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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没有来得及过多地探究阿娇的内心,父皇病倒了。
起先病的不是很厉害,只是有点不舒服。
但是病势缠绵了两个月后开始发起积攒的威势来,延请的宫外的隐居名医也束手无策,宫中为了皇帝的病举办了几场盛大的巫祝,天命所归的天子到底也只是普通人,没有得到上天太多的眷顾,也并未见有什么太大的起色。
但是,这话阿娇只能存在心里,谁也不能说。
春秋时贵人之丧礼祭祀、国家之祈福安灾、自然灾害、外交战争等,皆由巫祝掌管。
汉代巫祝虽然没有了这么高的地位,但通鬼神答天地还是巫祝给予一般人的印象。
巫术中,又分正邪两种巫术。邪,就是历史上阿娇以邪神祭祀诅咒从而被废的理由。
景帝的病缠绵到正月里,已渐渐显出暮气。
就是一贯祈求祖宗保佑尚显镇定的窦太后也在阿娇面前哭了几场,到了这个时候,整个帝国的精力都放到了关注皇帝病情上。
刘彻和阿娇更是日夜为景帝侍疾,王皇后日夜垂泪不已。到了这个时候,馆陶进宫来也多是劝慰王皇后,不再跟她意气之争,两姑嫂的关系似乎又在患难时刻回到了以前的亲密无间。
这一年,景帝后三年,对刘彻对北疆四郡都是最黑暗的一年。
皇帝病危,太子年少。
受七王之乱的影响,当此关口,边军大都被回调监视情势不稳定的各诸侯王国,导致边塞防御匈奴的兵力不足。
汉朝的异动又怎么逃的过草原的眼睛呢?
匈奴军臣单于正因不满汉廷近来的不恭顺,而想再向汉朝讨点什么好处。待内地派去的探子回转说是因为汉朝皇帝病重,这个自小长在马背上的匈奴单于,当即决定再次起兵寇边。
匈奴铁骑南下,一时汉国北疆烽烟四起。
烧杀抢掠,无恶无作。
比起以往的骚扰,这次实在是令人发指。
景帝自重病起,就交由太子监国。
匈奴部落骑兵的猖獗南下,使得边报像雪花一般飞到长安来。一路上累死的军马几何,就是传令兵因为几天几夜的奔波也几欲脱水。
然而,这些被千里送急夹带着希望与祈求送来的边报注定只能看看。
刘彻几乎是几夜没有好好合眼,父亲的病重压在他的心头,匈奴的趁火打劫和诸藩王的虎视眈眈更是压的他喘不过来气。
这些巨大的压力,使得他迅速地成长起来。
也沉默起来。
他累极了睡去,尚在梦中总会挥手大喝进军。
阿娇每次被他惊醒,到后来见他张牙舞爪、面目狰狞已不觉为奇了。她心里沉满了酸痛,舅舅病重,他在众人面前得更坚强。但其实,他到今年也才是十六岁的年纪,还是一个孩子。
但是,叩关的军报和父亲叫他不得不成长起来。
阿娇知道,他的心里现在全是怒火。那些军报她也看过,刘彻从不避她,她看过后除了和他一样的愤怒悲痛,给不了他任何安慰,她无法告诉他你以后会把这些匈奴全驱赶走,你会反击他们。
就算他知道了历史,也会为现在的无能为力而难过,为边关哭泣无门的百姓而自责。
与此同时,汉朝北边的一郡。
火光冲天,几乎映红了半边天空。
漆黑的夜,因为熊熊燃烧的大火如同白昼。
这一伙不过百人的匈奴精骑在傍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侵入到这个小县上,呼啸而来的骑兵不论男女老少几乎见人就砍,如砍瓜切菜一般轻松随意。
这些剽悍的骑兵坐在骏马上调笑着,马尾上挂的是人头。
是这个小县为数不多的县兵。
虽然,他们微弱的抵抗没有坚持三刻钟上,但到底叫许多人藏进了进水井暗室里。他们暗自祈祷着,希望他们抢够了就能走。
这次,显然和往常不一样。
人,实在是一种很复杂的生物。这些骑兵也是有家有室的,他们也爱自己的母亲疼自己的儿女。然而,一到了马背上,拿起弓箭,他们因为人血的侵染而显得兴奋起来。
而这次,没有会来援救的汉朝军队。
所以,他们很耐心。
他们一家一户地找,然后再杀死见到的每一个活人。不论是尚在襁褓中的幼子,还是已经老的爽手干枯的老人。处于绝对优势和力量的他们不带一丝怜悯,几乎是一刀一个,然后轰然大笑,他们嘴里嘀嘀咕咕听不懂的话,好像在调笑汉人的懦弱无用。
最后,他们玩累了。
点起大火,烧城。
火光把整座城变成了一座火城。
他们打一个哨子,呼啸而去。
充满了惬意和快活,好像刚刚不是一场不对等的屠杀。
一个母亲护着孩子躲在家里挖的没有多大的地道里,孩子很害怕很慌张,他紧紧地抓紧母亲的衣袖。没有问父亲,父亲是县兵,此时的父亲是生是死呢?他不敢去问母亲,也不敢再去想。
他贴在地道上仔细听了一会,是马蹄远去的声音。
他欣喜起来,母亲也双眼放光起来。
但是,没有一会,他们听到了因为大火燃烧而倒塌的房梁砸下来的声音,噼里啪啦。
绝望,弥漫了母子二人的双眼。
他们用的是茅草盖住地道,再加以木板,
这些接火就燃,在这样的大火中,他们会被活活烧死。
母亲满含泪水地摸摸孩子的头,说不出话来。匈奴放火烧城了,丈夫死了自己也去陪他就是了。
可是,孩子,孩子,孩子啊。
才这么小。
长到这么大,还没有吃过几顿肉。
长的瘦瘦巴巴,却又懂事贴心。知道家里苦,从不在吃穿上要求什么。
这是凭什么呢?
做人一世,她摸着良心发毒誓可以说没有做过一件坏事。为什么要叫她这么小的孩子也被烧死?
她紧紧抱着孩子,孩子也意识到了死亡的逼近。他很害怕,他还不知道死究竟代表着什么意义。他伸出手去笨拙地为母亲擦掉脸上的泪,奶声奶气地说:“娘,别怕,我也不怕。”
她泪如雨下。
地道内已经感受到了逼近的大火,高温炙烤着两母子。她紧紧抱住儿子,不甘又悲愤地喊道:“陛下,陛下,您看到了吗?”她的话没有喊完,几乎是顷刻之间火烧完了地洞上的茅草。
在这烈焰中,她用最后的意识抱紧儿子。
她不能跟孩子分离,到了地底下她得照顾他啊。
这夜汉朝的北方边郡不知道像这样烧了多少城,又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在死前大喊着陛下。
然而,天子,他到底不是天的儿子。
他现在自己都救不了,又怎么去救这些在呐喊着他名字的百姓呢?
这一年是西汉北疆四郡最为苦难的一年,匈奴精骑长达数月的犯边,使北疆四郡急速减员,死伤、被掳军民多达十万余,相当于当时定囊郡、雁门郡、代郡、上谷郡总合的四成人口。
正月的大雪也覆盖不了这片血腥,战争本就是国家之间的利益之争,但是单方面屠杀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令人发指。
而在这个时候,以文景之治以无为而治享誉史书的景帝刘启也来到了人生最后的时刻。
未央宫的前殿里,已经连续几天聚集着一群人。
他们都是朝廷重臣,皇室宗族。
非常时刻,他们被特许在宫中起居,以备着不时之需。
他们愁容满面,悲伤却又清醒地知道,他们在等待着皇帝大行。然后,为帝国的新君保驾护航。
事实,说出来往往是有点残忍又悲凉。
但的确如此,不管是天子还是奴仆,在死神面前都是这么公平的待遇,都是这么的无能为力。
内殿的御榻上,躺着的是刘启。几个月的缠绵病榻使的他脸色惨白,但回光返照的力量使他勉力支撑着要交代后事。他打起精神环顾着跪在榻前的人,他手紧握的是太子的手。
他看着刘彻红肿的双眼苍白的脸色,太子日夜侍疾,睡的时间几乎是能省就省,刘启心中为儿子这样的孝心一阵心酸一阵感动。他继位时已经三十二了,能独当一面了。太子的才能他不担心,一向很为他骄傲。但是他才十六,少年人的热血和意气风发刘启都经历过。
如果说他不放心刘彻的地方,就只有这里。
太子太聪明,几乎没有摔过跟头。
刘启本以为能再多看顾太子几年,好好教教他帝王之道。
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他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他坚信他的儿子一定会是一代明君,但是同时他害怕刘彻因为聪明而热血而摔跤。当太子的时候摔跤没什么,当皇帝了一步踏错,该有多少人为此撒血?
他的视线顺着太子后移,跟太子跪在一起的是太子妃娇娇。她哭的妆容都化了,这个孩子啊,一片纯善之心。他想伸出手像小时候一样安慰她,但是做不到。
他只能慈爱地看了既是外甥女又是儿媳妇的娇娇一眼,眼神再往上,是大姐馆陶公主。她全然不复往日凌人的气势,因为匆忙也没有顾得上,穿着家常衣服就来了,显得有些狼狈。他不担心姐姐和娇娇,他相信彻儿会照顾好她们。
王皇后跪在他的另一手边,他偏过头去看她。她正在给他掖被角,这完全是无意义的举动。她很慌张,她也年到中年了,却还是这么慌张。刘启也不担心她,儿子是皇帝,她会是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