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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多年以前,郭嫣和厉景明还和寻常人家□□岁狗都嫌的讨厌小鬼们没什么分别的时候,两个人也都是无垢山庄里头的麻烦精、闯祸鬼。
无垢山庄的山下不比山上,人员多,是以山下的藏书阁、演武场之类,也比之山上的规矩多。
什么书不能外借,什么书若是损坏要如何惩戒,都自有一套规矩法度。
即便是山上的人,也要一并遵守。
有兴致来山下找书看的,怕也就只有郭嫣和厉景明两个。
能惹祸给藏书阁的长辈追着到处跑得,也就只有他们两个。
今日撕破了封面,明日又泼上了茶水。
偶尔去丹房帮忙,稀里糊涂地多倒了一桶水,多扔了把草,又弄得起了火、炸了炉子。
惹了祸就只好鬼鬼祟祟地跑掉,寻个地方避避风头。
连柜子里都钻过好几回。
都还是孩子,好在身板儿小,钻进柜子里头,脚尖顶着脚尖,倒也能藏下,有时候,郭嫣身上还能摸出一荷包从贺九那儿顺来的瓜子,两个人你一把我一把地剥完了,也就差不多可以出去了。
囚于方寸之地,未必就是一件多么难捱的事情。
至少在厉景明的记忆里,与郭嫣一道藏在柜子里吃瓜子,是顶好玩儿的事情。
这大约也是这一次,被囚于方寸之地时,他所回忆得次数最多的事情。
贺九的荷包都是姑娘给的,包里的瓜子却都是一个姑娘炒的。
玫瑰味儿,小小颗的,却很是饱满,香香甜甜的,可以一次吃下许多都不会觉得口渴。
送他荷包的姑娘换了一个又一个,玫瑰瓜子却始终都是一个味道。
后来,听阿嫣说,给他炒玫瑰瓜子的姑娘给他绣了荷包,就成了他的妻子。
厉景明没有一个给他炒玫瑰瓜子的姑娘。
但好在他有一个给他煮面的小姑娘,这也差不多。
她惦记着怎么才能在没法儿带着鲜鸡鲜鸭的时候,才能给他熬一锅好汤头,行军还要背着包袱带着一小口袋腊排骨。
可惜那天没有火,但白萝卜与鸡子儿煮出来的也一样好味。
大概只有她才可以。
他在此处,也曾开口要过汤面,却索然无味得根本无法下咽。
他要等,蛰伏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因为没人知道尽头究竟在何处。
他的屋檐下挂着鸟雀,如他一般被囚于方寸之地,初来时挣扎逃生,后来水足饭饱,便安分了。
他有时会害怕自己也会如此。
好在人与那鸟雀相比,也还唯一的优越之处。
这唯一的优越之处在于:他什么时候想死就可以去死,不只是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才死,这也是人的一生偷不去的、抢不走的、唯一的一点点自由,那就是毁灭生命的自由。
人就只比那鸟雀好上这么一点。
可他一点都不想死。
何况他的小姑娘还在等他,等他娶她过门。
她今年一十七岁,他不想她等得太久。
一个姑娘的好年华,毕竟太短了。
囚室的边沿有光透进来了。
厉景明抬了头,只瞧见一个轮廓,便知来人是蓝央。
蓝央在他身前坐下,将一盏灯,砂锅,碟子,和一碗米饭一一摆好在他的跟前。
厉景明抬了头,深碧色的眸子转了转,木然得如同什么也没看见。
他的头发披散,看起来干枯蓬乱,他的面孔是久未见日光的苍白。
蓝央伸手打开了砂锅的盖子,用汤匙将里面澄澈的汤搅了搅,舀了一碗,又夹起两块鲜嫩的鸡肉铺在了米饭上,递给了对面的厉景明。
对面的人迟钝地伸出了手,他的手惨白如同鬼魅。
接过筷子,面无表情地一下一下地往口中扒着饭,仿佛连口中所嚼的究竟是何物都不自知。
鸡肉原本颇为鲜嫩,可惜他所能尝到的,就只有苦味与铁锈味。
当真令人反胃。
蓝央坐在对面,瞧了一会儿,又挟了鸡肉和青菜给他。
最后看着他将一碗饭吃尽,方才将汤碗递了过去。
厉景明接过,看也不看一眼地尽数喝下,将碗撂在了桌上。
仿佛他递过的是一碗鸩毒,他也会这般不带一丝表情的喝下。
期间二人不曾说一句话。
蓝央手脚利落地收拾了碗筷,似乎欲言又止,道:“少主,您...您好生休息......”
便转身出了这间小小的囚室。
当囚室回复了黑暗,厉景明缓缓地摊开了手掌。
尽管囚室当真很黑,之于大多数人而言未免太黑了,但对于他来说却已经算不得什么。
他已经足以适应,甚至依稀可以视物。
他的手中,捏着方才黏在汤碗下面的纸条,沾了些许鸡油,摸起来湿湿滑滑的。
他低下头,努力地在一张小纸上辨别上面的几个字以后,将纸条迅速地放在口中,吞咽了下去。
他可以选择揉碎,或者将纸条扔在其他地方。
但让它彻底消失,这才是最万无一失的方法。
顾良此刻的情形很糟,他的面部也开始浮肿,接连几次呕了血,体温也不受控制地时高时低。
嗯,饶是活着的时候怎样风姿卓绝、不食烟火,死亡往往是世间最最公平的东西。
它会让你看起来狼狈而可笑。
偶尔会有例外。
上苍也会格外地爱惜一些人,可以让他们死得体面。
那人便曾死去如同安睡,干净而静谧,只是再也唤不醒。
程殷坐在一旁,呆望着他想。
像是这样的一个人,也会粗喘得像是风箱,像是劳作的水牛。
可他至少还活着,在这日清早,最早感染了那鼠毒的百姓里,已经有许多人都送了命。
哪怕是当真健壮如牛的汉子,此刻心口也已经停跳。
可顾良还活着,但也许很快就会死去。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她一样,连死劫都能逃过。
顾良的呼吸又急促了起来,大概是呼吸的管道也变得肿胀了起来,使他的呼吸变得艰难。
程殷伸手将人扶了起来,让他将身体倚靠在了放倒的凳子上,以便于他能更顺畅的呼吸。她倒没见扶不动一个大男人,她的力气比看起来的大得多。
顾良在傍晚时分喝下了第三碗药,一碗药连咳带上吐,倒只喝下一半。
来送药的小厮倒是无意提起,说这汤药还是顾先生改过的方子。
程殷不置可否,知道顾良这人盲目自信,到自负的地步,便拿了汤匙舀了一盏,抿了两口。
毕竟是无垢山庄的门人,虽不似端木云一般精通医学,但基本的药理却是懂的。
程殷细细尝过,一一在纸上写下了药方,便已隐隐猜出了是怎么一回事。
附子,大夫必定是去了附子。
他与大夫说了药方,却不加以解说,若是寻常大夫,必定要去了附子,因为药性相冲,这本就是极为危险的。
却焉知这鼠毒本是沾染必死,要借的正是那药性相冲之力,方才能死中求生。
程殷提着笔,思忖了片刻,将药方拆分成二,在其中一张底下添上了附子,交予了小厮,要他分别寻了药材来,道是索性去回来煮。
总归是死中求生,给他试试倒也无妨。
若是幸运,这番死劫度过,捡回一条性命。
即便是不成,也不过是注定命送欲此时,有这一张方子,没有这张方子都是一般。
是夜,城外。
数十人严阵以待,重重围绕,火把熊熊将一片区域照得雪亮。
毒鼠在笼中,挣扎撕咬,双目充血,毛发束起,竟似比之先前还大上一个型号。
已经有士兵被咬伤,面色惨白,退在一边,脸上还残存着惊惧之色。
肘子鸡负手站在一旁,脸上虽然也有些惶然之色,但也松了口气,安慰伤者道,主公已经安排了医者研制医药,必定能将他们医治好。
又安排了人,命他们护送着笼子要待给沈轶与郭嫣送去。
活鼠,旁的用没有,却可以拿来试着制药,而且比之死鼠不知有用上多少倍。
如今捕到了一只活鼠,城中染了疾患的百姓,并上受伤的兵士,也就治愈有望。
正待整队回城,偏就这时候,一个纵马而来的身影闯入了他的视线。
来人一抖披风,翻身下马,言道主公有命,命他将这只毒鼠带回复命,又拿出了令牌。
肘子鸡心下生疑,毕竟白晌里吩咐的尚是打杀那毒鼠。
而捕捉毒鼠,却是受郭嫣之托。
若不是制药,要这活鼠做什么?
但此事又不宜多问,毕竟肘子鸡只是一个小小的队长。
也说不准是郭嫣与符匡说了此事,才差人来取?
肘子鸡虽心中狐疑,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中的鼠笼交予了那人。
见那人略一点头,便将鼠笼捆在马身上,策马往进城的方向去了。
见那人往进城的方向去了,肘子鸡倒是松了口气,料来多半就是他猜测的那般,整顿了人马便回城去了。
只但愿这活鼠,能尽快制出药来......
千百人的性命系于此物......