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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现在能跟我说说最近都发生了什么么?”
坐在书房的沙发上,我看着我妈,终于能把这句话问了出来。
至少在家里还是可以说话的。虽然还是有些紧张兮兮地压低了声音,但至少,在家里总该是能稍微放松一些。
我妈双手还端着她的喝水杯子,在听见我的问题后她的手又开始微微颤抖,那剩余的半杯水表面也就跟着微微地晃动着。我看见她这个样子就觉得心里揪着疼,忍不住伸手从她那里把杯子端了起来放在桌子上,然后将她的双手轻轻握住。
“妈,你别太难过,我爸这不是还好好的么。现在我们都不知道将来的结果会是怎样的,但是就算有可能坏,也有可能好不是么?你别总往坏的方面去想,这样就太难熬了,你可以试着乐观一点啊。”
“易生,你不知道……”我妈的眼圈又红了,声音都哽咽了起来:“……你爸爸被关进看守所的当天,那帮人就把他的眼镜、皮带还有衣服裤子和皮鞋都递了出来,说是里面不允许有这些东西。虽然我第二天就把重新配好的塑料镜框的眼镜和布鞋给他递了进去,可是易生你想想,那天晚上你爸爸没有眼镜肯定什么都看不清楚,我也不知道在里面会给他穿什么样的衣服,他又会住在什么样的地方……他都是四十五岁的人了,一辈子,哪受过这种罪……我现在一想起来就觉得……”
“妈……”我握紧了我妈的手,却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还有,周三那天,检察院的人来家里搜查,你是没有看到当时的那个场景……家里所有的柜子、抽屉、床底下、阁楼上、甚至包括卫生间里面放卫生纸的收纳盒都被他们搜了个遍……你爸爸只是挪用公款啊,虽然妈知道这样说可能不太对,但是从程度上来讲一般是不会这样的……”
我妈的话说了一半,不过我已经猜到了她的想法:除非是有人授意,不然一般不会搜得这么狠。
至于是谁授的意,结合刚才我们说到的蒋哲良他爸的事,似乎也不难推断出来。
“还有一件事,就是在那天早上你爸爸回来之前他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当时他只是说让我和你吴叔叔还有他手下那个李宁军尽快筹集一百零二万放进他办公室里去,但是他不让我问原因,所以我就赶紧给你吴叔叔和李宁军打电话。你吴叔叔倒是立刻就来了,因为一百零二万不是个小数目,而每家银行无预约的话每天取款上限只有五万,所以他就让手下的人就近从十几家银行里面取了一共九十八万拿来给我,再加上咱家自己的四万块钱,这钱才算是凑齐了。但是,那个李宁军却是全程一点忙都没有帮,而之后在我们往办公室里送的时候他也似乎在故意拖时间。”我妈越说神情越凝重,我听着心里也一分分地沉了下去。
“妈,你是在怀疑李宁军吗?他可是我爸一手提上来的……之前不也一直对我爸很忠心吗?”
“知人知面不知心,那个人一向特别会来事儿,对你爸爸更是殷勤得不得了,我就觉得他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人。但是我以前这么跟你爸说的时候他还批评我,说我是妇人之见,他就是太傻了,一点都不知道防人。”我妈叹了口气,“本来我也不想怀疑,可是就我们三个人凑钱这件事按理说是不该有其他人知道的,可是那天下午检察院找我去问话的时候竟然直截了当地问我是不是早上凑了一百零二万放在你爸办公室,那我想这里面肯定是有人走漏了消息。”
我心中猛地一惊:“这么说的话检察院已经知道你参与凑钱了?这样之后不会再追究吗?”
“不会,”我妈摇摇头,“幸好来问我话的那位女检察官是你——”说到这里我妈不出声地给我做了个口型,我已经知道了她说的是谁:“——叔叔的朋友,我那会儿差点就想否认的,但是她却对我说事实他们都已经掌握了,有人已经先我一步去检察院举报了整个过程,让我还是实话实说。因为我的确是不清楚这笔钱的用途和你爸爸让我筹钱的目的,所以不算是知情人,那也就不会被追究责任了。”
“竟然是这样……”我顿了几秒,看着我妈:“这位检察官人真不错,她等于已经是在暗示你身边有人靠不住了。”
“没错,所以我当时也就不敢再隐瞒什么,基本上都照实说了。”
“可是,为什么是一百零二万呢?不该是九十万吗?”
“这妈真得不知道。从那天接完你爸爸的电话之后,妈就再没听到过他的声音了……”
我妈说这句话的时候嗓音又哑了,而之后我和她就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九十万、一百零二万、筹钱、自首、蒋正勋、李宁军、搜家、问话、陷害、背叛……这桩桩件件的事和一些原本熟悉如今却觉得陌生的人物联系在一起后,我就觉得似乎能想明白一些事,但反而又看不明白另一些事,那种感觉不免让人背后发凉,明明坐在温暖的房间里也依然时不时地会打冷颤。
到最后我忽然就想起来我爸在三月九号那天晚上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他说不管在什么时候,去做你认为对的事,去用你认为合理的方式进行判断,一旦原则确立了下来,就不要轻易让你周围的人和发生的事去影响和侵蚀它。他还说易生,你一定要做一个有原则的人,是非对错都要分清楚了,不该做的事,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理由都不可以去做。
爸,你那个时候这样教育我,难道就是为了不让我的判断力被你的事情所影响么?你是怕我会因为亲情的缘故而混淆了是非对错么?
既然你告诉我不对的事情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理由都不可以去做,那你也是这样要求自己的么?
易老大唉……
你到底,做了什么?
※
天津市的看守所至少有十几个,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都是相似的风格,但至少我们今天去的这个乍一眼看上去绝对会让人当成是一处即将被废弃了的破院子。
在最后七分四十八秒的车程中已经连公路都没有了,只有土路,上面全是大大小小的石子,打在底盘上噼里啪啦的,人坐在里头也是被颠得无法安宁。
而我们最后停下车的那个位置,正对面就是一扇双开的大铁门,门上的铁锈已经斑驳得让人脑无法还原出它本来的面目了,不算浓密的爬山虎从顶上一直垂到地上,看上去毫无生机,那一片不同于嫩叶新绿的深绿色反而让这堆植物显得死气沉沉的,连带着给整个院子都笼罩上了一层凄凉又萧条的气氛。
大概古时候的那种亦庄门口是什么样,这里就是什么样了。
付律师这时也已经从车上下来,提着他的公文包,我将昨晚整理好的给我爸的书递给了他,他接过去冲我点了下头,然后对我妈说:“那你们就在外面等我,我进去跟易总谈完出来后再把情况告诉你们。”
“嗯,那就辛苦您了。”我妈冲着付律师还微微鞠了一躬,我也跟着一起欠了下身。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也令人焦虑和紧张。
我妈让我坐在车里等,可是我现在根本就坐不定,但是走也走不了,因为看着那扇大铁门和里头破破烂烂的平房再想到我爸现在就被关在那个里面失去了人身自由,我就觉得双腿有些发软,只能定定地站着眼睛就直勾勾地往里头看。
其实我这时候倒是想起葫芦娃来了。如果我能有大娃的那种千里眼的能力,那我现在一定就能看到我爸了吧。
以前他要是出差久了,或是在我上大学后一个学期都见不了一次面的时候,我都不觉得怎么想他。但是现在,明明离上一回见面不过隔了几天而已,可我却已经被思念的情绪折磨得有些心慌了。
一墙之隔,真的就只有那么一堵墙而已。
然而见不到,真得就连一眼都见不到。
或许在事情没有出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你永远都无法想象法律是一种多么严肃而又残酷的存在。
当付律师的身影又出现在大铁门那里时,明明只过了三十分钟,我却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在这里站成一座石碑了。
“走,回律所说话吧。”付律师回来后废话也没多说,直接让我妈又开车返回了他那里。
到他办公室以后,他随手就把门从里面锁上了,然后给我妈和我一人递了一瓶矿泉水,但我们俩接了过来以后却谁都没有拧开喝。
大约是看出我俩此时根本没有喝水的心情,付律师也就不再吊我们的胃口,直入主题道:“刚刚易总已经把他最初拿这笔钱的原因和经过都告诉我了,现在我就来转述一下他的话。”
“您说。”我妈和我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付律师清了下嗓子,开始说道:“据易总所说,在前年八月底的时候,公司曾经委派他去云南一家稀有矿石工厂追款,款项高达一点三个亿,但因为对方负责人一直在想尽办法地拖时间并且还跟当地的黑社会牵扯上了的缘故导致追款的过程十分艰难,所以当时易总的顶头上司是许诺了如果他能把这一个多亿追回来,就给他按百分之五来提成。”
我妈这时点了点头说:“是这样的,当时一开始就是这么说好了的。可是等到第二年年初天誉费了那么大劲儿、花了几个月的时间留在昆明跟那些人硬耗、总算把钱追回来了之后,公司却压根没提提成的事,就像是什么都没说过一样,只一共给他们部门奖励了三万块钱就算完事,为了这事天誉也气了一阵子。”
“嗯,易总也这么说,但是剩下的事我想您就不知道了。易总说在他们从云南回来的时候拿的并不是全部的款项,对方还剩下一百零二万的尾款没有打过来。不过,因为这一百零二万的来源是对方租借易总公司所属的大楼下所收取的停车费,这一块在财务表上并没有计算在总款项中,所以最初返回来的原始清单上是不包含这一百零二万的。而一百零二万跟一点三个亿相比起来又显得太微不足道了,所以最后当对方又把这笔钱打过来的时候领导并没有留意,而易总当时也为说好的提成没能兑现这件事觉得不太公平,于是就没有上报这笔钱,打算留作他们部门自己的小金库。”
“但是如果只是小金库的话应该不能算作是个人挪用公款吧?”我忍不住问。
付律师抬头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道:“没错,那样性质会有所不同。但问题就在于易总最终并没有把这笔钱当做部门的小金库,而是私自进行了支配。他告诉我当时跟他一起去昆明的还有他的一个手下,本来因为想着有提成所以干活十分卖力,而最后发现被诓了自然心情也不会好。所以,在拿到这笔钱了之后,易总就从一百零二万里面分出了十二万给那个手下,剩下的九十万他则投进了股市里,想着等赚一笔之后就可以把这一百零二万再还回公司,而多出来的那部分钱就能自己留下了。只可惜易总工作太忙,他把钱放进股市里面之后几乎没有什么时间去管,到后来他自己都要把这件事给忘了,检察院的朋友提醒他时他都没反应过来检察院要查他什么。直到三月九号那天他白天接到朋友电话跟他说来不及了,拿钱的事已经有人捅到了检察院,那边就准备着要抓人了,他这才想到自己拿的这九十万,所以为了减轻情节他才在第二天一大早让您去筹钱放回公司,同时他自己也主动去检察院自首。”
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关注点不太对,但是听完付律师的这番话之后我最在意的还不是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反而是将此事举报给检察院的那个人是谁。
“付律师,请问您知不知道我爸这件事是谁最先跟检察院通风报信的?”
付律师闻言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原则上来讲,我不应该知道。”
“但是您已经知道了。对吗?”我直直地看着他,对于这个答案我非常执着。
付律师定定地盯了我足有半分多钟,我也没有把视线移开,就跟他对视着。最后连我妈都拉我说:“易生,付律师这话要是不方便说咱们就不要问了。”
“如果真得是不方便说,那我想以付律师的严谨性肯定就不会用‘原则上不应该知道’这种摆明了是在暗示的话了吧。”我对我妈道,眼神却依旧看着付理之。
又过了大约十几秒,付律师终于很轻微地牵了下嘴角,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嫂子,您这儿子可不简单啊。”他突然之间对我妈换了称呼,而说这句话的语气明显是偏向于褒扬。
我妈看了我一眼,眼神是含着些骄傲还有心疼,然后扭过头冲他微笑了一下道:“付律师,那就麻烦您告诉我们那个人到底是谁吧。”
“也罢,毕竟你们是我的委托人,我对你们也不该有所隐瞒。”
付律师停顿了一下,旋即眼神就变得锐利起来:“嫂子,我想问问您,李宁军这个人跟在易总身边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