几乎要窒息,只得要紧牙关狠命呼吸,根本不能回答一字。
这时,门外隐隐有说话声传来,紧接着门被轻轻敲了两下,阿贞推门走了进来,道:“大太太、姑娘,小婵刚传来消息,老太太请太太去崇德堂呢。”
闵氏忙拭去泪痕,问道:“什么事?”
阿贞道:“大老爷要罚如夫人给孔姨娘认错,还要让大姑娘去祠堂抄《女诫》,如夫人不肯,在引晖斋和大老爷闹了起来,老太太听到消息,就让都去崇德堂。说让大太太和咱们姑娘也去。”
闵氏叹道:“知道了。”
俞如薇却一甩袖子,恨道:“我才不去见他们!”
闵氏缓缓走到旁边盆架,取了一条湿布巾回来,拉了俞如薇的手,轻轻将刚刚亲手擦上的药膏又尽数擦去,露出长了无数小红疙瘩的手掌。
俞如薇一愣:“娘,你这是做什么?”
闵氏头也不抬,只顾轻柔擦拭,道:“也让老太太看看这背后人的险恶用心,便不枉你受这糟罪。”
俞如薇盯着母亲,忽而嘴唇抖动起来,几乎要流泪:“娘,你既然懂这些,为什么从来不去争不去抢?白白叫人家欺负。”
闵氏手上一顿,闭了闭眼,涩然道:“你没有弟弟,将来出阁之后必定还是要依靠善玖,我纵然争得了一时,却护不得你一世。我旁观了许久,善玖心地倒是不坏,也还算明理,你虽和他姐姐不睦,但日后若有什么事,有姐弟的名分在,他也不会不管你。”
俞如薇眼睫微颤,两行泪珠滚滚而落。
待下午时分俞宪薇回府之时,俞府已然恢复了平静,仿佛白日那番姿态难看的争斗并没有发生过。
但俞宪薇去向老太太请安时,仍然敏锐地察觉了众人的反常,院内丫鬟个个都战战兢兢,珊瑚水晶几个大丫鬟全都板着脸,一丝笑容也无,老太太自己也是沉着脸,挥挥手把俞宪薇打发了。
她回到自己院落,洒金已经迎了出来。
“今日发生了什么事?”进了内院,俞宪薇低声问。
洒金道:“大房里八姑娘奉给大太太的香囊里查出令人麻痒之毒,听说陷害之人是腕上有红痣的,大老爷查到卷青身上,便说是大姑娘嫉妒幼妹得宠才设的计,要让大姑娘去跪祠堂,如夫人不依,最后闹到老太太跟前了。”
俞宪薇毫无意外之色,只应道:“哦?”
洒金不是第一次见到自家姑娘这波澜不惊的模样,倒并无奇怪,继续道:“老太太自然是向着如夫人和大姑娘,也命人查了一番,最后查到厨房里一个丫头腕上也有红痣,便说是八姑娘认错了人,把那厨房的丫头撵走了了事。还狠狠训斥了孔姨娘一番,说她无事生非,是搅家乱门之人。”顿了顿,有几分伤感道,“只可惜卷青,为了自证清白,竟一头碰死了。”
俞宪薇听得愣了一愣:“死了?”
洒金抿着唇,点了点头。若不是卷青的自我了结太过震撼,只怕大老爷也不肯善罢甘休,让孔姨娘白白担了那些羞辱。
俞宪薇回想了一番,记忆里的卷青是个温和的少女,因为是俞元薇贴身侍婢,所以还学了些诗书在肚子里,更显沉静。却不料就是这么个人,就因为这样一件小事香消玉殒。印象中,前世孔姨娘回府时,闵氏已经回了城外寺庙,便没有这番纠纷,闹出人命也没有这么早,而这一世,俞如薇大约是因着杜若秋而一直留在府内,闵氏也没有离开,于是这场妻妾纷争一开始便火药味十足,也见了血。
纵然是再活一回,也不可能改变得了别人的性格心机,该发生的事便也都改头换面用另一种可能呈现出来。
俞宪薇背心阵阵发冷,如堕冰窖一般,便不自觉地一把握住身边照水的胳膊,引得照水一声痛呼道:“哎呀,姑娘,怎么了?”
俞宪薇一怔,忙松开手,摇头道:“无事。”
纵然不能断绝各种可能,她也要保全自己和身边人的命运。
洒金见她似有极重的心事,到嘴边的话便停了一停,犹豫了片刻,还是道:“还有一事要禀告姑娘,今日上午杜姑娘要去老太太院里辞行,说想去乡下庄子住,恰好被小的遇上,那时候如夫人正在园子里闹,风声也略略传了些来,小的便将事情告诉她,她也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