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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六月站在衣柜旁,小屋好像比从前更小了,去年,七十六岁的佟仁执意要重新装修,并且不允许六月她们提任何建议,他花了十来万把原本还不错的屋子装的更加拥挤狭窄又暗淡,又把好端端的电视洗衣机冰箱统统都送了人,然后全部换成了硕大的,美其名曰:他也要好好享受享受。装修后的小屋大不如从前了,一张大床,一个大衣柜,一把椅子,再放个买菜的手拉车,拥挤的若是两个人站在地上都转不开身来。
“快走吧,出去换个口味。”
“过年了还出去吃?家里有那么多东西。”高秀枝依然坐着,她说的也没错,过年准备了很多东西,塞得冰箱满满的,半个月不买菜也够了。
“走吧,省得做了,怪麻烦的。”六月又说。
“不去。”高秀枝也重复道,其实她明白六月的意思,吃饭是借口,躲避佟仁才是目的,她知道她的孩子们在这个家里待不住,也是,连她自己都觉得憋闷,何况是她们。她又摆了一会牌,见六月坚定地等着,她才穿好衣服和六月出了家门。
六月没有和佟仁打招呼,也没有喊他一起去吃午饭,六月这么做还是头一次,虽说佟仁常年不吃午饭,但每次她们还是叫着他,他有时也是不去的。今天六月没有叫他,她还不想理他,昨晚他太过分了,过了这个年,六月也五十三了,这些年佟仁说耍就耍要骂就骂,不分场合和地点,一点都不在乎她们的感受,六月早就如箭在弦了。另外,可能也是到了更年期的缘故,这一年六月也很急躁,她的忍耐性大不如从前,所以她决定晾晾佟仁。
六月和高秀枝在外面吃过午饭,又给佟仁打包了一份晚饭,然后她们走进麦当劳里坐着。以往六月她们回来看高秀枝时,大都是这样的安排:她们除了在父母家吃一顿午饭外,很少在那里待着,她们没法在那个屋里说话。六月她们在家里想要好好聊个天,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她们除了声声细微,句句小心,还得时刻留意着佟仁,恐怕哪句话说的不合适,便会招来他的不满和谩骂,无端的惹一肚子气不说,也甭想再安心的说上几句。比如高秀枝说:
“前楼的李某新冠了,在屋里躺了五六天还没好。”还不等六月她们接话,佟仁便走了过来——佟仁家的房子六十多平米,两室一厅,两个卧室紧挨着,佟仁的耳朵又极其好使,不管她们是在小屋还是在客厅,他都能准确的捕捉到她们说话的内容,并第一时间走过来,站在门口,探出头,露出一脸的厌恶和幸灾乐祸,且他的食指不停的在空中点动着:
“李某死了才好呢,那个娘们最缺德,开口闭口喊我佟胖子,她比我还胖呢,还有脸说我,我看她就是头猪,又蠢又坏。”说完,等着六月她们的应和。六月她们没人接话,也没人看他,她们讨厌他做人不厚道,嫌他说话不中听,他站一会儿便悻悻的走开。又比如,高秀枝说:
“我昨天给隔壁的小王送了一盘饺子,她把脚崴了。”
“什么什么,你给她送了一盘饺子,我咋不知道呢,告诉你啊下次不许给她送,小王那个小#崽子才损呢,看见我,眼睛都长到天上了,叔也不叫一声,招呼也不打一句,把她给狂的,还给她送?!给狗吃了也不给她送——那个王八犊子,纯粹是个捧高踩低的主儿!”佟仁听了又即刻过来,大声对高秀枝说。六月她们还是闭口不语,沉静了一会儿,佟仁恨恨的瞪她们一眼,出去了。还比如,她们娘几个唠着家常,高秀枝说:
“后楼的小强今天看见我,也没说话,急匆匆地走了,不知道他要干啥去。”
“不要理他,告诉你多少回了,不要理他,那是个没良心的野种王八蛋,心,阴着呢,以前上班时他可没少搭我的车(佟仁在单位时开过公务车),什么?我们一起打牌他嫌我事儿多?嫌我脏?还嫌我老往地上吐痰?#....”佟仁又马上窜过来骂道:“你们还理他?记住,他上赶着和你们说话也不要搭理他,他就是个混蛋。”就是这样,不管六月她们说什么,又谈到了谁,在他眼里,没有一个人是好的,没有一件事儿是对的,在他的心里,没有一点儿阳光,没有一点儿宽容,你说,六月她们还怎么在家里待着,怎么和他交流。这也是六月希望高秀枝在家小声说话的原因,因此,六月她们宁可在麦当劳肯德基里坐着也不愿意回家,在麦当劳肯德基里,她们至少言语随意行为自由。
“靠,养了你们这帮#崽子,我说的话你们就从没信过,人家都相信自己的爹,我他妈的倒了八辈子霉,生了你们这些东西。”若是六月她们依旧不理他,佟仁就会站在门口,恶狠狠地数落上几句才算了事。六月她们的心就这样终日提着,她们不去反驳他,也不和他辩解,如果那样的话佟仁骂起来就会无休无止。六月她们更不能在家里提起高秀枝娘家的任何亲戚,那样也会招来更狠更恶毒的诅咒,所以她们惹不起他,只能躲出去。她们或在麦当劳里待着,或在马路上溜腿,又或坐在小区树下的长椅上看蚂蚁,总之,她们不愿意回家,更不想和佟仁待在一个屋檐下,说真的,要不是有高秀枝在,六月一辈子都不愿意看见佟仁。
四点钟,六月和高秀枝回了家,六月把饭菜给佟仁热好,端上桌子,拿好碗筷,她们都没有和佟仁说话。佟仁虎着脸拿出酒,吱吧一口,吱吧一口的喝着,佟仁一天两顿饭,两顿能吃四顿的量。六月小心翼翼的,只怕哪一个动作惹怒了他,昨天没有发泄透彻的佟仁是绝不会罢休的,六月知道,再加上今天中午没有喊他一起出去吃午饭,他一定会记恨在心,他会找个茬儿爆发出来,就是不知道是早还是晚,她们都太了解他了。六月进了小屋,听着佟仁把酒杯墩的砰砰响,把筷子摔的啪啪的,她的心提溜在嗓子眼儿,这样的情景她们太熟悉了,从她十五岁开始到现在,她们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