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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呆走出不久,想起阿祺的袍子没拿,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去取了袍子,一路小跑再赶过去。到的院里见中厅的门开着,看到阿祺如她所说,正在院子里坐着等他,不由地心里一紧张。他一路走过来满脑子都在想“待会用午食的时候和阿祺说些啥好”,结果脚下小跑,直到见着了阿祺仍就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阿祺见他来了,手里还捧着自己的袍子,脸倏地一红,低头施了个礼道:“阿呆君,黄夫人在里面等你一同用午食。”说完迎着他进了中厅。
黄月英见二人脸红着进屋,又看阿呆进了屋还两手僵硬的捧着那件袍子,不由讥讽道:“你个傻小子,把袍子送回给小娘,那你今晚是不来了吗?”
阿呆一愣,心想黄月英说得正是,顿时呆立现场。
阿祺见黄月英打趣阿呆,虽然红着脸,却也是捂嘴一笑,走过去将袍子接过放好,对阿呆说:“我将这袍子清洗整理一番后再交给君。”
黄月英见阿祺走进厢房,赶紧招呼阿呆,悄悄地说:“我先走了,你好好和人家聊会。”
阿呆双眼圆睁,惊讶地看到黄月英,只听她大声说:“阿亮有事找我,我先去他那,你们俩先慢慢吃啊。”说完对着阿呆眨了眨眼,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阿祺听到黄月英这么说,从厢房出来看见阿呆坐在桌边,也不动筷,上前红着脸说道:“阿呆君,我本是华佗先生的侍女,平时服侍夫人起居,帮助先生誊录病理、药理,你是我的救命恩公,就让阿祺服侍阿呆君用午食点心吧。”说着便拿起了阿呆面前的碗筷要给他盛食。
“别别别,”阿呆赶紧伸手阻拦,想把碗夺回来,结果手一伸,碰到了阿祺的纤手,不由一惊赶紧缩回,嘴上说:“阿祺小娘,你千万别再这样客气了,就让我自己来盛食吧。那日救你的还有阿嫂、赵将军、孔明兄长,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份,你再这般客气,我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阿祺听到他言语甚急,以为他生气了,便低下头轻轻地说:“那就依阿呆君的。”说着,小心翼翼地把碗筷又放回了他的面前,却仍旧站立在一边。
阿呆也觉得自己刚才言语急了一些,又看到阿祺略有惊恐的样子,登时心中愧疚,起身一拱手:“阿祺小娘,如果依我的,也请你一同用食吧。”
阿祺见他行礼,也不敢再违逆,便在了桌子的另一侧坐下。
两人相顾无言,都红着脸,甚是尴尬,阿呆暗暗捏了捏放在桌子下的手,鼓起勇气寻找话题道:“阿祺小娘,你是华拓先生的侍女?”
“啊?”阿祺没想到沉默了许久,阿呆竟然憋出这样一句明知故问的“废话”。阿呆也发现自己实在是口笨,不好意思的搔了搔头。阿祺看着他的样子,心中忍不住觉得好笑,嘴上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阿呆第一次面对面看见阿祺的笑容,她本就清净秀丽,只是之前一直因为伤势和境遇,总是一副伤心难过的样子,此时见她会心一笑,阿呆心里说不出的暖意,顿时紧张也少了许多。
“阿祺小娘,你跟着华陀先生多久了?”阿呆又问,不过此刻的问题,却是他这几日来心头萦绕着的好奇。
“我本家为杨氏,世居兖州,祖父于县里任郡丞,家境也还过得去。后来黄巾之乱的时候,家里被黄巾贼冲了,阿翁带着家里人逃难到徐州。到的徐州后,阿娘生下了我,没想到黄巾贼被官兵镇压,余党四散,又把疫疾带到了当地,阿翁也染病不治早早去了。后来遇到了前来给乡亲治病的张机先生,我阿娘生了恶疮,张机先生也是束手无策,阿娘担心我活不成,便恳求张机先生收留我,先生不忍拒绝我阿娘,便答应了。”阿祺说着又低下了头,显得甚是伤心。
阿呆心里叹道:“原来真的和我一样,也是个苦命的人。”一边听着,一边拿起羹匙,慢慢地给阿祺盛上汤饼。
阿祺知他体恤自己,微微施礼,问道:“和阿呆君提起这些,不知阿呆君是否想听?怕是过往的伤心事,惹得君无趣。”
“没有没有,小娘若愿意说,我就慢慢听着,待会你说好了,我再将我的故事说与你听,如何?”阿呆说。他听到一半,岂会觉得无趣。
“好!”阿祺见他愿意分享,也觉得有个人能够倾诉,心中欢喜,微微一笑,继续道,“后来张机先生便和他的弟子轮流照拂我,可我毕竟是个女娃,先生每日都要奔波数地为染疫疾的人们施救,带着我着实不便。先生于是就修书一封,让两名亲信弟子带着我和信,去谯县拜访他的好友华佗先生。华佗先生见到了那二人,自是知道事关重大,一方面向他们了解疫疾的情况,让他们把自己对于施救的看法转告张机先生,一方面又得知了我的事,便应允将我留下好生照顾。”
“原来如此,”阿呆不住地叹了一声,“这二位当世神医,真是好生令人佩服。对了小娘,当时你多大?”
阿祺听到他的赞叹,心里既是被认同的欢喜,又是忆起离别的伤心,不由鼻子又是一酸,回道:“那年是建安元年,后来听华佗先生说,当时张机先生留的书信里,说我那年四岁。”说着,红着脸低下了头。
阿呆心里盘算着:“建安初年是四岁,那便是生在初平三年了,才只有十六,应该是比我小三岁。”
阿祺见他眼神呆呆地发愣,也不动筷子,问道:“阿呆君,是觉得无趣,还是汤饼不好吃?”
“没有没有!都没有!”阿呆赶紧拿起汤饼,伴着米汤吃了几口,他此时早就饿得肚子连连叫了,刚才见阿祺只说话不下手,自己也不好意思动筷。此时连吃了几口,顿时觉得美味无比,点了点头说,“真的很好吃!”
阿祺心里欣喜,忍不住微笑,说:“好吃以后就一直做给你吃。”
阿呆惊讶道:“原来…这些都是你做的?”他心想倒也不假,黄月英平时只爱摆弄那些机关器械,用竹片木块摆弄一些不知所以然的东西,从不爱这烹调米面之术,今天这汤饭自然不像是出于她手,但着实也没想到阿祺竟然花了一上午时间弄了这些。
阿祺听他这么问,红着脸点了点头,说:“以前先生、夫人的饭食也经常是我做的。”
阿呆见她还是不动手,便放下了手中的饼,说道:“小娘,你赶紧吃吧,你不吃…那我也不吃了。”
“别别别。”阿祺生怕他真的不吃,赶紧拿起面前的汤饼咬了一口,又说,“阿呆君,你就叫我阿祺吧,以前先生和夫人也是这么唤我的。”
阿呆灵机一动,笑着说道:“那我答应你,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阿祺睁大眼睛问道。
“你别叫我恩公、也不用称呼我是君,我的身世比你好不到哪去…我就叫你阿祺,你就叫我阿呆,如何?”
“好。”阿祺本就晕红的脸颊霎时又通红了一层,双眼看着手中的饼,用极轻地声音应了一声。
两人又闷声不吭咬了几口饼,心里互相想着说些什么,岔开话题,没想到两个人竟异口同声了说道:“那你…”,见对方想说话,又立马停下。
阿呆赶紧说:“你先说。”
阿祺摇了摇头道:“你先说。”
阿呆便问道:“那你后来就一直跟着华拓先生?那你的医术肯定也很厉害啦!”
阿祺又是摇了摇头,说道:“方技之术本来就不属于正业,医者因为要给病患把脉、经常要出远门、要去病患的家中甚至卧房,因此历来规定是只传男不传女的。我虽然和先生学了一些皮毛之术,但只有师兄、师弟们才是先生的正式弟子。”
阿呆心想,这是什么狗屁道理,治病救人却还要顾忌那么多拘束禁锢,突然想到自己学石壁剑影的时候,那影子隐隐就是一个女子,若是真有这样一位女剑神,那岂不是胜过了天下所有男子?
他打记事起没几岁便颠沛流离,也不像士族大家的孩子有专门的家规家训和严师督促,平时所见的女子,除了黄月英这般与众不同的奇女子,也就是汉水小村那些与自家夫君一同务农、打鱼的贫苦女子,对于这些世俗礼教本就没有太多了解。她此时暗暗觉得又说到了阿祺伤心的话题,赶紧改口说:“但是我看华佗先生却并没有这么认为,不然他也不会教你那么多医术了吧?”
阿祺点了点头说:“先生和夫人待我是极好的,临近有一些慕名而来的阿婆、阿婶或者小娘,先生也会挑一些不是病得很厉害的,让我代他把脉行医。”
“原来阿祺是一个女神医啊,佩服佩服。”阿呆说着放下汤饼,笑嘻嘻地拱了拱手施了个礼,阿祺刚刚淡下去的红晕又显在了双颊。
“阿呆君…”阿祺下意识地说出口,看着阿呆盯着她看,知是自己没有遵守刚才的约定,重新说道,“阿呆…你就不要取笑我了。”
阿呆赶紧正色摆手道:“我可没有取笑,华佗先生在那么重要的时刻,能将他毕生研究的心血,那样重要的东西交给你、而不是你的那些师兄师弟,就足见在他心里,你是第一要紧的弟子啦。”
“想来,先生将此书交给我,一来是本身这书就有一部分是我帮先生誊录的,再者可能他觉得世人都认为女子不会学医,更何况是我这样的侍女,那些官军怕是想不到我会带着这本医术。”阿祺说到这里,又想起了后来那些惊魂不已的事情,叹了一口气。
阿呆也知她又想起了如何被夏侯惇一路追赶,不待她再想,问道:“阿祺,你刚才想问我什么?”
阿祺一愣,刚才是为了岔开话题而硬挤出的话,此时聊了一会竟一时语塞想不起来了,只能淡淡地说:“你问了我这么多,说说你呗。”
阿呆心想,阿祺遇到这么大的变故,想起的时候总是容易悲伤,既然她问了自己的身世,不如把自己从小的境遇添油加醋地说一番,让她觉得世上其实有人比她还要凄惨,还要艰辛,可最后也稀里糊涂活得还凑合,并且还遇到了对自己很好的人,以后就可以常常鼓励她了。于是把自己从跟着族人逃难如何危险、躲进山野为了活下来如何艰难、爬出深山来到荆州是如何千辛万苦、最后怎样到了汉水边上,又怎样遇到了诸葛亮一家,才终于稍稍安定下来说了一大通。不过于其中石壁剑影和王师傅这些,却依照当日和王师傅的约定,只字未提,并且心想其实自从自己学会了石壁剑影上的剑术,生活就没有那么艰难了,现下讲了这些反而会让阿祺更觉得自己孤苦伶仃,暗暗决定,等将来有机会,再详细告诉她。尽管如此,阿祺听得仍旧是惊讶不已,什么在山野里用木棒打野狼、什么在官道上躲过几十名匪兵的劫杀,大感眼前的这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的经历实在太过精彩传奇,不过又想到他那日在山上独自面对那么多曹军先锋,又不得不信。
阿呆素来本分,过往最多也就和诸葛均打闹说笑,看到诸葛亮和王师傅那样严肃谨慎的人,都是不敢轻浮,因此此时真要他吹牛夸张,他倒也现编不出逻辑缜密的故事,说的其实都是自己真实经历的过往。但他那神奇的剑术,即便是诸葛亮和王师傅这样知道他学过石壁剑影的人亲眼所见都会瞠目结舌,一旦隐去了石壁剑影这段,这些真实的过往就更显得难以置信匪夷所思了。不过好在阿祺同样单纯天真,听他说得神采飞扬,耳朵里进了多少,心中也就信了多少。
说完,随着阿呆的故事一断,阿祺的思绪便也断了,看到汤饼和米汤还剩了好多,幽幽地说:“都凉了,看来是做得不好吃…”
阿呆正说得渴,赶忙又拿起碗喝了一碗米汤,吃了一块汤饼,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含含糊糊地说:“好吃,实在是好吃,你也多吃点吧。”
阿祺看他吃的认真,心里欢喜,拿起没吃完的饼慢慢咬着,隐隐地想,若是天下太平,能在这新野城就这么一直住下去,该有多好,可是天下什么时候能太平呢?
阿祺看着阿呆,等他差不多吃毕了,关切地问了一句:“我看你穿的甚少,总是这一件长衫,外面还是挺冷的。”
阿呆想了想,除了石壁剑影,别的事王师傅可没交代不让说与外人,便回道:“自从山野里出来,练了一些剑术,冬天倒也不觉得有多冷,像昨晚那样打坐,还觉得有些热呢。”
“啊呀!”阿祺轻声尖叫,“别…别是染了风寒了。”说罢,坐到阿呆左侧这边,拉住他的左手,掀起袖口,给他切脉,只觉他脉贵有神,搏动健跃,又让他把舌头伸出来看看,也无异象,这才放心地说道:“看来是我多虑了,你的身体可比一般人好多了。”说完,帮阿呆把袖口放回捋顺。
阿呆见她确实精通医术的样子,问道:“我曾经听…”他顺口想说王师傅,硬是改口,“曾经听一位先生提起,人身上有许多穴位和脉象,不知道你懂不懂?”
阿祺笑着点了点头:“跟着华佗先生略微学了一二。”说着又变了脸色,“难道你还是哪里有不适?”
阿呆摇摇头说:“不舒服到是没有,我近日打坐练功,只觉得胸口和腹中有一股热气,我就心里想着,把它散到周身,再想着聚合在胸口和腹中。只不过近些天越来越觉得这股气在变大,然而胸口和腹中之间总有一处,无论我怎么努力,体内的这股热气总是到不了那里,反而会隐隐作痛。后来再试,越想往那里去,越是会疼痛加剧。你可知其中缘由?”
阿祺并不明白他所说的体内热气是怎样一种事物,仔细想了想,也不记得华佗先生有提起过这样有形有性的“气”存在于人体,只觉得眼前这个少年总能说出一些让自己闻所未闻的言语。“你指给我看看在哪里?”她问道。
阿呆指了指胸口肋骨相交下方的软陷之处说:“就这里一小片,还有后背上对应的地方也是,平时不运功的时候都不疼。”
阿祺说:“按你所说,这胸前的应是鸠尾、巨阙、上脘三个穴位,分属任脉,背后对应的是筋缩、中枢、脊中三穴,分属督脉。至于为何会痛…这个也许只有先生能回答了。”
阿呆欣喜地道:“原来你懂得这么多。”
“你若是觉得痛,便不要练了好不好?”阿祺心知这几处都是人体中轴中的要害穴位,极是担心,又说,“可惜现在没有金针,不然我可试着给你扎上几针,说不定能缓解你的痛症。”
阿呆听王师傅曾经说过世上有艾灸扎针一类的方技医术,用针扎人,却不会出血,还能治病,当时就觉得神奇无比。他生性恬静不喜与人相争,对自己也是如此,因此运气堵塞便即放弃,却不知正因如此没有强练内息反而因祸得福。此刻看着阿祺诚恳的神色,心知她绝不会害自己,且一时半会这新野小城也找不到那细细长长的软针,便即点头答应。
阿祺见他信任自己,心中欢喜,轻轻地说道:“若是你今晚还来,我可以教你辨识穴位,想来大概对你练功也有助益。”说罢,双颊又是止不住的晕红。
“咳咳,”只听门外一声咳嗽,正是黄月英的声音,阿祺赶紧起身走到了阿呆的对面,可脸上的绯红又怎么可能这么快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