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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二次去小芸家,她已经住进了新楼房,那是我们小城盖的第一批楼房,位置好又安静,能买得起的人非官即商。小芸的新房子不是很大,但同样干净的让人窒息,就是今天看来,我都觉得有点过分。我说过,我的老家是个煤矿城市,恨不得没风每天也有两三吨煤灰在空中游荡,家家户户无论怎样防范,屋里都难免有煤尘的踪影。可小芸家真是不一样,我站在她家门口,不知道该怎样迈脚,她家地面铺了瓷砖,淡黄的瓷砖光滑亮堂,白色的家具和墙融为一体,沙发,椅子,桌子所见之处一尘不染,就连鞋都像刚买回来的一样干净,看得我直恍惚。
“你先等会儿,”小芸笑着,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拖鞋递给我:“把你的鞋脱到外面吧。”
“好。”我换了拖鞋进屋,小芸又给了我一双白色的薄薄的手套,示意我戴上。我看到,她家门口的右手边,在一个宽大的鞋柜上,一大摞白手套整整齐齐的码在一个盒子里。
“我就这毛病,你别多想啊。”小芸见我拿着手套不知所措,解释道:“戴上吧,干净,省得你嫌脏——你快进来,进来啊,你随便坐。” 她这样说着,眼睛却瞅向沙发的一角对我笑。
我不敢迈步,戴上白手套的我更加无所适从,我也不敢坐,我怕我一屁股坐下去,那深蓝色的皮沙发会因此而沾满灰尘惊起褶皱。
“妹子,别拘束,坐吧,来咱家的人除了你五大爷,都得戴手套,连你五娘也不例外,你姐好干净,你别奇怪。”小芸的丈夫大山热情又揶揄的说道。他看上去比以前胖了,却更精神了,更有东北爷们儿的味道了,只是他脖子上黄澄澄的大金链子和手指上几个硕大金黄的戒指看着着实刺眼,我进来时,他正在穿衣服,好像要出去应酬。
“你们家也太干净了吧,我都不敢大口喘气了。”我环顾着四周,整洁的程度让我感到压抑。
“看你,哪干净了?咱这地方脏,咋收拾都不中,比不了你们大城市,你家,准保比我们干净。”小芸说。
“哪有,我家可真不如你家,”我暗自惭愧着,我说的是实话,我家到现在才刚铺上地板革,而小芸家又铺上了价格不菲的瓷砖。“真的,可是你家,我像进了真空一样不自在。”
“哈哈哈....”小芸笑起来,她白净紧致的皮肤也像鸡蛋青一样泛着光,“看你说的,快坐下吧,像在你自己家一样啊,你可别外道。”
“嗯。”我小心的坐在沙发上。
“我也不敢喘气。”大山也笑着:“你姐天天擦,时时擦,没事就擦,就差把家擦秃噜皮了,你姐忒能干又干净,那啥,妹子你呆着,我先不陪你啊,正好我今天有事,必须得去,等明天姐夫好好请请你。”他说着要往外走。
“哎哎哎,说了多少遍了,深色的裤子只能穿深色的袜子,你咋就是不听呢,快换下来。”小芸说。
我低头看去,这才发现大山穿了条蓝色的裤子,银灰色的袜子,我没觉得有啥不妥。
“哎呀,要晚了,就这么着吧。”
“不中不中,赶紧换了,有磨叽的功夫早换完了。”小芸挡在大山的面前。
“看看你姐,多霸道,穿双袜子也得管。”大山朝我挤挤眼,很不情愿的进了里屋:“换哪双啊?”
“蓝裤子要配蓝袜子,说多少遍你才能记住。你知道不,你穿的不得体,别人不笑话你,而是笑话我没品位没眼光!”
“咱这地方,谁敢笑话你啊,你不笑话他们就不错了。”大山换了蓝袜子出来:“我说的是吧,妹子,你姐多厉害啊,她就是咱们城的王熙凤,我们都不敢惹她,妹子你多呆会儿,说好了明天我请你啊。”
“好。”
“那我先走了。”大山推开了门。
“那啥,告诉你晚上早点回来啊,不许遥哪瞎逛。”小芸对着大山的背影说道,她的声音里忽然带出了恼怒。大山头也不回的走了,我隐隐感觉小芸的恼怒和大山出去有关。“嗨,其实也没啥,你姐夫去参加他前小姨子的婚礼,没敢告诉我,哼!咱这小地方,有啥能瞒得了我?”小芸看出了我的疑惑解释道。
我不知该说什么,避开了她的目光,我打量着小芸的屋子,东西很多,整齐又精美,时髦又昂贵,她,总是那么洒脱时尚。阳光扑进来,照在高大的酒柜上,酒柜里装着满满的烟酒,挤得都快要溢出来了,酒柜的一角,两瓶酒里泡着三条小蛇,小蛇已干瘪,麻绳一样蜷缩着。
“我现在吃喝赌抽样样是强项,你可别笑话我。”小芸见我盯着酒柜说。
“怎么会,我知道你能喝。”
“我现在更能喝。”
“是吗?能喝多少?”
“反正我熟悉的人里,少有对手。”
“天啊,这么厉害。”我多少有点意外。我知道小芸能喝,她是从小练出来的,小芸小的时候中过一次邪,我五大爷带着她跑遍了我们那个地区所有的大的小的正规的私人的医院,怎么看都看不好,最后我五大爷十分不情愿的请了我们当地农村一个很有名的神婆子黄大仙给她“破绽破绽”,黄大仙在我五大爷家后院捉住了三条小蛇装进了瓶子里,黄大仙让我五大爷把蛇用酒泡上,让小芸一天两顿的喝两盅,小芸一直喝了好些年,蛇酒起没起作用我们不知道,反正她的酒量却是逐年上涨。
“叽叽喳喳...”卧室里忽然传出了叽喳的叫声,听上去像是鸡鸭在叫,小芸看出了我的好奇:
“我儿子非要养,拗不过他。”她儿子我外甥小峰今年三岁了。
“在卧室里?”
“嗯呐呗。”
“养小鸡?”
“是呗。”
“我能看看吗?”我越加好奇,小芸的洁癖是出了名的,她干净的就差住在水里了,怎么还能在卧室养这些?就是养,也应该放在阳台上或者厕所里,在咋,也得放客厅啊。我闺女养小鸡,我一般都放在门口,我可没有小芸这么干净。
“中啊,你看吧。”小芸走到卧室门口,把门轻轻的推开一道拳头大小的缝儿,示意我看——这个习惯,据说她已经养成五六年了,她不能接受外人进她的卧室,最大限度的就是像现在一样,把房门开个缝隙,让人把眼睛伸进去看,她从前可不是这样的。我把脑袋贴在墙上,悄悄的又推开点门:正对着我的是一张床,摆在窗下,床上铺了几层报纸,四只小鸡和一只小鸭正在报纸上欢脱的跳跃着,是的,小鸡和小鸭正在床上跳跃,报纸上几坨鸡屎正冒着热气,看来是刚刚生产出来的,地上还散落着一泡,卧室里充斥着淡淡的骚味。
“哎呀妈呀,这才喘气的功夫又拉下了。”小芸见状,急忙奔进去,同时还不忘带上房门,我又捅开个缝,尽量想往里看,却只能看到那张床——我实在不好意思开大房门。
“你咋在床上养这些啊?”我有些惊讶。
“要不也没地方养呀!”
“你不嫌脏啊?”
“不脏,这不是有报纸吗。”
“有报纸也是在床上啊?晚上睡觉多味啊。”
“没事,小岭现在不天天在这儿住。”小岭,是大山和他前妻的儿子。
“那也不卫生啊,你为啥不放在地上或者阳台上?”
“放在地上它们可处乱跑,抓都抓不住,要是钻到床底下拉了尿了更难打扫,家里没人看不住,也擦不过来,再说了,万一没看见踩一脚咋整,去年小峰就踩死一只,哎妈老吓人了,放在床上,它们好歹下不来。”小芸麻利的收拾着。
“咋不装进盒子里?”
“晚上装——白天放盒子里它们老往外跳,你别看它们小,可能蹦了,一会就蹦出来,还得老撵着抓,收拾起来更费事,要是盖上盖儿,一会就给刨斥开,要不然就老叫,可烦人了,唉,孩子喜欢,有啥办法?”
我头一次见到在床上养鸡养鸭的,这要是说给别人听,怕是没人相信。
“你可真行。”
“这小东西,没事。”小芸听出了我的画外音。
“你这大干净人啊,说你啥好啊!”
“这不是铺着报纸呢吗!”小芸三下两下换了报纸擦了地,拿起窗台上的一瓶白酒,喝了一口,噗噗的喷在床上和地上,连喷几口。“消消毒。”她笑着,我只知道小芸有严重的洁癖,却不知道她是这样的洁癖。
“哎呀,我可长见识了。”
“是吧,走,我请你出去吃饭,咱这新开了一家馆子,味道贼拉好。”收拾完毕,小芸换好衣服说。
“好,”临出门时我拿出二百元钱递给小芸:“给小峰买点吃的。”
“不要不要。”她后退着,边急切的摆着手边说。
“咋啦,你看你,这钱又没毒。”莫名其妙。
“不是...真的不要,你快装起来装起来。”她的声音提高了三度。
“干嘛,你嫌少?这是给孩子的,我也没买东西。”我说着要往桌子上放。
“别放别放。”小芸大叫着,像受了惊吓一般瞪圆了眼,好像那钱是张着嘴的怪兽随时要咬她一口似的。“千万别放。”
“咋啦?”我看着脸都急红了的小芸,吓得赶紧收住了手。“你干啥,这一惊一乍的,整的我直发毛,咋的,你又中邪了?”
“没有没有,不是,看你说的。”她不好意思的笑起来:“你可千万别往桌上放,我收下就是。”她走近我,从衣兜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锃亮的镊子伸过来,小心翼翼的熟练的夹住钱:“我收下就是。”她夹着钱走到窗前,放到一个木盒里,又从另外一个木盒里拿出一张纸币大小的事先裁好的报纸平铺到窗台上,再用镊子把钱捏到报纸上,包上,放进兜里。“我收下了。”她说。
“你这是...”
“钱脏。”
“天啊,”我惊得差点掉了下巴。“你,不能碰钱?”
“钱脏啊。”
“你啥时候变成这样了?可是报纸不脏吗?”
“报纸不脏。”
“哈哈哈,没听说过,报纸上还有铅啊,铅不脏吗?哎,铅还有毒呢。”
她笑而不语。
“哎哎,你钱没装好,露在外面半拉呢。”我又好气又好笑的提醒她,钱,有一多半露在她的兜外。
“装好了。”她看也不看。
“没装好,露着一半呢,快点,丢了咋办?”
“没事,这样就中,嗨,我老丢钱。”
“你,不愿意把钱全都装进兜里?又嫌脏?”
“钱上有细菌。”
“包着报纸装进兜里,也不行?”
她笑了。
“你不怕被别人偷了?”
“我这一年年的,丢老钱了。”
“那是你有钱呗,外带着你还有毛病。”我忍不住嘲笑她。“要是我生活在这儿,我天天跟在你后头。”
“为啥?”她不解。
“跟着你捡钱呗。”
“哈哈哈…”
久未回来,故乡还是有很多变化的,比起以前干净了许多,旧房子少了,新房子高了,街道宽了,路面广了,花花草草茂密起来,熙熙攘攘的人们也文明了不少。红星照相馆,川州电影院,人民供销社,一个个建筑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路上,不停的有人和小芸打着招呼,她爽朗的回应着,并自豪的告诉每一个人:
“这是我妹,从大城市来的。”我们,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一起玩耍的日子。
“看,大柳树商厦,你还记得不?”小芸停住了脚步对我说。
“记得呀。”我也停住脚步,向马路对面看去,大柳树的四周虽说多了不少楼房,但记忆里的商厦依然威武高大,敦实气派,它一直是我们小城的商业中心,三层楼,商品应有尽有,小时候我和小芸老是偷偷来这买吃的,从前能在这里买东西,简直觉得自己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呀,它好像变高了?”我说。
“嗯呐呗,可不高了——前年又加盖了两层,走,这后面有个卖烤烧饼的,贼拉好吃,我买个给你尝尝。”小芸拽着我向商场旁走去,商场旁的拐角处有一条小道,小道黢黑油腻,道的旁边有十来家普普通通的小门面儿房,每家门面房前都稀松的摆着几张小桌凳,黢黑油腻的桌凳上稀松的坐着几个食客,只有最里面的一家门前乱哄哄的围着许多人,那家门口的牌匾上大大的写着“川州第一香”。
“看见没,就他家人多,走。”小芸拉着我挤了进去:川州第一香的门前放着一张简单的大案板,案板上放着几坨面和油盐酱醋调料罐,案板后一个黑黢黢的小老板正忙的满头是汗,小老板人黑手黑指甲黑,接钱,擀面,递烧饼分秒不误,还时不时的顺手把满脑门子汗抹在乌黑油亮的围裙上。案板边一个黢黑油腻的硕大的油桶上满满的烤烧饼滋滋的冒着香味,地上散落着卫生纸,塑料袋,快餐盒,踩上去咯咯作响,小芸拿出她的“报纸”,用镊子夹出钱递给老板,换来两个同样用报纸包着的烧饼。
“你尝尝,贼好吃,我就爱吃他家这一口。”
我摇了摇头,尽管那香气让我垂涎欲滴。
“你吃一个,不脏。”小芸看出了我的心思,劝我:“真的不脏,老板可干净了,老擦老洗,我老买。”她边说边咬了一口,一副满足的样子。“嗯,香,酥,脆,贼好吃。”她说着把另一个递给我。
“不要,我不吃。”我看着周围的环境,实在是没有胃口。
“吃一个吧,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真不吃。”我再次拒绝道,并抬手挥打着空中飞舞的兴奋的蝇虫。我不喜欢这条小道,连同小道上灰黜黜油腻腻的一切,这条小道上不仅有小饭馆,卫生间,还有垃圾转运站,更有三两只蓬头垢面的野狗在徘徊,小道,就像过去的三不管地带,脏,乱,差,和一旁的大柳树商厦,和外面整洁的马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连尝一口都不中?不是我说你,你们大城市的人就爱瞎讲究,这是高温烤出来的,不脏。”
“我还瞎讲究?我?”我被小芸气笑了,和她比起来,我倒成了讲究的人了!“行了行了,你快吃吧,我不爱吃烧饼,我嫌噎得慌,哎,我说,你那么讲究的人,也吃这种这街边小摊儿啊,这和你也不搭啊。”我看着小芸时髦的穿着,精致的妆容,贵妇一样的仪态,忍不住调侃她。人,有时候真是不可理解,要细说起小芸的干净,我身边的人,恐怕没一个能比的了,她真是到家就得擦鞋底擦鞋邦,进屋就要洗澡换衣裳,在外面洗完手洗完澡从来不关水龙头,说是怕再粘上脏东西,更有甚者,听我五娘说,她去公共浴池洗澡必定要带个大盆子,接满滚烫的几盆热水把她周围的墙壁和地面都泼个遍才行,美其名曰:“高温消毒。”气得我五娘没少骂她。
“你快吃吧,我不要。”我又一抬手,不小心打落了小芸再次递过来的烧饼,烧饼掉到了地上。
“你看你,”她见状赶忙弯腰捡起烧饼来吹干净,剥去外层,放进嘴里。“你们大城市的人就是各色,穷干净,不吃我吃。”
“哎呀,你...”我被她的行为震惊了。“掉到地上了。”我重重的说,我对她简直不知道该说啥好。
“没事,书上说了,掉地上五秒沾不上脏东西,再说,我不是把外皮都扒了吗?”
“哎呦,你可真行。”我无言以对,只能深深的叹了几口气。这时,一个看似熟悉的身影拎着几瓶酒从商场出来,溜着墙边往西走去。
“哎,你看,那个人好像是大哥啊?”我说。
“是。”小芸瞟了一眼。
是我大哥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