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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清晨,天刚破晓。蔚蓝的天幕上尚还坠着昨夜的星辰,大地一片朦胧,带着些许黑夜的残余。
远远地自官道上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头天刚下了场大暴雨,乳白色的浓雾深深浅浅地遮盖住了长安城的远郊。
两个守城门的小兵站在城楼上向下望去,两个身着长衫,长身肃立的有了些年纪的儒生早早地就迎在城门外了。他们虽然不知道这就是如今朝中炙手可热的郎中令和御史大夫,但能在门禁前就出了城门的想必不是一般人。
早晨当值,也没有什么要紧事。两个小兵,就天南海北地聊起来。大概是住在皇城中人的通病,不管是谁,闲下来总要议一下朝廷大事,说一些活灵活现仿佛自己看着的事一样。
说是小兵,其实也不小了。
一个已经三十出头了,一个看样子比他还要大些。
那个稍微小点的打量着晨雾中的儒生有点感慨:“这新皇上登基,是不一样了啊,从前儒生哪有出头的啊。”他压低了声音,看了看四周:“听说这次皇上召贤才选的都是儒生,看来他们又要抖起来了。”话语中有些羡慕,开国的总是武将,但是治天下就轮到书生们来指手画脚了。
年纪大一点的就要沉稳许多,他不超过四十,却已经留上了胡子。他小眼一眯,颇为高深地说:“你知道什么啊?太皇太后还在呢,新皇上刚上台,可不要倒腾几天吗?折腾的还不是前几朝留下的钱,唉,不是自己挣的不心疼啊。”
小一点的就有些忍俊不禁,给了他一拳:“皇上乐意用就用呗,皇上的钱你心疼什么。”
刚要接话,小一点的打了他一下,示意他往城楼下看。
两个儒生上前撩开马车门帘扶下来一个一个白发苍苍。颤颤巍巍的老者来,老者感慨地望了好一会长安城,才在搀扶下上了两个儒生身后的圆顶马车,竟是朝着皇宫的方向去了。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没有想到看着朴朴素素的两个老头加一个看起来更老的老头好像有点来头。
年纪大点的猜测道:“是不是哪的大儒啊?”
他猜的八九不离十,那个上了年纪的花白头发老者是赵绾和王臧的老师,辕固。他是应陛下所召,为建明堂易朝服建立礼仪典章而特请来的鸿儒。
辕固的到来,使新政走向一个高峰。
如今的格局明面上刘彻折损了卫丞相,但实际上的实力却是增强了。丞相窦婴、太尉田蚡、御史大夫赵绾、郎中令王臧,公卿、相权、兵权和监察权均已掌握在儒家手上。
终于觉得手握大权的刘彻决意改革,他从小便有很多事看不惯,高祖起于贫微,开国重臣多半也一样,跟着高祖拍手搭肩称兄道弟没有一点规矩可言。宫廷饮酒作乐时,醉了有的狂呼乱叫,甚至拔出剑来坎削庭中立柱,高祖为此才令叔孙通拟定仪式礼节。
这样的事到现在还是常见,诸藩王借着辈分来京后要这要拿那,皇帝的弛道上跑满了王孙贵戚的马车,哪有半点规矩可言呢?刘彻决心从上下尊卑来树立起皇帝的尊严尊贵来,以便以后能令行禁止,他要叫朝臣藩王都知道他虽然年幼但是是天子,君臣就该有君臣该有的样。
辕固就是为这个事来的。
刘彻迎他以重礼,对这个年近九旬的儒学泰斗执弟子礼,毕恭毕敬地迎进宣室。然而,好像谈话的结果不是很如人意。
刘彻是带着一股气回来的,将要进未央宫内殿时他顿了顿脚步,深吸了口气。似乎是想把外面的不舒心就留在外面,回到阿娇身旁自然要换个模样。
已经在刘彻一出宣室就挨了一脚的春陀舒了口气,回到皇后娘娘这里陛下自然是克制着脾气的。要不然,还真叫他不知道怎么办呢。
阿娇在赏花,四福种的碗莲又开了。
荷叶碧绿鲜嫩,碗莲朵朵舒开了花瓣,亭亭玉立,娇艳夺目。
她听着刘彻进来,没有抬起头:“谁又惹陛下生气了啊?”
他的火在看着清冷的阿娇已经降下去不少了,闻言有些好奇:“你都没有看朕,怎么知道朕生气?”
她放下为碗莲剪去枯叶的剪刀,十指纤纤,露出的一小截玉腕肤如凝脂。她放下宽袖,缓缓站起,走到刘彻身旁给他捏肩。
她实在很不同于一般人人家的妻子,更不像是一个皇后。
他私下说起皇后会为她捏肩捶背宽衣洗脸,平阳南宫总是带些不信,馆陶长公主娇扈一世,阿娇作为独女,又贵为皇后。既不需要巴结谁,更不需要讨好谁,皇帝的宠爱既不能使她更尊贵,也不能让她心忧彷徨。为什么要像一个小侍女一样折损自己的皇后身份呢?
就是她们,也自矜为公主,是决计不肯做的。
但是,她做的这么自然,她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些都是仆女的活。她理所应当,叫刘彻已经习惯了。
想到这些,刘彻心中腾起的无名火已经几乎被熄灭了,他在阿娇力度合适的揉捏中放松了下来,有了开玩笑的心情:“那皇后娘娘不妨说说朕为什么生气?生谁的气呢?”
她朱唇轻启,笑语盈盈地说:“皇后娘娘啊,听陛下进来带的风声就知道陛下不高兴。至于生谁的气嘛,皇后娘娘猜是陛下期待了许久的申公吧。”
他反手到脖颈上按住她的手,示意她不用再按了。拉住她的手,带到他面前。他抬眼去看她,阿娇,或许聪慧是不够的,但论了解他,怕是母后都赶不上。
他心中一甜,多了些似有似无的笑意。有了心情去看阿娇的碗莲,红的娇媚,白的无邪。他剑眉轻挑:“四福伺候的不错,赏他吧。”
阿娇打趣他道:“行,陛下说赏就赏。”
出了内殿唤海棠拿银子赏四福,想了想,又补充道叫也赏春陀。刘彻现在看是顺的很,但太皇太后到底在呢,受挫的日子还长着呢。赏赏天天跟着他受气的春陀吧。
吩咐完的阿娇再进内殿,刘彻已经倦的衣服也没有换就在榻上睡着了。她轻手轻脚给他盖上被子,退出去叫木笔晚膳迟点上。
这段时间,如卫相所说,也如阿娇所说。新政换上了崇儒一派,顺利了许多。就是刘彻说立明堂,叫诸侯王都来朝见他,叫还在长安的有封地的这个候那个王全回封地去。太皇太后跟前,哭诉的一天都有好几拨,但太皇太后都沉默打发他们了。
太皇太后也想看看刘彻能走多远,能折腾成什么样。但是很显然,刘彻把祖母的静默当成了默许。
刘彻新君上位,未有寸功,总担心压不住朝臣们。天天起的早,偶然回来早一次,还累的就睡着了。
阿娇不忍心叫他,到了将近晚上九点才叫起他,随便用了些晚膳。就吩咐洗漱安歇,到了榻上,似乎是睡够了又似乎是情绪完全过去了,他主动说起了申公。
他带些疑惑,语气中并没有讽刺:“阿娇,你说是不是人老了就会心跟着老?还是叫年轻时被太皇太后吓破了胆,不敢再论黄老学说的优劣了?”
他没头没脑的话,阿娇却瞬间就听懂了他的抱怨。
辕固,为博士时与黄生争论商汤、周武王是受天命而立还是篡夺君权的问题,说的黄老一派无言以对。但却惹恼了太皇太后,他说太皇太后关于黄老学说的尊崇不过是妇人之见,明显带着歧视轻视的话一瞬间就激怒了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盛怒之下让辕固入兽圈刺杀野猪,景帝悄悄给了他一把尖刀,才叫他逃得一命。从此,终汉景帝一朝,儒生再无抬头。
她在黑暗中与他十指相缠,侧身说:“申公说的话叫陛下不满意吗?”
他平静了许多,这阵子见多了激昂飞扬的儒家士子。面对如古井无波的申公实在叫他大失所望,他问申公以国策。
申公慈祥默然地听完了刘彻的畅想,在刘彻的期待下慢慢地说:“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
说说睡都会,嘴炮又能打死谁?不要意淫美好未来,多做事少说话吧。
刘彻完全没有想到极力推荐来的申公会泼他的冷水,他几乎想立时踢翻案几。但到底克制住了,人是他三请四请来的。怎么都要给几分面子,来了就来了。
最后,下诏任命申公为太中大夫,作为明堂、巡狩、改历法、易服的顾问,就这么安置了申公。
但到底有些轻微说不出口的不快,天子一言,四海臣服。太皇太后驳他就算了,到底是长辈。
阿娇扑上来抱住他:“彻儿,皇帝的尊严是自己给的,不是皇帝这个身份给的。”她带着体温的幽香淡淡地传进他的鼻尖,他抱住她,她的话好似一拳打在他的心上,叫他微微地震动。
皇帝,天下第一人。
但叫现在天下人骂的皇帝又少吗?
近的有嬴政,远的有商纣。
他比阿娇更明白民心和史书的威严,他们似乎是柔弱的,洪水旱涝会哭,匈奴南下会哭,但是默默承受到一旦爆发时的能量又有几个皇帝能承受的住呢?
高祖就是以此建国,皇帝是尊贵,但叫百姓更臣服的是皇帝的德行。他实在没有必要为了这点小事而不快,他只是年轻,日子长的很。他总能做出叫天下万民,叫史书,也叫阿娇为之骄傲自豪的伟业来。
他最后的隐隐的不快也没有了,化成了落在阿娇脸上、唇上、身上深深浅浅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