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身世浮沉雨打萍

檀雾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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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弘德太子贺兰承煊二十三岁,是承正帝嫡亲长子,自小被千尊万贵的教养。幼年时,皇帝亲自从翰林院中选出十几位德高望重、学富五车的大儒,担任太子之师,教授其礼法、学问、谋略、治国之道,又命镇国将军何博琛亲自督其武艺骑射,可谓耗尽心血栽培。

    皇后马氏对这唯一的亲儿子也是极为看重,丝毫不曾溺爱娇宠。太子每日寅时三刻到郦阳宫皇后寝殿外,跪地背诵前日功课,而后入御书房习学问,晌午上朝参论议政,午间用膳歇息一个时辰。下午去马场演习骑射武功,至太阳落山用晚膳,傍晚再次到皇后寝宫殿前请安,由皇后亲自考察学问进展,若未能作答或是偷懒推卸,必定会受责罚,有时是通宵习字写文章,或跪殿前诵书,以示惩戒,不可懈怠。

    这规矩从儿时延续至今,几十年风雨无改,弘德太子文韬武略俱是卓尔不群,谨言慎行品德高洁,且礼贤下士、勤奋宽仁,王公子弟们骄奢淫逸的习气他半分都不沾染,完美到几乎毫无瑕疵。

    太子去年娶了马氏嫡女、皇后亲侄马尔卉为太子妃,夫妇间琴瑟和鸣,伉俪情深。东宫其他几位夫人妾室亦都出身侯门贵女,端庄有德,贤良淑惠。身为一国储君,他可谓无懈可击,朝野上下无不交口称赞。

    太子容貌清俊,剑眉如墨染,星目似墨玉,虽不如小靖王姿容绝美,又不像弟弟齐王那般邪魅俊俏,可胜在仪表堂堂,丰神俊朗,别有一番凛然出尘的男子气概。

    “早朝时辰将至,二位臣弟随我入殿,恭迎皇上……”

    太子想来看见了方才发生的一切,但他丝毫不露痕迹,言辞虽温和,气势却不容小觑,制止了齐王与小靖王之间的不快。

    贺兰焉才要抬脚迈入大殿,却听闻有人在窃窃议论自己。

    “啧啧啧,想不到冷美人一开口,也这般犀利刁毒,唔!……”

    卫逸轩盯着小靖王背影,肆无忌惮出声调侃,他摇头轻叹,其实明明乐见齐王受辱,却还假意为其鸣不平。只可惜,话还没讲完,就被身旁的何潇漪一个重肘撞击在腹部,差点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小靖王将身后的动静听了个真真切切,脚步微微停顿,却终究没有理会,只佯装无事,连头都不曾回一下。

    大昭朝的天子在朝堂上听朝臣奏报国政,议起民生军情,滔滔不绝、绵绵不休,忧国忧民尽显,几乎不知疲倦。

    如今的承正帝也已过了知天命的年岁,不复往昔的意气风发,鬓角也了白霜,他的目光愈发深邃,君心脾性也跟着难以揣测,朝堂之上,人心惶惶,臣子近侍都深感伴君如伴虎这句话,绝非虚妄之谈。

    承正帝早年即位之初,以勤政闻名,事必躬亲,常常在寝殿批奏折到深夜而不知疲倦。但近几年,他似乎身子骨大不如前,经年累月到行宫歇养,偶尔也会个把月都不来上朝,朝野内宫都被马氏一族把持,为所欲为。可他明明知晓,却听之任之,无形中更加助长滋养了奸佞之辈的气焰,让元老重臣都寒透了心。像镇国老将军何博琛,就以身体病弱老迈为由,辞去教导太子之职,隐居郊外别院,常年避世。

    难得承正帝近来频繁上朝,可上奏的折子除了山河大好,就是百姓安乐,歌功颂德千篇一律,这种搪塞冠冕之词,听得人昏昏欲睡。

    承正帝将额头靠在手掌上,面露疲累,眼底泛着乌青之色。

    昨夜,在萧美人寝殿歇息时,收到了密报,因情势太过紧急惊骇,幔帐后的君王惊闻坐起,顾不上皇家威仪,只穿着中衣就从内殿中疾步而出。

    红漆封印的乌木匣到他手中,仿佛有千斤之重,皇帝右手轻颤,半晌都未敢开启,周围侍从一个个垂首侍立,知道逢这种情形,都是了不得的消息,且多半还是极坏的境况,所以个个都屏息无言,小心侍奉,唯恐触了霉头,惹来杀身之祸。

    西北边疆重将,莫琅将军暗惨遭割喉,首级被挂城楼,贼人竟未留下半点蛛丝马迹。莫琅骁勇善战,多年来边疆太平,如今遭此大劫,据闻北匈奴可汗竟命人彻夜燃起火把,饮宴欢歌,似是铁了心要给中原皇帝一个下马威。

    密信从皇上手中滑落,寂静的夜晚里,如一缕轻飘飘的白色荒魂,不知何去何从。

    在朝堂之上,承正帝对昨夜密报一事只字不提,他彻夜未眠,摈退了宫人,甚至将机密重臣宣召至萧美人寝宫后殿,来商谈对策。晨光微露的一刻,这位大昭朝的皇帝,决议将莫琅将军之死隐瞒,知情者均杀无赦,参与议事的肱骨重臣则全部被责令封口。

    掐指一算,他在位已经十几年的光阴,见证了无数风云诡谲的变幻。想当初,这个常年备受冷落,文治武功平平,甚至在幼年还微微破相的嫡皇子,机关算尽,排除无数异己,最终成为这金銮殿的主人,惊叹了一朝文武百官,也让因押错宝而失势的权臣们扼腕叹息。

    边疆重将莫琅之死,绝非表面上看来那样简单,到底谁在从中作梗,让大昭的边境再次陷入混乱恐慌?

    遥记上次戎狄进犯中原,还是靖王贺兰曦领兵平定,杀退敌军至关外数百里,扶植戎狄新可汗掌权,命他岁岁纳贡,永不进犯。这战事,让靖王贺兰曦功成名遂,成了万民敬仰的大英雄,至今坊间仍有人在偷偷悼念缅怀,津津乐道。但因为这种无法消弭的威望,也间接促成了他被承正帝芥蒂、怀疑、忌惮,最终命殒黄泉,家破人亡。

    将近二十年过去了,戎狄可汗兀肃去世后,新可汗野心勃勃,一直觊觎大昭朝的富庶,数次蠢蠢欲动,可都未曾真正进犯。现如今,为何能做出屠杀镇疆大将的挑衅,这与公然出兵有何分别?难道是冤魂作祟,亦或还有潜伏在暗处的靖王势力?

    承正帝对戎狄极其敏感,他可以不顾西南蛮夷的滋扰,不理黄河水患,但只要沾染靖王贺兰曦的丁点,都会让他芒刺在背,寝食难安。尽管,贺兰曦已经化成一捧黄土。

    有些事,尽管身为九五之尊,也无可奈何,现下敌暗我明,承正帝唯有按兵不动,静待时机来引蛇出洞。

    思及此,皇帝阴冷犀利的目光不着痕迹的瞥向角落中的小靖王贺兰焉,看他漫不经心的倚柱而立,已经快要神游太虚,朝堂上所发生的一切,似乎都让他觉得烦躁不耐。

    这孩子自从七岁被圈禁宗庙染上重病之后,身体一直虚弱不堪,几乎把命悬在黄泉路口。这并非谎言,自己派去的心腹太医都可作证,不过是靠名贵补药捱日子罢了,且他又放纵嗜酒,沉迷女色,几乎是刻意耗损余下的命。

    据严密监视在小靖王身边的探子所报,贺兰焉也确实毫无根基野心,除了流连勾阑酒肆,几乎与世隔绝,不出府门半步。正因如此,自己才将容忍留他性命,也不愿在百姓朝臣间,落下苛待子侄,暴君不仁之恶名。

    但冥冥之中的直觉又让人不安,承正帝总觉得这孩子神秘莫测,与他父亲贺兰曦光风霁月、豁达磊落的性情完全不同,脾气诡秘孤僻,又阴郁寡言,叫人根本窥不出真心,也猜不透躯壳之下的真实意图。五年前,他离奇失踪,又突然出现,虽据事后调查此事的官员奏报来看,并无疏漏欺瞒,可总还是让人无法信任,到底是否藏着什么隐秘呢?

    承正帝头痛欲裂,想起厌恶的往事和人,让他心中戾气横生,只有用尽力量掐住眉心,才能扼制大开杀戒的念头。

    “父皇,现如今黄河水患猖獗,瘟疫横生,儿臣启禀父皇,准儿臣前去……”

    恍惚间,听闻有人唤自己,承正帝轻抬眼睫,迷迷糊糊看见面前长身玉立,剑眉星目的面庞,仿佛是午夜梦回让他无尽牵挂思念的人就近在眼前,他内心涌出为人父的慈爱之情。

    “吾儿……”

    可亲昵的话才要出口,却被刺目的杏黄色金绣五爪团龙给惊醒过来,像被人迎头浇了寒冰之水,霎时冷却了情绪。

    “太子?准奏!”,他眉头紧紧皱起,甚至没有听清太子所奏何事,就急忙忙挥了挥手,让他退至一旁,不要再烦扰自己。

    晌午,枯燥无味的早朝因承正帝身体不适而匆匆休止,明媚的阳光透过晨露洒在白玉石铺就的皇宫甬道上,草木嫩芽生姿勃发的从石板缝隙中滋长出来,争先恐后,就如同宫闱里无数的女人,拼尽了气力,只为在太阳下露个脸,搏个出人头地的机会,若一朝选在君王侧,光耀门楣,福泽宗族。

    可惜,大多数都是还未等阳光照到自己的旮旯角落,就被人一脚踩个稀烂,连根茎都拔的彻底。

    眼瞅着太监们拿小刀箭将冒尖儿的草芽割平剜除,贺兰焉就不禁冷笑,在马皇后执掌的后宫当中,谁要是存着出人头地的野心,出路就只有一条。

    遥遥黄泉路。

    骊央宫,昭阳殿

    大昭朝母仪天下的后宫之主,皇后马棠玉的寝宫就在这里。

    大昭皇城是在前朝宫殿上改建,格局规制也大都沿用自前朝,历经几代帝王扩修累加,绵延数百里,宫殿楼宇瑰丽壮美,运河水被浩浩荡荡引入宫墙,环嗣其间。描金彩绘的长廊,似丝绸彩缎一般迂回曲折,飞檐斗拱如振翅欲飞的鹤鸟,气势恢宏。

    亭台水榭,依山水起伏就势而建,参差错落,极尽精巧。屋舍盘踞迂回,气贯长虹,景中有景,千万所院落相连相靠。回廊长桥横卧潋滟湖,在碧波如镜的水面上映出相同画面,流云在水中瞬息万变,不知身在梦中,亦或梦在心中。

    骊央宫在历朝历代都属皇后寝宫,大殿前摆放商周留存下来的钟鼎礼器,逢年节吉日,会由皇后统领宫妃、公主、诰命们,行祭祀大典。

    这座宫寝当中,原本由承正帝身为藩王时的嫡妃原配,出身名门的皇后戚氏居住,奈何承正帝登基后,戚氏体弱,常年缠绵病榻。

    实际上,这皇后之权早就名存实亡,没过几年,戚氏油尽灯枯病逝,戚氏一门迅速衰落。帝之宠姬梅贵妃惨死大火,良妃被牵累巫蛊案诛九族,贤妃庞氏惊惧之下自缢身亡,皇后之位最终落入淑妃马氏手中。

    马氏自登上皇后宝座以来,严酷把持后宫生杀大权,宫妃小产、被诛、后宫私设公堂动用刑罚时有耳闻。甚至曾听闻潘丽妃倚仗受宠,在帝临幸时吹过几句枕边风,暗指皇后凶悍,还未等晨起,就被太监拖出寝宫,乱棍打死在甬道之中,自此再无人敢多言半句。

    不仅后宫只手遮天,马氏宗族在朝野更是不可一世,旁系连枝密布,几乎可以说,皇宫内外甚至大昭朝江山都掌握在马氏一门的脉络之中。

    其实承正帝并非昏聩,他精明敏锐,对状况必定了一清二楚,可非但没有着手整治,反而不断为马氏加官进爵,累赐封号,让马氏族人愈发猖狂骄纵。

    甚至有人断言,不出十年八载,大昭朝的江山,就会从贺兰氏改姓马了。

    天下时局瞬息万变,风云诡谲,君心难测。若想保得一世安稳,仕途平顺,唯有以中庸之道,按兵不动,静观世态炎凉。故此,承正帝的朝堂之上,几乎再无人肯袒露半句逆耳忠言。

    金銮殿门才缓缓开启,小靖王就被马皇后的贴身大太监齐百福堵在殿门口,传话说,小靖王多日不曾入宫,皇后身为母妃甚是惦念,今儿个既然早朝已散,还请小靖王入皇后昭阳殿一叙。

    “儿臣给母妃请安……”

    来者不善,小靖王心知今日又是一场鸿门宴,他称病闭门不出,承正帝恩准不必每日入宫请安,可躲过初一,十五又来,森严的祖宗礼法,皇家规矩,全无半点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