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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青鸢和辰砂在湖畔凉亭对坐,不觉间已是日暮西山,暖红晚霞洒在面颊上,映着他眼里的眷恋和沉迷。辰砂虽也叹光阴易逝,可仍是执意起身告辞,自己不知缘由的跑来小靖王府,怕颜玖在家中惦念担忧。
二人携手缓步走到听松院附近的府邸后门,辰砂低头用手理了理鬓发,犹豫踌躇着止步不前,才不过匆匆见了个把时辰,还有一肚子话没讲出口,若非情难得以,她又如何真心舍得分离。
忽觉发髻微动,抬手一摸却拿下个赤金嵌宝的牡丹花簪,累丝重瓣又镶八颗宝石,正中一颗祖母绿配三颗红宝两颗蓝宝,工艺极是精巧复杂,这是大昭朝权贵人家最爱的式样,寓意福寿双齐。
“这花簪是昔日我在淮州无意间所得的,以前在翠竹山时身无长物,可我总想着,要送小辰砂一件女儿家用的东西,这几年从未离身,盼着有天相见,能亲手给你戴上……”
月色下,他神色有些羞涩腼腆,话也说得吞吐,想来是费了好大气力,才把这几句藏在肺腑的情话坦露出来。
“是不是我穿的太素净寒碜了,今儿出门有些匆忙……”
可惜辰砂不曾会意他话中的深意,只是怔愣片刻,赶忙低头瞧了瞧,一身素色棉布衫裙,墨缎似的头发挽了个朝云髻,莫说珠花饰物,就连跟红头绳都不见。都说女为悦己者容,何况他又是这般玉貌檀郎,姿容绝世,难免自惭形秽,暗恨自己不争气。
正后悔叹息着,手却被他一把攥住,拽到近前,“素也好,艳也罢,辰砂就是辰砂。千秋万载,四海列国,就眼前这唯一的辰砂……”,他垂下眼睫,将目光瞟向地上的绵绵翠草,想来剖白心迹的行径,让他这桀骜孤高的脾气性情,十分之为难羞怯。
“哎,我想起个事情,若前阵子你夜不安寝,为何不让姚清妍给你调配些香料安神……”
辰砂太过不解风情,她脑子里想的事情,根本就和花前月下、海誓山盟没半点关系,青鸢掏心挖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倾诉的真心,似乎才出口就已经付了东流水。
“她如何,与我何干?”
青鸢痴心错付,一腔怨怒涌上心口,险些没吐出血来,愤懑不平之下,也是言辞态度不善,懒得搭理这太过机灵古怪的姑娘。
“我在思虑,姚清妍是不是你的人?若她是你的人,也就罢了;若她不是,你还需用心留意些才是,这女子,想来是个用药用香的高手……”
辰砂蹙眉低头,根本就没注意到青鸢的反常,只是在左右思量着事情的诡异之处,她遇事敏感细腻,想要替青鸢把隐匿的危险剔除。
“姚清妍是我叔父襄王的人,你也知道,叔父的封地在潮湿荒凉的西南,头几年蛮夷叛乱,四处屠戮汉人村寨,排除异己。叔父奉旨领兵平乱,在一个被杀戮殆尽的汉人乱尸岗里听见了哭声,那年姚清妍八岁,孤苦伶仃,留下就是个死。她家祖上世代卖药行医,叔父怜惜她因叛乱失去族人,就收留在府中,叔父素来爱琴棋书画的雅意,她也就跟着偷师,一晃也快十年了。大抵是擅用药,性子又和顺温婉,叔父惦记我在京城无人照料,才遣了她来。虽谈不上友,却也不是敌……”,提起姚清妍,青鸢倒是坦诚,一五一十的讲起她的过往来历。
“如此,我也就放心了,世间人心诡诈,你切莫大意……”,她知道青鸢叔侄二人关系甚笃,虽不好说襄王的坏话,可也暗中提点他,不要太过轻信旁人。
“放心?”,青鸢重复着辰砂的话,神情之中,多了几分意味深长,“你就不能撒撒娇,发发脾气……”,半晌,他用轻不可闻的声音嗔怪着辰砂,目光中的别扭失落,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辰砂听闻这话,猛然抬起头,她并不呆笨,也不愚顽,甚至有颗比别人多了一窍的剔透玲珑心,只是方才被烦恼忧虑缠绕,才没顾及到青鸢的情绪。
她定定凝望着青鸢,忽然抬起手,作势要打,可最终又缓缓落下,轻柔柔抚在他脸颊上,眼中全是浓情蜜意的爱怜。
“我如何不想撒娇发脾气?我甚至想填了运河水,砸了你给碧月的琉璃灯,今儿更想把香膏香露的瓶罐都摔倒姚清妍脸上去,我还无数次想给你这混世魔障几个巴掌!可是,可是,我凭什么,又有什么道理……”,戳到心里压抑隐忍的痛处,辰砂亦是流露几分焦躁,可她又觉着失落,声音渐渐低不可闻。
“可人活在世,又哪儿来那许多道理。任弱水三千,我也只取这一瓢饮……”,他拽过她的手,微微使力放在胸前,指尖的冰凉混着掌心的温热。亦如命运虽残忍冷酷,可彼此入骨的情意,却是尘世里最大的慰藉。
辰砂望着他琥珀蜜糖般的双眸,心神都快要沉沦,恨不能融化到骨血之中,魂魄缠绵相随,半晌轻叹口气,爱怜的替他将额边乱发拢开,“傻瓜,我又何尝不是……”。
时辰不早,二人至花园惜别,辰砂才转身告辞,却听闻身后,他幽幽轻声开口,“你与叶三郎,如何会相识?”
虽然之前叶澂悦说起,辰砂是给叶府上女眷送胭脂才偶然相识,可思忖起他平日克己清冷的行事作风,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人信服。辰砂虽料到青鸢会挂怀芥蒂,可他真开口探问,仍是让人有些猝不及防。
她缓缓回过身,银白澄澈的月色清辉之下,愈发显得冰肌莹彻,清眸潋滟,宛若世外仙姝,像是下定了决绝的心意,小姑娘将樱唇抿起,长长叹了口气。
“青鸢若是好奇我如何与叶家三郎相识,这话,说来就长了。大抵我还在娘胎中的时候,家人因着世交的关系,给指了门誓约,生下来若是儿郎,就跟叶三郎结义金兰,若是女儿就结秦晋之好。奈何十几年前,家门遭遽变灭门,时过境迁,物是人为,往昔的婚约也早成了无稽空谈。想来,叶三郎也早不记得我这个‘孤魂野鬼’,本来没什么,既是无缘,相忘于江湖亦是好事。可偏偏,三年前我知晓了件隐秘,和族人惨死之事有关,牵扯着叶家,所以,我得想个法子,跟叶家哥哥,好生问上一问。不过,他只晓得我是胭脂铺的辰砂,其余,一概不知……”
辰砂决定不再对青鸢有所隐瞒,她再重提家族灭门的往事,已经是神色淡然,平静无波,经历太多坎坷,早看淡了红尘生死。
“叶澂悦,婚约?你,你是……”
青鸢的俊秀的眉心蹙起,目光中多了几分难以置信的讶异,他定定凝望着辰砂,几乎不敢去琢磨她方才话中的深意。
辰砂却像是早已猜中了他的反应,不疾不徐的缓步上前,将双臂端平至肩颈处,双手交叠轻抵眉心,俯身向贺兰焉行了大昭朝权贵之间最正式的礼仪。
“楚国公小女,颜氏霁兮,拜见小靖王爷……”
贺兰焉曾经是见过颜霁兮的,他靠在沁凉的丝缎枕上,凝望罗帐之外清冷的月光,努力拾起陨落在记忆中的碎片。
光阴闪回到十几年前的一个春末,暖阳明媚,繁花绚丽,大昭朝的权臣楚国公逢四十岁寿辰,在府邸中大宴群臣,往来道贺巴结之人络绎不绝,宾朋贵客的车马挤的府外街市都水泄难通。
彼时他父王贺兰曦因副将耿辉叛国通敌的牵累,被承正帝削爵降罪贬为庶人,囚禁咏州藩王陵内守陵自省,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自己和母妃虽因承正帝彰显仁德,破例还住在京城府邸,享受着王妃、世子的礼遇,如人与水、冷暖自知,面子上的名头虽说的好听,可实际他们母子每天都要被宫里派来的奴才以宣谕旨的名义训诫,讥讽、嘲笑、白眼受了无数,仆从奴婢除了几位近侍,其余全部调走他处,有时天色晚了也无人来送饭食,想熬个药汤,也要高贵的母妃亲自烧火动手。
可母妃倒是不甚介意,她出身尧舜时代延续的上古部落贵族,性情温婉柔美,骨子里却倔强刚毅,总教诲自己要忍辱坚韧,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莫不要为了这点波折坎坷就低头折腰,襟怀坦荡,宠辱不惊,终究会有拨云见日的时候。
可惜她终究没守得云开见月明,不久后的秋日,承正帝宠妃梅贵妃和庐阳王因寝宫走水而殒命。在盛怒之下,承正帝酷刑彻查,母妃因上古部落的出身,又因着丈夫靖王削爵,遭歹人诬陷使用蛮夷巫蛊之事报复,被囚禁掖庭地牢,受尽苦刑折磨。
不知为何,有人刻意将王妃蒙冤受刑之事透露给了远在咏州圈禁的靖王贺兰曦,惹他冲冠一怒,携旧部杀入皇城救妻,中了承正帝的埋伏,魂归九天。另有人暗中将王妃放出囚牢,让她亲眼目睹丈夫因自己而惨死,伤心欲绝之下,自戕于昭阳殿前。
贺兰焉一直想不通,在父王圈禁期间,被承正帝派人严密看管,怕惹人非议而深居简出,从不与朝臣有任何瓜葛的母妃,为何会去赴楚国公的寿宴?且楚国公颜怀安为官清廉,处事谦和低调,从不张扬横行,为何会在朝野动荡的关键时期,去大张旗鼓的设宴群臣,惹人芥蒂注目呢?
那是母妃生前最后一次自由的出府走动,母子俩在晌午时乘马车到颜府赴宴贺寿,才入了府门不久,他就被幼时玩伴,外戚卫氏的嫡子卫逸轩招呼去玩耍,母妃也未曾拦阻,反倒挥手让他只管去。昔日年幼,察觉不到其中的古怪,平日在府中被憋闷坏了,现下放了风,只顾一溜烟就跑不见了踪影。
这一天,他初次结识了叶澂悦。从贫瘠谷州任满回京的侍郎公子,本够不上皇孙贵胄们的高枝儿,可奈何卫逸轩跟叶三郎投脾气,彼此年纪又相仿,没多时,也玩在了一处。
卫逸轩的母亲跟楚国公夫人是同胞姊妹,他时不时就揽着叶三郎的肩膀,自称是人家的大舅哥。先开始,贺兰焉不明白这其中的缘故,待到楚国公夫人抱了个三四岁的女娃出来,何潇漪才在暗中告知,国公爷依着祖训,将嫡女许给了世交叶家的三郎,定下娃娃亲,卫逸轩身为姨亲表兄,将来可不就是叶澂悦的大舅哥吗,这话是没错的。
“兮儿以后,就是澂悅的娘子……”,叶澂悦当时不过七八岁大,可言及这桩父母之命的婚约,却是一脸的荣耀欣喜。
年少顽劣的孩童们哄笑戏弄,半是调侃半是促狭的拿着乌纱冠要他扮新郎,叶澂悦自小性情耿直醇厚,还有几分克制和腼腆,但于这件婚事上,他却从未藏掖羞怯,神情中全是无法掩饰的喜悦自得。
待到孩童们喧嚣散去,国公夫人端详着手臂间粉妆玉琢的女儿,目光却有几分惆怅落寞之色,“许是一转眼,杏花芍药在盛开零落几次,我们兮儿就已嫁到别人家去了……”。
楚国公素来是磊落不羁的性子,他逗着夫人怀中的女儿,朗声笑言,“我们兮儿真是皎如皓月、寥若晨星,将来必是绝世风华,若非早早定下婚约,怕是以后会惹得王侯将相、公子王孙踏破我国公府的门槛……”,神情话语间,尽是毫不遮掩的自豪骄傲,纵然一代英豪楚国公,也逃不开对中年迟来的幼女的宠爱。
“兮儿才四岁,哪儿看得出什么绝世芳华来?尽是浑说,也不害臊,没得叫人瞧笑话……”,楚国公夫妇感情甚笃,伉俪之间调侃玩笑起来,夫人也收敛了雍容端庄,眉宇间全是娇嗔。
正这时,国公夫人瞧见了不远处梨花树下,孤身独处的贺兰焉,步履轻盈的朝他走过来,将怀中幼女放下,俯身到近前,“小世子如何不去跟轩儿他们玩耍,可是觉得无趣?不妨,回头我叫恒儿带你去骑马射箭可好?”,她的目光中全是温柔怜惜,眉宇间还有些落寞的愁容。
不过那时,谁也无法感受到长辈们的忧虑。
“母亲,花厅筵席就要开始,还请母亲前去照应,让孩儿陪小世子去骑马游园吧……”,相貌俊朗,清逸出尘的少年从梨花林间缓步走出,浅金色暖阳洒在他衣肩上,衬得他柳眉凤眸,浅笑粲然。
楚国公夫人生三子一女。长子颜凌恒,年十九,德才兼备,文武双全,去年遵谕旨娶宣仪长公主,是承正帝的东床快婿;次子颜凌湛,年十六,少年博学,机敏睿智,擅兵法谋略,曾被镇国将军何博琛叹为奇才;三子颜凌禧,年十二,聪慧过人,过目成诵,虽年少,容貌却俊美无双,看杀卫玠;幼女颜霁兮,是国公夫妇的中年晚来女,而今才四岁。
此时和国公夫人说话的,正是次子颜凌湛,他俯身目送母亲离去之后,才要招呼贺兰焉去骑马游玩,却猝不及防的被人抓住了衣衫。
“二哥是要去骑马吗?兮儿也要去!”
小小姑娘攥住了兄长腰间垂下的白玉环佩璎珞,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势,想来已经被拒绝过无数次。
“兮儿不可,府中有贵客在,二哥要陪伴世子大人去游园,你且听话,赶明儿个,二哥再教你骑马……”,颜凌湛蹲下身,轻声细语的劝慰着自家小妹,笑容里全是暖意。
可兮儿姑娘哪里肯依,她人虽小,主意却大得很,知道哥哥在敷衍搪塞自己,圆溜溜的大眼睛顾盼流转,脸上露出狡黠的笑意,一步步朝着冷眼观瞧的贺兰焉走过来。
“世子大人,兮儿给你糖,给你茯苓糕,还给你芍药花簪和如意荷包,世子大人让二哥带兮儿去骑马可好?你开口,他肯定会依……”
这丫头实在人小鬼大,她见央求兄长无望,就打起了讨好贺兰焉的主意,知道他是皇亲贵胄,若下了号令,颜凌湛必会遵从。
“兮儿胡闹!你是国公府的千金,不可随意任性,花簪荷包之物,又岂能随意馈赠陌生男子?成何体统!若是冒犯了世子大人,如何是好?奶娘,还不快把小姐送回去……”,颜凌湛被幼妹缠的无法,又怕贺兰焉介怀,忙假意呵斥了几句,给奶娘使了个眼色,让她把麻烦精赶紧带走。
“世子哥哥生得这般好看,又岂会是陌生人?”,谁知她非但没被兄长震慑,反而笑嘻嘻的双手掩面,朝前又走近几步,左右观瞧着贺兰焉。
颜凌湛气的要抓狂,他皱眉长叹一声,勉力挤出僵硬的笑容,一把将徘徊在贺兰焉身旁的小妹给抓了回来,“兮儿,兮儿你听二哥讲,今儿个府里请了说书的来,要说《张天师捉妖》,你不是最爱听吗?就在穿云水榭,还不快去……”。
招数用尽之后,颜凌湛只得使出看家法宝。子不语怪力乱神,平日规矩森严的国公府,是没机会听什么‘捉妖’‘醉仙宫’之类热闹妖仙戏文的,偏偏他这小妹妹又最爱异闻怪谈,女儿家家的,心里没个‘怕’字,眼下也只有用这法子来诓骗走她。
果不其然,颜霁兮知晓有捉妖记可听,再不缠着二哥和世子,拉起奶娘,欢天喜地的跑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