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最般配的我们

乌苏斯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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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了一个大大的圈,冉阿让,做过苦役犯,做过工人,做过富翁和市长,做过逃亡的死囚,做过“吃年息的”和父亲,现在,五十二岁,千金散尽,他重新回到起点,在从前自己接济过的一些工人朋友的帮助下,他自己也成为一名工人。这是为了艾潘尼。像他说的,他总得养活她。她想要为他分担一些,偷偷地打扮成男孩子,回到天桥底下变戏法去,可是不过维持了几天就被他揭穿了,他蛮横得把她揪回来,不准她再去那鱼龙混杂的地方。

    “过去八年我不在你身边也就算了,我没法儿管你,现在,你得听我的。”冉阿让气鼓鼓地嚷嚷,一点儿不给艾潘尼反驳地机会。姑娘坐在那儿,嘟着嘴,快乐地晃荡着双腿,她很明白,他说的“没法儿管你”,这个生硬霸道的动词的真实意义是“疼爱”。那么好吧,她没有法子。她不再去天桥底下。

    他怕她又不安分,惹是生非,就干脆把她带在身边。这以后,在梅恩便门的雕刻车间里,新来的粗胚工人“割风”师傅带了个俊俏,聪明的小学徒。大家都喜欢这对小师徒。师傅呢,手艺精湛,温厚,宽容,和蔼可亲,来得虽晚,话也不多,却很快成了大家的主心骨儿。徒弟呢,带着个小鸭舌帽,瘦得叫人疼惜,却机灵,顽皮,是大家的开心果儿。艾潘尼用了她弟弟的名字,大家都叫她“加夫罗契”,这也是一种纪念。

    她女扮男装扮了八年,手到擒来,加上那副比男性还粗哑的嗓音,大家于是从不怀疑什么。简单的说,在雕刻工厂,冉阿让与艾潘尼过得非常幸福。他们每天在金属的碎末儿,迸溅的火光,松软,幽香的木屑里工作,忙碌,擦着额头上的汗水,趁着对方专注干活儿的时候轻轻地朝爱人身上凝望一眼,他和她都感到充实,快乐,甜美。

    对于冉阿让来说,在这里工作更具有非凡的意义。他带着柯赛特,深居简出了八年,这也是几乎养尊处优的八年。八年来,除了从图散那里抢来一些零碎的家务,他没怎么干过活儿。优越的生活会磨钝人的热情和意志,让你越发沉迷,昏聩,越来越接近衰老和熄灭。然而现在,重新开始工作,重新开启自己的人生,冉阿让感到自己的浑身上下——肩背,胸膛,手臂,双腿都充满青年人似的希望和力量。他好像重生了。更加难以让人相信他已经五十二岁了。

    这一天晚上,割风师傅和他的小学徒下了工。小学徒又耍赖,走到一半儿就嚷嚷着太累了,要背。割风师傅就只好弓下身子让小学徒爬上他的背。

    可是他的小学徒不安分,一只纤细漂亮的小手儿黏在他脖子上,好玩儿似的去抓他的喉结。

    “啊,它会动。”小学徒说:“好像你喉咙里藏了一个小虫子。”

    割风师傅气恨恨地握着姑娘的手,把它甩到后面去:“外胡说就扔了你!”他这么说,却忍不住发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现在,这个一向悲苦沉痛的男人常常这样傻笑,仿佛上帝把五十年来亏欠他的幸福全一次性地还给他了。他还有些吃不消——他从不是贪心的人,常常容易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吓坏。总觉得自己不配享用似的。

    “老瘸子。”艾潘尼在冉阿让后背上悠荡着她的小腿儿:“你嫌弃我么?”——还仿佛很轻快似的。

    “是啊,我嫌弃你。”冉阿让说,笑着:“你太难缠了。总不叫人省心。”

    “我不是说这个。”姑娘悠荡的腿停下去,好像所有的快乐也跟着停下去,她说:“我不是说这个——你听。”她趴在他肩上,一只手搂住他的脖子,他们的头靠在一起,他能感受到右脸上一抹湿凉——她流泪了。她说,非常低,非常难过:“听我这幅该死的嗓子吧。”她明明笑了一声,他却感到心如刀割。

    他停下来,把她放下。他们站在一起。扮成学徒的姑娘垂着头,又失落又委屈。秋风萧瑟,夜凉如水,一盏煤气路灯发出昏黄而柔软的光芒,他捧起她的脸,她挣了一下,恨恨地挣出他的手掌,把头扭到一边。他又追着她的小脸儿,去逗她——像她从前逗他一样。

    “瞧你,”他说:“就为这点儿事儿难受啊?”

    “这点儿事儿?”她仰起头来,泪濛濛的大眼睛怨恨的看着他:“怎么是‘这么点儿事儿‘?”她推了他一把:“你不知道我最伤心我这副嗓子么?”她说,流着泪,憎恨得跺脚:“柯赛特像百灵鸟!我呢!你听啊你听啊!”她使劲儿捂着自己的脖子:“我像怪物一样!”她蹲在地上,可怜巴巴。

    他走到她身边,轻柔地拍拍她抖动的柔弱的肩膀。他说:“艾潘尼,你嫌弃我老么?”

    艾潘尼抬起头,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提到这件事。

    他说:“这世上那么多年轻漂亮,朝气蓬勃的小伙子。我呢,你看,我已经五十岁了。头发白了,眼角都是皱纹,腿脚不利落,胳膊上,腿上,到处是吓人的伤疤。还有一身洗不清的罪行,全世界的人都鄙视我,憎恶我。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重新给人家抓起来,送到绞架上去了……”他说着,笑着,却悲凉得使人难受。

    她听不下去,一只手捂住他的嘴:“不准你再这么说!”她搂着他的脖子,好心疼:“你这坏家伙,凭什么那么说我家老瘸子!”

    “那么,”他握着她的手儿,用力地捏了一下她那莹白柔嫩的指头:“你真的不嫌弃你的老瘸子么?”

    “当然不!”她盯着他,小手好玩儿似的抚摸着他的眉毛,眼睛,有点儿扎手的胡茬儿。她的眼睛因为甜美的爱情闪闪发亮:“你不知道么?傻瓜,全是因为他。我呀,不到四十岁的男人都入不了我的眼,不可思议,我想不通,没有白头发,笑起来没有皱纹,手上没有疤痕的男人难道还是男人么?这样的男人谁会爱上他?柯赛特竟然肯嫁给马吕斯那种小白脸儿,真是太伟大了!”

    “你这傻姑娘。”冉阿让笑着,心中洋溢着感动和温暖。不过怎么说呢,有点儿别扭的地方——这种情况似曾相识,她从前也这样用第三人称的形式对他表白过。而且,瞧她把马吕斯说的——“小白脸儿”,这样轻蔑的口气……她不是都爱曾经爱他d到几乎殉情的地步么……不过,唉,这大概都是我想多了……这些念头从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他不再想它们,他蹲下去,拉着她的手,对她说:“是啊。我知道你不会嫌弃我,所以我也是一样。”

    姑娘仰着脸,看他,气哼哼的,没有吱声,似乎对他的话不大信任。

    “你看,我对你也是一样的。”冉阿让说(他自己都没发现经过了艾潘尼的“训练”,他的表达能力已经有所改观。他说下面的话不再那么困难):“也许你的声音确实不好听,就像我确实老了一样。可是,你也把我变得很奇怪,我呀,现在听不进去别的姑娘那些好听的百灵鸟似的声音,我习惯了你粗哑,枯涩的声音,习惯了你这样顽皮捣蛋,不让人省心。”他笑着,手指疼爱地刮了一下她温凉的鼻尖儿:“上帝为我作证,要是一天听不见你难听的声音,一天没有你在我身边无法无天地瞎折腾……我呀……”他说,眼睛看着地面:“我呀,我呀……”

    “你怎么样?”她笑嘻嘻的,老瘸子的表白让少女心花怒放,那些自卑和怨恨一扫而空——既然他喜欢我,别人再讨厌我又有什么关系?她黏着他,一丝不苟地追问他,明知他有点儿难为情,不肯说,她偏偏撵着他问个没完:“你说嘛,你说嘛,没有我你会怎么样……你说嘛……”她抱着他的大胳膊,摇晃个没完。

    “我呀,我呀。”男人地垂着头,好像真的在酝酿动人的表白,小姑娘傻乎乎地在那儿等待着。但是,忽然,狡猾的男人窜起来,毫无征兆地,一双大手将站在那儿的少女拦腰抱起来,艾潘尼尖叫了一声吓了一跳,她的老瘸子抱着她,嘴里喊着:“我好好收拾收拾你!”

    一边喊一边抱着她在原地飞速地转起来。她在他怀里,本能地缩着身子,双手紧紧搂住他,一颗漂亮的脑瓜儿紧贴在他胸口。秋夜的救济院大街上空荡荡的,又寂寥又静窃,清冷的风儿吹拂着她的秀发和衣衫,裹挟着落叶的好闻的清香,心爱男人身上那浓烈的金属味儿和淡淡的汗水味儿。星光和灯光温柔地照耀他们,他抱着她在空旷的街道上旋转,旋转,男人和姑娘的笑声回荡在这荒凉寂寞的古老街巷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