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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谈“抄袭还是化用”这个话题之前,先看一首金代词坛盟主吴激的一首小词《人月圆·宴北人张侍御家有感》:
南朝千古伤心事,犹唱后庭花。旧时王谢、堂前燕子,飞向谁家。
恍然一梦,仙肌胜雪,宫髻堆鸦。江州司马,青衫泪湿,同是天涯。
吴激(1090~1142)宋、金时期的作家、书画家。字彦高,自号东山散人,建州(今福建建瓯)人。北宋宰相吴栻之子,书画家米芾之婿,善诗文书画,所作词风格清婉,多家园故国之思,与蔡松年齐名,时称“吴蔡体”,并被元好问推为“国朝第一作手”。
吴激本是宋朝人,在宋钦宗靖康末年出使金朝,因为名气太大,被金政府硬给留下来了,从此,吴激就在金朝做了官。
皇统二年(1142年)夏至日,应北人张侍御的邀请,宇文虚中、吴激、洪皓等南朝词客去张侍御家赴宴。席间张侍御让家中的侍女出来唱歌助兴,其中有一个侍女面带忧郁,与宴会的喜庆气氛格格不入。经过吴激诸人询问,这才知道她原本是宋朝宣和殿的宫姬,是因为靖康之难被俘虏,最后沦落为张侍御家婢女。座中诸公大多是北宋亡国之后被掳至金国,众人有感于其不幸的遭遇,遂发而为词,各赋一曲。其中宇文虚中《念奴娇》先成,及见吴激的这首《人月圆》词,宇文虚中为之大惊,推为第一。
为何短短的四句话,有三句明显是剽窃名人名作的诗句,竟然成为当年的畅销金曲?
“南朝千古伤心事,犹唱后庭花”,出自杜牧“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旧时王谢,堂前燕子,飞向谁家”,这句是化用刘禹锡“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江州司马,青衫泪湿,同是天涯”,明明白白的抄袭家喻户晓的白居易的《琵琶行》“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这样一首集抄袭、剽窃之大成的小词,在当时却每每感人至深,以至于传唱天下,究竟原因在哪里呢?
原因就在唯一没有抄袭的,且是前人诗词里写的太多的东西,“恍然一梦,仙肌胜雪,宫髻堆鸦”这三个意像里。
“仙肌胜雪,宫髻堆鸦。”这两句描写不只是单纯写这位歌姬之美貌,而是从她的容颜梳妆,勾起了词人对北宋故国旧事的回忆和怀念。所以词人抚今追昔,而有“恍然一梦”之感。
昔日皇家女子,今朝却是市井歌妓,这个反差太强烈了,不禁又触发了词人故国之身悲,身世之同感。吴激想自己如今羁身北国,“十年风雪老穷边”(刘迎《题吴激诗集后》),自己和这位歌女不也“同是天涯沦落人”么?
北宋中叶以后,填词渐趋工巧,隐括前人诗句填词蔚为风气。贺铸、周邦彦、陆游、吴文英等人都擅长此道,文人们还风雅的给这种填词方法起了个文雅的名字——“隐括体”。而其中吴激这首词将古人诗句融为一体,浑然天成,如自其口出,能以人巧与天工相吻合,不愧是一首成功的“隐括体”。
“隐括”本指矫揉弯曲竹木等使平直或成形的模具,引申为剪裁组织文章的素材。如刘勰《文心雕龙·熔裁》所云“奚要所司,职在熔裁,隐括情理,矫揉文采也”,即指对文章素材的剪裁组织。后来,词的创作中也借用了这个概念和手法,并形成了一种特殊的体式。
宋初已经具备了这种隐括体的创作,如晏几道《临江仙》词的上片:“东野亡来无丽句,于君去后少交亲。追思往事好沾巾。白头王建在,犹见咏诗人。”实际上隐括自唐朝诗人张籍《赠王建》:“自君去后交游少,东野亡来箧笥贫。赖有白头王建在,眼前犹见咏诗人。”
再如柳永也写有此体,只是没提出“隐括”的名称。如他的《望远行·长空降瑞》上片:“长空降瑞,寒风剪、淅淅瑶花初下。乱飘僧舍,密洒歌楼,迤逦渐迷鸳瓦。好是渔人,披得一蓑归去,江上晚来堪画。满长安、高却旗亭酒价。”其中“乱飘僧舍,密洒歌楼,迤逦渐迷鸳瓦。好是渔人,披得一蓑归去,江上晚来堪画。”隐括自郑谷的《雪中偶题》:“乱飘僧舍茶烟湿,密洒歌楼酒力微。江上晚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
更早的则有唐朝独孤及的《和赠远》:
忆得去年春风至,中庭桃李映琐窗。
美人挟瑟对芳树,玉颜亭亭与花双。
今年新花如旧时,去年美人不在兹。
借问离居恨深浅,祇应独有庭花知。
此诗与崔护《题都城南庄》诗意明显相同。
在宋词中隐括唐诗入词的佳作很多,例如唐代诗人杜牧的《九日齐山登高》诗:“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沾衣。”
这首诗就有几位著名词人把它隐括入律,例如
定风波·重阳
苏轼
与客携壶上翠微四,江涵秋影雁初飞。尘世难逢开口笑,年少,菊花须插满头归。
酩酊但酬佳节了四,云峤,登临不用怨落晖。古往今来谁不老?多少,牛山何必更沾衣四?
水调歌头隐括杜牧之齐山诗
朱熹
江水浸云影,鸿雁欲南飞。携壶结客四,何处空翠渺烟霏。尘世难逢一笑,况有紫萸黄菊堪插满头归。风景今朝是,身世昔人非。
酬佳节,须酩酊,莫相违。人生如寄,何事辛苦怨斜晖。无尽今来古往,多少春花秋月,那更有危机。与问中山客,何必独沾衣!
杜牧的诗是好诗,他的“尘世难逢开口笑”“牛山何必独沾衣”的及时行乐的生活态度,以及“菊花须插满头归”的开朗旷达的生活情趣,赢得后代许多文人的共鸣,于是他们就喜欢把这首诗隐括入词,而苏轼和朱熹的这两首词,也都是隐括唐诗的好作品。
宋代词作中这种有趣的现象,既与宋代文人将诗度为曲的风尚相关,也与宋代词人喜好以诗文句子入词的风气相关。
从严格意义上讲,隐括体算不上是一种创作,而是一种与原作体裁不同的仿制,尽管部分作品属于创作的成分不少,但充其量也只能算作是以原作为基础,为依傍的二度创作度创作。
附:宇文虚中《念奴娇》:
疏眉秀目,看来依旧是,宣和妆束。飞步盈盈姿媚巧,举世知非凡俗。宋室宗姬,秦王幼女,曾嫁钦慈族。干戈浩荡,事随天地翻复。
一笑邂逅相逢,劝人满饮,旋旋吹横竹。流落天涯俱是客,何必平生相熟。旧日黄华,如今憔悴,付与杯中醁。兴亡休问,为伊且尽船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