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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一轮明月挂在天空,像一个光洁的白玉盘子。然而细细看去,月中又影影绰绰,仿佛真有那传说中的嫦娥玉兔、吴刚桂树。
从中午开始,魏北悠就一直在小厨房和李娘子忙着准备晚上用的月饼。李娘子做的是一贯有的五仁月饼、枣泥月饼、椒盐月饼,魏北悠则主力创造一些新奇的样式,试着把收下来晒干的花瓣揉碎了掺进月饼了,做出了口味独特的桂花月饼。又把新绿茶放进去,做出了口感清新不油腻的茶叶月饼。
李娘子一边熟练地印着模子,一边歪着头看魏北悠的动作,止不住地乐。
那厢过来偷吃的水桃、秋叶和冬年各尝了一块成品,忍不住眯着眼睛满足地笑着道:“好吃好吃。”
然后这几个又说可以做冰皮月饼啊,酥皮月饼啊,浆皮月饼啊,还可以做冰糖的呀,芝麻的呀,水果味的呀,鲍鱼味的呀,百合味的呀……
魏北悠额头挂满黑线,然后用背影表示拒绝。
想到屋里那两个小家伙,魏北悠又做了几个猪仔月饼,小猪四肢蹄子包括尾巴都棱角分明,很是有趣。想想冬年家的那个小吃货,干脆撒开手又多做了一些,冬年抱着不放手,笑得那叫一个欢快。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从热热闹闹的莲萱院里出来,魏北悠一个人慢慢地踱步走在小路上。心中装着满满的欢乐,一个人赏月自然又别有一番意趣。
只可惜,她不是一个男子,此时不能喝一声:“酒在哪里?”
然后高声叹息叹对月当歌,人生几何。
想到自己一只脚踩在桌上,形容狂放,举杯邀月,乱发满肩,然后人人目瞪口呆地瞧着她的样子,魏北悠闷声笑了起来。
然而……兴许是向往那样的生活的。自由,而又肆意。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魏北悠驻足,她目光里皎洁的盈月果然停止不动。魏北悠观望了许久,才发觉自己竟然走回了自己的院子里。
也许喧闹能让人暂时地忘却一切,然而过于欢闹后的冷清却又容易让人一时又坠入那过去的梦靥里,悟到更深的悲戚。
魏北悠在月光如水的台阶上坐下来,初秋的风已带了一丝让人忍不住打个寒噤的凉意。
云驿犹豫了很久,终于轻松跃上这最后一堵挡着他的墙头的时候,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一缕若有似无的呼吸声和一抹淡而难觉的馨香提醒他,这里还是有人的。
屋子的灯都是黑的,然而月光实在是亮的耀眼,云驿接着树影的遮挡一眼就看见了台阶上的身影。
首先注意到的不是她的神情,也不是她的衣着。
而是她的姿势。
坐在一层台阶上,双膝并拢,双手抱住并起的小腿,下巴搁在膝盖上,整个人努力地缩成一团,一双眼睛遥遥地望着月空,两颗瞳仁里都有一枚亮得惊人的圆月。空荡的院落,耳边的树叶簌簌声,她像是一个孤寂无依的幽魂,虚幻地坐在月色里,飘渺地像是一个一眼可以看透的梦境。
这样团圆的日子,合家欢乐……你如何能露出……初见时的那个神情?
云驿心口闷闷地痛。
从墙头上跃下来,生怕惊吓到这一抹空寂的灵魂似的,云驿悄无声息却直直地朝她走过去。
一团黑色的影子带着一丝熟悉的存在感踩着月辉走过来,魏北悠奇异地看着,忘了站起来。
那人背着月光,看不清神情,但那轮廓却带着耀眼的光晕,玄衣走动间仿佛踩在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步履轻移,水光就一层一层地扩散开来,像是溅起了无数的涟漪,像无边无际的岸边荡漾过去。
周围一片黑暗,唯有前方是一片光明。
光明中走过来的那道身影,宛若天神一般,就像是梦境中那光芒万丈的指引。
他停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在黑暗里。
魏北悠心神一颤,竟然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
然后,他慢慢蹲□来,露出一抹笑意,轻声道:“悠悠,我又想你了。”
魏北悠愣住了。
细细地看他的弯弯的眉眼,浅浅的温柔的笑意,有些清癯的脸,薄厚适中的唇瓣,暖暖的呼吸轻抚在脸上,叹息般的声音里带着涟漪般荡漾开波光不绝的力量,就那么,缓缓地,一路荡进她的心底。
突然一倾身,重心移到双腿上,顺从身体的反应,魏北悠的唇重重撞在云驿的侧脸。
“等我长大。”魏北悠一触即离,耳朵红的灼烧一般,羞涩地转过头去。
许久。
魏北悠都怀疑是不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时候,忍不住转头去看,云驿瞪圆了眼睛,微张着嘴,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
“喂,”魏北悠重重推了他一把,原本的娇羞立刻变为凶残,“你是不是后悔了,今天来告诉我的?!”
云驿一动不动,突然伸手死死抓住魏北悠的手臂。
魏北悠吓了一跳,忍不住眨了眨眼问道:“干嘛?”
“悠悠,你……”云驿的声音里压抑不住的狂喜,魏北悠仔细看他,见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在重复着一个信息:高兴地不得了,才翻了一个白眼,嗔怪道,“松开我!疼!”
“哦,哦……”云驿连忙松手。
魏北悠心中一片熨帖,又有些挥之不去的感动在作祟,感觉云驿的目光黏在她脸上甩都甩不开,她又忍不住冷脸道:“不许再看我!”
然而那面色绯红地已如皑皑白雪中的腊梅了。
“不许动手动脚!”魏北悠又叫道。
“傻丫头,”忽然之间,他娘拿着砍刀耳提面命的那些教训浮上心头,云驿活学活用了个自如,“还有我在你身边。”
云氏勾妻法第一条:孽畜,这句话一定要背诵熟练!还有我在你身边……万能句法,随时可用!
咳咳……
魏北悠一听,眼眶一热,转念却无力地翻了个白眼,漫不经心地看着云驿道:“你娘教你这句话的时候穿得什么衣服?”
“玫红襦裙……呃……”云驿有些呆地连着眨了几下眼睛。
“笨!”魏北悠一字箴言,然后捧着肚子笑开。
“有酒香!”魏北悠眼睛一亮大声道,鼻子在云驿身上嗅啊嗅啊,很速度地找到了云驿手中提着的小酒坛子。
“怎么没有杯子……”魏北悠不满,想了想转身回屋摸了几个茶杯出来,往台阶上一摆,大气道,“帮我倒酒!”
云驿瞧她嚣张的样子忍不住笑,现在的样子才是那个目空一切的魏北悠,恣意,耀眼。顺从地替她倒酒,又有些无奈地伸手捏了一下魏北悠耸起来的鼻子,他喝酒,哪一次不是对着军营里那些汉子,再不济也是酒杯。用茶杯喝酒……这可是生平第一次。
不过,能看见魏北悠闭着眼睛深吸酒香那微勾起来的唇角,猛地睁开眼的满足,就是让他一辈子用白瓷茶杯喝酒,也不悔。
“呆子,你怎么知道我想喝酒了?”魏北悠捧起茶杯,像小猫喝水似的伸舌头舔了一口,立刻辣的一只手直扇风,眉头皱了起来,又不甘心地继续捧着,一面转过头来跟他说话。
云驿的手指摩挲着杯子的边缘,侧着头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听见她的问话,有些愣神,反射性地先“嗯”了一声,然后居然发现自己对答不上来。于是某云又习惯地翻阅娘亲的教学语录,最后找到了这一条:当悠悠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怎么怎么地的时候,你就回答,因为我爱你。
那三个字在云驿的嘴巴里回转了半天,最终把个威震八方的将军脸憋的通红,只勉强吐出一个“我”字,下面那两个字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爱么?云驿自然知道自己数年的感情除了这个字无法解释,然而对眼前这个笑眯眯地追问的小人儿,他却不敢说。
“我等你长大再告诉你。”于是借用了魏北悠的话,很老生常谈地让魏北悠失去了追问的兴趣。
魏北悠冷哼,然后专心地捧着茶杯闻酒香。
余光不自觉地偷看某人,却注意到某人也端着茶杯慢吞吞地抿着,魏北悠扑哧笑了,手肘拐了他一下,“哎,呆子,你怎么也用茶杯?”
哎?“你拿了两个出来……”云驿惊讶,难道都是悠悠自己要用的。
“丢脸死了,一个大将军,竟然用茶杯喝酒,你要是让手底下那些兵看到了,还不定怎么笑你呢。哦,对了,还有你爹……”魏北悠眉飞色舞地说着,想象着云镇暴怒的样子,幸灾乐祸地笑个不停。
云驿并不反驳,面带笑容,静静地听着她说话。空寂的院落里,她的声音就像是一首天籁,绵延不绝地飘散开来,点亮了一盏灯。
说的累了,魏北悠习惯性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却不由得呛了出来,吐着舌头喊:“好辣好辣!”
云驿笑,却被魏北悠拍了一下,恶声恶气地道:“都怪你啦,带这种酒过来,记住了,下次带桂花酒或者青梅酒,听见没有?!”
云驿记在心里,郑重地点头。
魏北悠又觉得自己霸道,瞪了几下眼,忽然想起自己袖中的东西,于是掏了出来。
摊在云驿掌心的手帕上,一块散发着茶香的月饼。
“只有一块了,这还是我抢下来的,不然我这个厨子就连自己的手艺怎么样都不知道了。”魏北悠无奈地抱怨。
“嗯。”云驿听着。
“嗯……这样吧,我们一人一半。”魏北悠提议。
云驿皱眉,“月圆之夜不可分。”
魏北悠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大声道:“没想到你这么迷信哎!”想了想,笑了,“呆子,我们一人一半,虽然人世时常分开,难免别离,但一相逢,就是一整个圆,不好么?”
魏北悠的眼睛晶亮晶亮的,烁烁闪光。
“嗯。”云驿点头,帕子下的手指微微撑开略有些褶皱的帕子。
魏北悠一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惊呼,“怎么变成两半了?”
云驿把手腕下的匕首递过去,魏北悠接过来一看就爱不释手,那花纹很熟悉,比送她的簪子简约一些,然而流畅的线条和那刀刃上一闪而过的流光,还是让魏北悠一眼认出这是云驿的手笔。
“要吗?”云驿一贯的说话方式出现。
魏北悠一顿,终于觉醒,云驿的“要吗”其实就等于别人的“你喜欢吗,喜欢我就送给你好不好”,于是兴奋点头,“要!”
一个字,匕首易主了。
翻来覆去在手中折腾了半天,魏北悠沉浸在得到奇物的喜悦里,云驿却站起身来,眷恋地看了她一眼,道:“我该走了。”
魏北悠知道时间差不多了,云驿应是听到了水桃她们回院的脚步声。于是也站起身来,和云驿并肩而立。
云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几个腾挪间不见了踪影。
“咦?怎么有酒味?”水桃惊叫。
魏北悠淡定地看她一眼,道:“我今日兴致好,自然要喝酒助兴。”
“哦……”水桃和秋叶同时点头。
“呀!怎么有两个茶杯?”秋叶诧异。
魏北悠鄙视地看了二人一眼,道:“我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自然要给影子放个茶杯。这是风雅,你们不懂。”
“哦……”水桃和秋叶恍然大悟,崇拜地看着她家小姐。
魏北悠默默拿起杯子和酒塞进了屋里,这才来得及擦一擦头上的冷汗。
“臭小子呢?”云镇看着空空的餐桌边,怒火腾地一下就上来了,“竟然敢不出来陪老子娘吃饭,又胆儿肥了吧?!”
云夫人斜他一眼,兀自笑呵呵地很是得意,“你宝贝儿子去夜袭了,兴许要明天早上才回来呢,你急什么?”
云镇怒火立刻被浇熄了,不敢置信:“儿媳妇才十三岁……”
因为云夫人每日的念叨,云镇大将军也对魏北悠的祖宗十八代都有了详细的了解,更别说她本身了。
云夫人甩给他一个不屑的眼神,长长的宫绦一挑,无限妖娆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