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雪苑社

青松紫柏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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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凤鸣躬身行礼说:“部院大人,卑职乃是一介文职。若说劝耕农桑,兴修水利,断案审讯,催科钱粮,自是卑职分内事务;可是筹划方略,运筹帷幄,却非卑职之所擅长。”

    他见张存仁略显失望,急忙又说:“不过,卑职可以推荐一个人。此人学富五车,心怀大略,十七岁就为其父出谋划策,写下了洋洋万言的《代司徒公屯田奏议》,针对当时的流寇,提出了一整套剿抚并用的策略,为当时朝内公卿大夫所赏拔,谓其强记可比汉张安世,干局可比唐李文饶!”

    张存仁浓眉一挑,两只老眼射出精光来:“你说的可是号称复社四公子、古文三大家之一的侯方域侯朝宗?”

    “不错!”梁凤鸣一拱手,斩钉截铁地说:“正是此人!”

    “侯朝宗才大不可囿!抵掌公卿间,如狮震百兽。他的大名自然是如雷贯耳了!但是……”张存仁用右手慢慢地捋着朝珠。

    这串朝珠由一百零八颗圆珠串成,共分四段,每二十七颗圆珠间加不同质地的大圆珠一颗,叫做“佛头”。

    他将朝珠上的“佛头”把玩了一下,蹙着眉头,狐疑地说:“他的父祖俱为前明高官,而且我听说他在顺治元年,曾经以布衣参与弘光将帅军事,抗击过我朝大军……”

    梁凤鸣急忙解释说:“此一时,彼一时。当时他虽然身在兴平军中,但高杰死后,其部将就率领兴平军投降我朝,顺治二年他已回归故里,现在也算是我朝之秀民了。”

    张存仁依旧摇着头说:“我听说他不但多次拒绝当地官员的举荐,还拒不参加科举考试!他的老父侯恂不愿出仕,我还能理解,毕竟曾在前朝通籍(入仕籍)做官,践履显赫,骨气还是要讲的!但他只是一介白衣秀才,身不受国恩,名不录列仕籍,不存在气节问题,为何还不愿为我朝效力呢?”

    他用左手拽了拽朝珠,没有感觉到那片唤作“背云”的椭圆形玉片勒在后脖处,立刻双手捯饬了一下朝珠,将“背云”垂于后背,挂在朝珠两侧的三串(左二右一,每串十颗小珠)小念珠便晃晃悠悠地摆正了。

    他将两条眉毛勾在了一起:“他连正儿八经的功名都不愿意要,又怎么会稀罕来我这里做一名幕僚呢?”

    武拉禅颇有些不耐烦地说:“何须如此麻烦?将他绑来不就是了!若还是不允,一刀杀了,看他还扭捏作态不?”他气愤愤地说:“我最讨厌这样的酸腐文人了!”

    张存仁扭头微笑着对他说:“他乃天下名士,岂可乱杀?若他不肯真心出力,强迫反而不美。”

    武拉禅哼了一声,便不再言语了。

    “部院大人,您有所不知!”梁凤鸣拱了拱手,狡黠地一笑:“虽然他不愿出仕做官,但却并不代表不会为我们出谋划策!”

    “哦?此话怎讲?”张存仁不禁有些好奇。

    梁凤鸣双眼向前虚视,一边回忆,一边解说:“鼎革之前,侯朝宗创建雪苑社,卑职就曾与其诗文唱和,对他极为熟悉。崇祯朝末年,归德府爆发了以仆役、佃户为首的暴动。崇祯十五年三月,当地土贼勾引李自成破归德,雪苑社中坚吴伯裔、吴伯胤、徐作霖、张渭、刘伯愚皆死难,他和贾开宗也流落四方,他的祖母、叔伯兄弟亦有多人死于是难,加之前朝崇祯皇帝亦死于流寇之手,真正是国仇家恨集于一处。所以,侯朝宗对流寇土贼恨之入骨!”

    “我们正好利用侯朝宗对土贼流寇的痛恨,让他为我们出谋划策。”梁凤鸣循循善诱地说:“卑职与雪苑社的贾开宗关系匪浅,可以先修书一封,让他去劝说侯朝宗,然后部院大人再亲颁一道手札,届时,还怕侯朝宗不乖乖就范吗?”他一边弯着眼角,一边翘着嘴角说。

    “哈哈哈!好好好!妙妙妙!”张存仁抚掌大笑:“此事若是能成,本部院必定在功劳簿上记你一笔!”

    梁凤鸣一揖到底:“谢部院大人栽培!”他直起身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摆放在公案桌右侧的木质诰封架,那上面搁着圣旨和用黄绸布抱着的关防盒,真正象征着权利的所在!

    能得到三省总督的赏识,自己胸前的那块补子上的飞禽图案,用不了多久,就该换掉了吧!梁凤鸣美滋滋地如是想。

    散会之后,张存仁将武拉禅留了下来,其余人等都退出了大堂。

    张存仁从公案后面绕了出来,抬脚下了木质地坪,坐在了武拉禅右手边的座位上,跟他套起了近乎:“武大人刚从江浙返回京城,就马不停蹄地赶来大名府,实在是劳苦至极啊!”

    武拉禅毫不居功地说:“为主子分忧,那是奴才的分内事!”

    张存仁向左上方拱了拱手,以示恭敬:“豫亲王和端重郡王,近来身体可好?”

    顺治元年十月,武拉禅跟随豫亲王多铎西讨李自成;顺治二年又随从端重郡王博洛下浙江攻打南明军队;是以张存仁才有此一问。

    武拉禅恭谨地说:“两位主子身体安康!”

    张存仁向他示好说:“此次坚守城门,多亏了你们镶红旗蒙古兵死战不屈!若是被榆园土寇攻下了北城门,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他又向左上方拱了拱手:“我已向摄政王上了折子,将坚守城门的事迹如实陈述了,希望朝廷能够从优抚恤阵亡士兵。”

    武拉禅对他的示好颇为受用:“坚守城门本就是他们的任务。不过,我还是要代阵亡的士卒多谢制台大人的美言!”

    他话锋一转:“但是我有几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那天卫辉的援兵怎么会在榆园土寇攻城最要紧的时候突然出现?卫辉府距离大名府少说也有二百里,他们怎么来得如此及时?还有,混入城内的大批榆园土寇,最后竟然全部消失无踪!这大名府到底藏有多少内奸?居然会有内奸潜伏在总督署刺杀你!幸好被你提前识破!”他面带优思地摇了摇头:“这大名府形势错综复杂,水很深呀!”

    “别这么悲观嘛!”张存仁宽慰他说:“榆园土贼多是本地土著,关系复杂,势力盘根错节,有内奸渗透进来,不足为奇!不过,他们渗透我们容易,我们渗透他们更为简单!”

    “哦?此话怎讲?”武拉禅眉头一挑:“难道制台大人你……”

    “我已在榆园土贼内部成功地安插了眼线!卫辉的援兵能够及时赶来,不是我能未卜先知,而是情报准确。”他微微觉得有些劳乏,挪动了一下身子,找出了一个更为舒适的姿势:“此次府城被围攻,潜入了这么多的榆园土寇,若不是眼线提供的情报准确,只怕咱们早已经做了刀下之鬼!”

    武拉禅恍然大悟地点头说:“原来如此!”他对这个曾经向皇太极表示“三死许国”的张存仁,不由得生出一些敬佩的心思来:“制台大人老谋深算,运筹帷幄,实在是令人敬佩呀!”

    张存仁微笑着摇头谦逊:“安插奸细,只是奇兵,要想清除肘腋之患,彻底剿灭榆园匪众,还要靠武大人的堂堂之阵,正正之兵。这才是正理!”

    被自己敬佩的人夸奖,也算是人生一大快事了!

    武拉禅哈哈大笑着说:“部院大人口才真好!听的我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滋滋的!”他也像众人一样,开始称呼张存仁为部院大人了。

    两个人又互相吹捧了几句,武拉禅便告辞了。

    张存仁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揉了揉微微有些发酸的腰眼,心内暗叹,到底了是老了!只坐了一个时辰就开始腿发胀,腰发酸。想当年自己跃马驰骋疆场的时候,身手是何等的矫健!气势是何等的威武!

    唉,老了,老了!他摇着头苦笑着对自己说,好汉不提当年勇……

    他倒背着双手向前走了几步,而后转身望着大堂屏风正上方悬挂着的那块青底金字,四边有云龙浮雕的匾额。他默默地在心里念着匾额上的四个大字“恪恭首牧”。

    方才,武拉禅的疑问,也一直在他心头萦绕。

    攻城的那天晚上,接应城内榆园土寇从地道潜出包围的那伙黑衣人,到底是些什么人呢?自己安插在榆园土寇内部的眼线也根本没有提到这伙人!从这伙人的所作所为,以及救援时机来看,不像是榆园土寇的同伙!他在心底又仔细地盘算了一遍,做出了判断:没错,他们肯定不是一伙的!

    可是,他们到底是谁呢?

    张存仁又看了一眼那块悬挂在头顶的匾额,“恪恭首牧”这四个字犹有千斤之重,压在他的心头,沉甸甸的卸不下去……

    备注:(清崇德元年,皇太极称帝后,任命张存仁为都察院参政。张存仁受到重用,激动万分,立即向皇太极表示:“臣以三死许国:如臣不实心任事,苟且塞责,畏首畏尾,即以负君之罪诛臣,一也;如臣借公行私,顾瞻情面,遗误国政,即以欺君之罪诛臣,二也;如臣贪财受贿,私家利己,即以贪婪之罪诛,三也。如臣不犯三事,而被奸佞诬陷,愿皇上大振乾断,诛佞人。”从此以后,皇太极对张存仁日益重视,对于他那“所知者朝廷之法,虽触权贵不避”的精神,更加表示赞赏和支持。)(摘自清代人物传稿上编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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