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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面白无须生的十分秀气,眉目有些相熟的黄门疾步跑进来。他看了看殿中情景,一把拽起海棠凑到她耳边小声急道:“我的祖宗啊,娘娘这是怎么了?”
海棠又小声地把原因简单地告诉了他,他急得差点叫出来,又小声问:“好姐姐啊,咱们不是说好万万不能叫娘娘知道的吗?”
海棠看娘娘这样,也着了慌,不住埋怨自己:“我也是看娘娘今天精神好多了,刚刚还跟我有说有笑呢。我就想着,咱们总不能瞒娘娘一辈子啊。”
黄门狠狠叹了口气,在背地里笑了几回才终于笑的比哭的好看些了。这才小步上前,堆起笑容问阿娇:“娘娘,小冬子给您把雪狮子叫进来吧?它刚刚还急得直哼哼,想见娘娘呢。”
小冬子?
这是小冬子?
一直双眼空洞无神的阿娇终于好似醒过了神的,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对,是小冬子。
抽离的她就看着另一个她颤巍巍地起身,勉力牵出一丝笑。“不用,我出去看看雪狮子,陪它玩会吧。”
海棠同小冬子两个都不敢劝,又想娘娘出去散散心会不会好点。就一边一个陪着她走出去,一路上又找话来跟她说。
但是还是静,华丽的长门宫中静的像坟地一样。
他们一路走出去,竟没有再见到一个人,没有见到玉兰、木笔和紫荆,没有见到四福,跟没有见到杨得意。
雪狮子正值壮年。它才九岁多。而一匹马如果精心伺候是能活六十余年的,但是它呆呆地站在庭院中,也不像往日那样跑动。它就像一匹精致的假马,立在那一动不动。
“雪狮子?”阿娇试着唤了它一下。
雪狮子转头分辨了一下,然后一下反应过来,像离弦的箭一样朝她飞奔过来。
抽离的她就看到另一个她泪水一下子就模糊了眼睛,她蹲下来搂住雪狮子。雪狮子高兴极了,它一个劲咴儿咴儿地叫着,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想跟阿娇说。
阿娇搂住它的脖颈,一边给它顺毛一边轻轻柔柔地唤它:“我的好马,好马。雪狮子,你是好马。”雪狮子泪水扑簌一下就掉出来了,它拼命地往她怀里凑,叫她再抱紧点。
阿娇身后,海棠同小冬子也红了眼眶,极力克制着自己不能哭。
抽离的阿娇就看到自己扬起笑容,逗弄了雪狮子好会。然后才起身说要回去,而海棠同小冬子都喜的直说好回去歇息会。
这是什么呢?
抽离出来的她想不明白,这还是梦魇吗?
为什么会这么真实?
梦只所以是梦,就是因为它同泡沫一样,会一触就破。
她想不明白,更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样的梦中。她甚至开始怀疑,这不是梦,可是除了梦还能怎么解释眼前?
“告诉本宫!杨得意呢?四福呢?还有玉兰她们呢?”
一声断喝把她从沉思中惊醒,是另外一个她正瞪起桃花眼质问海棠同小冬子。
她眼神冰冷锐利,话里更是透着多年为后不怒自威的气势,由不得海棠和小冬子拒绝。他们甚至隐隐又看到了,废后那天来传旨时娘娘柳眉轻挑,漫不经心地说叫陛下自己来说,她不会跪下接旨。
而春陀竟然唯唯诺诺,不敢争辩,转身就走。
她坐在那里,光华满地。
他们似乎又看到了那个真正的后宫之主的风采。
两个人相视一看,你一句我一句的说了。
玉兰、木笔和紫荆本来就是刘彻的人,早已经调到别处去了。至于到底去了哪里,他们也不知道。
杨得意去了宣室殿伺候,说到这小冬子因为羞愧而不敢抬头看阿娇,他的师傅,他教他要对主子死心塌地的主子叛变了。
而四福在被遣散时撞墙而死,他死时叫着陛下娘娘是被冤枉的,死后连眼都合不上。
而阿娇带进宫的一百多仆役侍女,全被刘彻杖毙在未央宫内,叫他们不能去给馆陶送信。
他们一句一句说下来,阿娇心里就跟打翻了调料架一样,酸甜苦辣,什么味都有了。但她就是没哭,她只是听着,静静地听着。
他们终于说完了,阿娇竟笑起来,这丝笑浑不似勉强而笑,也不是苦笑,更不是嘲讽之笑。
她就同以前还在未央宫椒房殿中灿烂的笑着,却笑的叫海棠和小冬子心里都直发慌。
她站起身来,只觉得头重脚轻,一走脚步就发飘似地。她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回寝殿去,海棠上前想扶着她,她一把推开不用扶。后面竟走的飞快起来,很快就进了寝殿。
海棠同小冬子跟着前后脚进去,就见娘娘满屋子翻着找着。衣服首饰扔了一地,他们两个心下惊慌,面上还要装自然点,上去问:“娘娘,找什么呢?奴婢(婢子)帮您找。”
阿娇一面继续四处找着,后面更是上了凳子登高翻,一面回到他们俩说:“海棠,那个玉佩,你知道放哪的吗?就是那个桃花的玉佩,还有我的名字的那个玉佩。”
“娘娘,那个玉佩您最喜欢,不是一直戴在脖子上的吗?”海棠奇道。
阿娇伸手往脖子上去摸,果然在脖子上戴着。天天戴着,从不分离,她几乎都要忘了原来就在自己身上。
她没有像海棠他们以为的那样,露出失而复得的欣喜。她站在方凳上,一使劲一下把玉佩拽落。久久地望着手中的玉佩,眼神凄迷痛楚。
不好,抽离出来站在一旁的阿娇忽然醒悟过来,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自己了。
她伸出手想制止,却发现自己已经触碰不到实物了。
凳子上的阿娇似乎感应到她了,扭头从她凄美地一笑,然后狠狠地把手上的玉佩朝下砸去。
不要,不要,不要。
她拼命想喊出声来,却发现自己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砰!一声清脆的响声,羊脂白玉掉在地上砸的粉碎。
海棠想去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凳子上的阿娇眼看玉佩砸的四处飞溅,竟畅快地笑起来。她的笑声激扬清亮,自卫子夫入宫又怀孕后,她许久没有这么开心地笑了。
她笑着笑着,脚一踏空,身子往前一栽。小冬子忙用身子去垫在下面接住她,海棠过来手忙脚乱地扶起阿娇。
她摇摇晃晃地起来,“哇”地一声,一口血吐出来。这下小冬子跟海棠更是着了慌,两个人终于哭将起来。
而她抬起来,冲魂相剥离的阿娇露出一个笑容。
她的笑容下,是释然,是放弃,是诀别。
她把大婚后刘彻在猗兰殿送她的定情信物都砸了,不是说她放下这段感情和那个负心人了,而是她已经生无可恋了。
不不不!不要!不要!不要!
她终于喊出来了,泪一下顺着脸庞滑落。
“娇娇,娇娇,怎么了?”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却又显得缥缈,叫人觉得不真实。
阿娇倏然一下睁开眼睛,她这次竟然没有叫不醒的感觉。她觉得自己意识清明极了,她想刚刚不是在做梦。
她没有理刘彻,她拼命挣开他的怀抱,踉踉跄跄地下了榻。
她串的珠帘被她拨开,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榻前的工艺精良、古朴别致长信宫灯旁摆着的就是壶漏,她心神不稳,看了好一会才换成自己习惯的时间,才下午两点二十左右。
她才刚刚睡着没一会,她记得海棠说完小冬子的伤势退下去的时候才一点四十几,她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她有看时间的习惯。
椒房殿被花椒树花朵粉刷的独芳香混合着长燃的沉水香扑鼻而来,这里是椒房殿,不用再看了。
“娇娇,怎么了?睡迷了吗?”刘彻疾步上来,扶着她。心下好生奇怪,她靠在他肩上竟然睡着了。他就静静地抱着她,结果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竟然哭起来了。泪水浸湿了他的肩膀,他叫醒了她,但是阿娇怎么好像有点心神不在的样子?
阿娇说不出来为什么,心里堵的慌。她不要他扶,一把推开他。想到另一个阿娇,她伸手去往脖子上摸。
羊脂白玉,如凝脂般流动着含蓄光泽。正面是一朵桃花,反面是小篆的“娇”字。
它还在,还在。
她如释重负,想往前走,手脚发软。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劈头盖脸地向她袭来,她眼前一黑,朝前扑去。
身边的刘彻眼疾手快,一下把她抱住。
饶是如此,阿娇仍然一掌把案上摆着的青色瓷盆推翻。瓷盆里养着的碗莲掉下去,发出稀里哗啦的响声,水散了一地。
她倒在他的怀里,他温热宽阔的怀里。
她忽然就哭起来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哭。她只觉得心里积了说不出来的许多委屈,许多难受,许多心酸。
她想到从前不敢嫁他时的心境,想到嫁他之后很长时间总要划一道线的时候,想到平阳南宫在太后跟前的明示暗喻。
她还想到梦里见到的那个阿娇,想到她决绝的眼神,想到她那叫人心酸的笑容。想到长门冷居,想到卫子夫封后,想到忠心耿耿的四福撞死。
她的泪水止也止不住,刘彻真叫她给吓住了,却又不敢问她。以为她是做了噩梦,正难过,再问该更难过了。他只是把她环在怀里,两个人席地而坐,他耐心温柔地哄着她。
殿里打翻东西的声音和娘娘嚎啕大哭的声音,自然惊到了外殿的海棠和春陀等人,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春陀试探地开口:“陛下?”
殿里过了好一会,才传来陛下清淡的声音:“进来吧,把打翻的东西收拾了。”又似乎听见陛下转过头哄娘娘:“没事,做梦不怕得。”
啊……原来是做梦了啊……
一众人等松了口气,进去收拾打扫。(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