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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姨姥姥二十八岁那年的春天,家里忽然传出了婴儿的啼哭,这一哭声没多久就传遍了左邻右里,惊得人们差点掉了下巴,人们在好奇婴儿啼哭的同时,也在怀疑那个孩子的来历,很快她们就悟出了我姨姥姥这段时间里的异常——我姨姥姥不像从前那样开朗热情勤快了,也不再喜欢别人去她家串门了,搁在以往,谁去她家,她都会笑的像花一样,可这半年来,我姨姥姥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愿意见人了,也不愿意出门了,路上偶然遇见她们,好像也要躲闪的样子,而且,天还没凉时,我姨姥姥衣服就穿得厚厚的,人也恹恹的,尤其是过年这些天,好像也没见到我姨姥姥进进出出,置办年货,打扫庭除,这在往常是绝对没有过的,莫非...想到这儿,人们激动的心比平时跳快了几倍,慌忙的相约来到我姨姥姥家打探消息。果然,一个粉嫩嫩白净净的女婴躺在我姨姥姥家的炕上,看上去还没有满月。我姨姥姥倒没什么变化,只是头上带了个白色的帽子,回民似的,她好像瘦了,又好像丰腴了,好像挺高兴,又好像有点忧愁,总之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我姨姥姥家又请了个帮忙的婆子,屋里灶上的忙活着。岳环山倒还是那样古板严肃,面无表情,不说不笑,一如往日一副拒人以十里之外的模样,来串门的人也如从前那样对他敬而远之,没人敢靠近他,于是有人悄悄的拉住岳福,悄悄的问:
“你家炕上的孩子是哪来的?”
“别人送的。”八岁的岳福有点儿犹豫的说。
“谁送的?”
“知不道。”
“你没看见吗?”
“没有。”
“为啥送你家一个小孩?”
“我知不道。”岳福摇着头。
“你爷爷喜欢那个小孩吗?”
“喜欢。”
“你爷爷晚上在哪个屋里睡觉?”
“他屋。”
“真的?没和你们睡一个屋?”
“...没有。”
“你看见过你妈的大肚子吗?”
“....”
见岳福犹豫,人们越发的起了疑心:那女婴会不会就是我姨姥姥生的?和谁呢?岳环山?岳群山?因为除了他俩好像也没见再有哪个男人平日里进进出出我姨姥姥的家,更没看见我姨姥姥出过远门,我姨姥姥丈夫没的这些年,她恪守妇道,杜绝是非,没做出一丁点儿出格的事儿,也没听到过她的任何风言风语,方圆远近谁人不夸,怎么一夜之间就多了个孩子呢?
“呦,谁家呀,可真会送,你看,这孩子越看越像她爷爷。”前来打探消息的张婶说。
“是呢,是像,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可能就是俗话说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个门吧?”李嫂答,答的同时还把眼睛瞟向了西屋,西屋里的岳环山很是让她们好奇,从前我姨姥姥没嫁过来时,她们很少来串门,就是路上遇见岳环山,也没和他说过一句话,他总是使人望而生畏,他那故去的媳妇也是如此。自从我姨姥姥嫁过来后,这个家才有了烟火,有了人气,她们也才和岳环山有了平等的感觉,才敢多瞅他几眼,她们觉着这个孩子就是岳环山的。她们使用了排除法:别人送的?不大可能,怎么早不送晚不送,偏偏确定了我姨姥姥的丈夫死去后,就送来了这个孩子,会那么巧吗?那么是岳环山和别人生的?也不可能,这么多年了他都没有生,现在才生?况且,如果是他在外面生的,大可不必抱回来,他有那个条件再养活一个家,再说了,他早已没了老婆,生一个理所当然,但,没道理自己的孩子不让当妈的养反而带回来交给嫂子的,也不大可能;那么就是我姨姥姥生的,可是,和谁呢?除了岳群山我姨姥姥几乎不怎么和别的男人来往,岳群山是她的叔公公,是岳环山的堂弟,他们关系倒是好,可他也不像是孩子的爹,岳环山是多么精明的人,咋会让他们做出这样的事儿来?这样一想和旁人生的可能性就不大,肯定是和岳环山!推测到这儿人们兴奋无比,且努力的仔细的回忆着某些细节,她们越寻思越觉得合理,天啊,太刺激啦,莫非真是老公公和儿媳妇?!果真?是扒灰?!以往人们只是在戏文上和话匣子里听说过这样的事,以往人们也只是猜测过他俩人的关系,明摆着,一个屋里,一个孤男一个寡女,一个力壮一个貌美,不发生点儿什么才怪呢,现如今这一切真的发生了,她们有理由沸腾了——不管他早已没了老婆,也不管她已经失去了丈夫,更不管有没有证据,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粘了伦理的八卦就能使人热血澎湃,所以那个春天,已经出了正月,我姨姥姥家却比过年还要热闹,人们不断的套着我姨姥姥的话:
“妈呀,你咋看咋像个奶孩子的,这奶子胀的!”刘姐说,说完还还伸手摸了我姨姥姥一把。
“哈哈哈,像,是像奶孩子的...”
“哎,说真的,这孩子是不是那谁的?”和我姨姥姥极为熟悉的马婆子,也把眼睛看向了西屋。
“去你们的,没个正行儿。”我姨姥姥红了脸。
“那你说,过年那半个多月你咋没在家啊?干啥去了?”大姑娘小媳妇七嘴八舌的问着,问的我姨姥姥低下了头。
“按说吧,就算是那谁的,我们也能理解——你说,你家那口子走了六七年了,前年部队捎回来一句话,说是没了,你老公公也去找了好几回了,虽说最终也没见着个尸首,怕也是真没了,唉,搁谁,谁心里也难受啊,可是你的步子也得往前迈啊,你也不能老守着,是吧,我们心里也都明白。”
“是呢,你往后的日子可咋办啊?就想这么守一辈子?”
....
“你们别瞎猜了,这孩子是我们一个远房亲戚的,我看这孩子可怜——她妈刚生下她就没了,她爹嫌她晦气,要送人,可巧我想要个闺女——你们都知道,我们家人口单薄,世代单传,我又喜欢热闹,所以我就抱来了,说好了,我们先养两天,养不好,兴许就送回去....”旁人追问的紧了,我姨姥姥就解释着,可是她的声音很低,有时候连她自己也听不太清。
“哎,你啥时候想要个闺女啊,我咋知不道啊?”
“是呢,平时也没听你说过啊?嗨嗨,你咋还结巴起来了?”
“我啥时候结巴了,我平时没说不等于没想,想了也不一定都要告诉你们,这回不是赶上了嘛,就抱回来了...”我姨姥姥说着说着,果然结巴起来。
“真的吗?”
“爱信不信...”
.....
人们自然是不信,那时间我姨姥姥几乎成了岳家沟的名人,害的她连大门也不敢出了,就连岳环山,走在路上也老有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好像人们真的看见了他们之间不堪的景象....我后来无数次的想过,在五几年,在那样一个保守的年代,我姨姥姥该是多么的无助和焦虑啊,她的夜晚该是多么的难熬啊,自己的男人走了六七年了,屋子里忽然又多了一个孩子,怎么不让人猜疑?然而就在人们议论的起劲时,我姨姥姥家的婴儿忽然又不见了,问她,她只说养不好送回去了。那个孩子像风一样悄无声息的来,又像风一样悄无声息的走了,只留下了一个月的痕迹。而我姨姥姥自那以后迅速的消瘦了,好一阵子像丢了魂一样...
我姨姥姥七十八岁那一年,我特意回了趟老家,为的是给她过生日,我喜欢和我的姥姥们在一起,虽然她们没什么文化,也不富裕,可是她们品格善良心地宽容阅历丰富,又藏着许多生活的智慧,让我一有时间就想走近她们的身边,走进她们那平凡的日子里。
我和我姥姥我三姥姥像往年一样来到我姨姥姥家,我姨姥姥的生日不再像从前那样温馨和热烈,我们也不再特意给她准备礼物了,我,也只是象征性的给她买了两双袜子而已。
我们还是在我姨姥姥的西屋里,西屋一切如故,只是增添了许多岁月的烙印,那张熟悉的炕桌上,不再摆着铜火锅,也没有了果酒和饮料,取而代之的是一盘拌茄子,一盘熬豆角,一盘炒鸡蛋,一碟子咸菜,四碗面条,要不是桌上放着一块很小的蛋糕,根本看不出一丝生日的味道,我们四个人,还像以前那样坐着,我和我三姥姥坐在炕里,我姥姥和我姨姥姥坐在炕边,不同的是她们早已不再让我出去,她们也不再有什么悄悄话了,只是间或说几句孙子的工作不如意,重孙女是多么的机灵可爱,偶尔也提一嘴又和儿媳妇生气了,孩子们不管三七二十一都向着她们的妈...门帘时不时的被吹起,带进一股股微热的风,院子里安静寂寥,鸡打着盹,花低下头,我吃完了饭歪在炕梢,眯了眼睛,听着我的三个姥姥东一句西一句的说着。忽然,我姨姥姥压低了声音:
“姐姐,我那闺女,今年整整五十了,五十年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想的我啊,都快发疯了,想的我啊,上来一阵儿直咬自己的胳膊,姐姐,也不知道她还活着吗?”
“肯定活着呢...”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那死老头子,当初也没告诉我一声就送人了...”
“不送人怎么办?”
“姐姐,那可是我的亲闺女啊,连名都还没取呢就送人了,一想起来我的心就跟刀铰一样,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过的好不好...”
“准好着呢...”
“姐姐,你也知道,老头子死的时候,告诉我地址了,我跑去找了,可是邻居们说她家早就搬走了。”
“知道。”
“这些年我一直暗中寻访着,可是没有一点眉目,怎么就没有一点眉目呢?难道说我们的缘分就那么浅....那老头子,真狠心啊,那可是自己的亲闺女啊....”
“别怪他,不然能怎么办?”
“可是姐姐,我想得慌啊...”我姨姥姥的声音哽咽了。
“想怎么办,再忍忍,咱们接着打听,没准她也在找你呢,唉,也真是,这些年也没理出个头绪来...”
“姐姐,我的命好苦啊!”
...
“姐姐,我死之前,要是能见她一面就好了。”
“准能,别想了,只要活着,就有机会见。”
“一想起这些,我这心疼的,日里夜里睡不着啊...”
知了知啦知啦的叫着,叫的满院子烦躁,我悄悄的睁开眼睛,看见我姨姥姥的眼里满是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